小公主 A Little Princess(双语典藏畅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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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阁楼上的生活

在阁楼上度过的第一夜是莎拉永生难忘的。这一夜她都在一种狂乱的恐惧中度过,这不是孩童般的惶恐,她从未将这种感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人会了解。清醒地躺在床上,不时地强迫自己关注一些周围新奇的事物,她还好受些。可能,用这个小小的身体去感受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还会好受些。要不是这样,这颗幼小的心灵都不知道要怎么去承受这巨大的痛苦。但实际上,这夜里,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身体,她只记得一件事。

“我爸爸死了!”她不断对自己说,“我爸爸死了!”

没过多久,莎拉就发现,床实在是太硬了,她不得不翻来翻去,好找块地儿能安安稳稳地躺会儿。莎拉从来不知道夜晚如此漆黑,房顶上风在烟囱间呼啸着,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厉声哀嚎。这还不算。墙壁里、壁脚板后面还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阵阵尖叫。莎拉知道那是什么,她听贝基描绘过。那是老鼠在厮打或是玩闹。有一两次,她甚至听到锋利的爪子从地板上飞快地划过,她记得,在后来那段日子里,她都常常想起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时,是如何惊坐起来在床上瑟缩着,又如何躺下去把头蒙在被子里。

对莎拉来说,生活的改变不是渐渐发生的,所有的改变都发生在一瞬间。

“她必须开始过她以后将要面对的生活,”敏钦小姐对阿米莉亚小姐说,“她必须马上学会面对她的未来。”

玛丽特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学校。莎拉经过她的起居室时,悄悄朝开着的门里瞟了一眼,她发现,一切都变了。她的装饰品和奢侈品都被拿走了,角落里放着一张床,这间房已经改成了一个新的学生寝室。

莎拉下楼吃早餐时,看到敏钦小姐旁边她原来的位置上坐着拉维尼娅,敏钦小姐转过来冷冷地对她说:

“你要开始新的工作了,莎拉,”她说,“你和低年级的孩子坐小桌,让她们不要吵闹,不要捣乱,不要剩饭。你应该早点儿下来,洛蒂已经把茶打翻了。”

这只是个开始,每过一天,莎拉的工作就增加一些。她要给低年级孩子上法语课,还要听她们的其他课程,这还是最轻松的工作。人们发现莎拉几乎在任何方面都能派上用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天气都可以使唤她去跑个腿儿,其他人没做的事情也可以差她去做。厨娘和舍监也学着敏钦小姐的口气,对这个“小女仆”颐指气使,丝毫不考虑到她已经忙活得太累太久了。她们不是什么有教养的仆人,举止粗鄙,脾气暴躁,能把责任顺手推给一个现成的人,对她们来说再方便不过了。

最初的一两个月,莎拉以为只要她尽心尽力地干活,缄口沉默,骂不还口,那些压迫她的人态度会变得温和一些。在这颗充满骄傲的小小心灵里,她希望她们明白,她在努力养活自己,而不是在接受施舍。但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人们对她没有丝毫的变化,她越是任劳任怨,舍监就越专横跋扈,越喜欢无中生有,厨娘就越喜欢骂她。

要是她再大一点儿,敏钦小姐就会让她给高年级孩子上课,这样就能省下一个教师的工资;但她还是个小孩儿,看上去又那么小,不过,把她当成高级跑腿和全能女仆来使唤,她还能派上更多用场。通常一个跑腿的男孩儿可没有莎拉这样聪明可靠。你可以放心地把很多复杂的事情交给她去做,把很多难懂的信息交给她去转告。她甚至可以去付账单,当然,打扫收拾屋子也是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莎拉的课程却再也没有继续。没有人教她什么,众人使唤她跑来跑去忙完一整天后,才极不情愿地放她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莎拉就对着一摞旧书,独自学习到深夜。

“如果不复习以前学过的东西,恐怕都要给忘光了,”她自言自语道,“我就要成为一个帮厨了,如果我成了一无所知的帮厨,就要像可怜的贝基一样。不知道我还会不会用标准口音说话,记不记得亨利八世有六个妻子。”

莎拉的新生活中最奇怪的一件事就是她在学生中地位的改变。从前她是孩子们中的小贵族,而如今已不是她们中的一员。她整天有活儿要干,几乎没有机会跟她们讲话,而且,她也能感觉到,敏钦小姐希望她和教室里那些同学的生活隔离开来。

“我不想她和其他学生交谈,或者保持亲密关系,”敏钦小姐说,“女孩儿都喜欢受委屈的人,要是她给她们讲她的冒险故事,她们就会把她看成是受虐的小英雄,这会使她们的父母产生错觉。她最好还是过一种隔离的生活——符合她境遇的生活。我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该做的。”

莎拉并没有太多期望,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继续和那些女孩儿保持亲密关系,显然她们对她抱有怀疑,看到她也觉得不自然。事实上,敏钦小姐的学生是一群呆板无趣的小孩儿。她们习惯了富有舒适的生活,而莎拉的袍子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破,越来越奇怪,她还总是穿着有洞的鞋子,手臂上挎着篮子,被厨娘支使着走街串巷去买杂货,所以,她们每次同她讲话都像在使唤下人一样。

“想想她曾经拥有好几个钻石矿呢,”拉维尼娅说,“看上去可真够可笑的,简直比以前更古怪。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她,真受不了她现在一言不发地看人的样子——好像要把人看穿似的。”

“是的,”听到这样的话,莎拉马上回答道。“这就是我看人的目的,我想了解他们,看完之后我还要想一想呢。”

事实上,莎拉很多次都只是盯着拉维尼娅,不让自己发火,拉维尼娅总是喜欢挑拨离间,对待这个过气的贵族同学,更是如此。

莎拉自己从不挑拨是非,也从不插手别人的事。她勤勤恳恳地干活,拎着大包小篮吃力地穿过积水的街道,她还要给那些漫不经心的低年级孩子上法语课。她穿得越来越破,看起来越来越狼狈,有人告诉她最好把三餐端到楼下去吃。没有人在乎她、关心她,她却比以前更骄傲也更伤心,但她从来没有把她的感受告诉任何人。

“战士是不会抱怨的,”她咬着两排小小的牙齿说,“我不会抱怨,我会把这当成一场战争。”

但有时候,要不是因为还有三个朋友,这颗幼小的心灵几乎都要被寂寞打碎了。

第一个人肯定要数贝基——只有贝基。在阁楼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莎拉隐约感到一种安慰,因为她知道在老鼠厮打尖叫的墙壁那一边,还有另一个小孩儿。后来的那些夜里,这种安慰感越来越强烈。白天,她们几乎没有机会讲话,她们都有各自的活儿要干,即使说两句话都会被认为是想偷懒,浪费时间。“不要怪我,小姐,”第一天早上贝基悄悄对莎拉说,“如果我没有对你说礼貌用语。要是我那样说,我俩会有麻烦的。我是说‘请’,还有‘谢谢’,还有‘对不起’,只是我就不花时间去说这些了。”

但天亮之前,贝基总是悄悄溜进莎拉的阁楼,帮她系扣子和其他一些必要的帮助,之后才下楼去厨房生火。黑夜来临时,莎拉总会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告诉她如果需要的话,她的侍女很乐意帮助她。在莎拉陷入悲痛的前几个星期里,她觉得自己已经麻木到连话都不想说了,所以她们一度见面都不说话,也不相互串门。贝基的直觉也告诉她,最好不要去打扰有麻烦的人。

这三个人中的第二个是厄门加德,但在她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前,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莎拉的意识苏醒过来,重新开始她的生活时,她发现她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厄门加德存在。虽然她们俩曾一直是好朋友,但莎拉总觉得自己要比厄门加德大好几岁。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厄门加德的迟钝程度和她的热心程度不相上下。她简单无助地依赖着莎拉,她让莎拉辅导她功课,她对莎拉言听计从,一有机会就缠着莎拉给她讲故事。而她自己却没有什么有趣之处,任何书本她都讨厌。总之,她就是那种在突然陷入困境时不会被想起的人,于是,莎拉就把她忘记了。

厄门加德缺勤了好几个星期,这使得她更容易被遗忘了。返校后的头两天,她没有看到莎拉,第一次相见是在楼道里,莎拉抱着一堆要拿下楼去补的衣服。莎拉已经自学了补衣服。她看起来面色苍白,一点儿都不像她自己,一条短得奇怪的袍子下面露出一大截黑黑瘦瘦的腿。

厄门加德是一个迟钝的孩子,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个局面。她想不出要说什么。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想到莎拉会是这副样子——会如此古怪穷酸,看上去就像个下人。这让她感到很难受,但她也短促而激动地大笑一声,随口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哦,莎拉,是你吗?”

“是的,”莎拉回答说,随即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从脑子里闪过,莎拉的脸红了。她怀抱着一大摞衣服,下巴靠在这堆衣服上,以免掉下来。莎拉直视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让厄门加德更加不知所措。她觉得莎拉似乎变成了另一种女孩,似乎她从来就不认识她。可能是因为她突然成了穷人,得缝缝补补,得像贝基一样干活儿了。

“哦,”厄门加德结巴着说,“你——你好吗?”

“我不知道,”莎拉回答道,“你呢?”

“我——我很好,”厄门加德说,紧张得不知所措。然后,她又断断续续地想了一些亲密的话说。“你,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她飞快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莎拉已经受够了各种不公正待遇。这一刻那颗破碎的心被怒气膨胀起来,她认为要是谁笨到这种程度,那她最好离她远远的。

“你认为呢?”莎拉反问道,“你认为我很开心吗?”说完,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再说一个字。

一段时间以后,莎拉意识到,要不是伤痛占据了她太多记忆,她应该明白不应该因为不知所措和口不择言就责怪可怜而迟钝的厄门加德。她从来就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且越是这样,她就表现得越愚蠢。

但另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莎拉变得过于敏感起来。

“她和其他人一样,”她想,“她并不是真的想和我说话。她知道没有人想跟我说话。”

这样一连几个星期她们之间一直有隔阂。每次偶遇,莎拉就把目光转向别处,而厄门加德则窘迫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有时候,她们迎面而过也只是相互点点头,也有时候连招呼也不打。

“如果她不愿意和我讲话,”莎拉想,“我也不会打扰她,敏钦小姐把这件事变得再简单不过了。”

敏钦小姐确实让这件事变得很简单,以至于后来她们俩几乎都见不着面了。那时,大家都看得出厄门加德比以前更傻了,成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蜷成一团,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一次,杰西从她身边走过,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

“你在哭什么,厄门加德?”杰西问。

“我没哭,”厄门加德夹着浓浓的鼻音颤抖着说。

“你哭了,”杰西说,“一大滴眼泪刚从你的鼻梁上滚下来,现在又有一滴。”

“嗯,”厄门加德说,“我是很难过——谁都别管我。”说完,她转过肥胖的后背,掏出手绢一股脑儿蒙在脸上。

那天晚上,莎拉回阁楼比平常晚一些,她一直工作到其他的学生上床睡觉,之后她又去空空的教室做了一下功课。当莎拉走到楼梯的最上层,她惊讶地发现,阁楼的门外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去那儿呀,”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但有人点了蜡烛。”

确实有人点了蜡烛,但那却不是她平常在厨房里用的那种烛台,而是学生宿舍里的烛台。有人正坐在破凳子上,穿着睡衣裹着一条红色的披肩。那是厄门加德。

“厄门加德!”莎拉叫起来。她感到太吃惊了,几乎吓了一跳。“你会有麻烦的。”

厄门加德从凳子上笨拙地站起来,拖着一双大号拖鞋踢踏踢踏地从阁楼那头走过来,眼睛和鼻子都哭得红红的。

“我知道——要是被人发现的话,”她说,“但是我不在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哦,莎拉,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不再喜欢我了?”

厄门加德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东西,让莎拉再一次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这种东西是如此简单如此温情——和从前请求她做“最好的朋友”的那个厄门加德如此相似。这种东西让莎拉明白了,几个星期前,厄门加德说的那些似乎别有用心的话其实都是无心的。

“我是喜欢你的,”莎拉回答道,“我以为——你知道吗,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以为你——也变了。”

厄门加德瞪大了湿湿的眼睛。

“什么,变的人是你!”厄门加德哭起来,“你不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回来以后变的人是你。”

莎拉想了想,明白她犯了一个错误。

“我是变了,”她解释说,“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敏钦小姐不希望我和其他女孩讲话,她们大多数人也不想和我讲话。我以为——也许——你也不想。所以,我试着不去打扰你。”

“哦,莎拉,”厄门加德带着责备的口吻,几乎要号啕大哭了。她们看了看对方,立刻朝对方跑去抱在了一起。说真的,莎拉那颗小小的黑色的脑袋在那个搭着红披肩的肩膀上足足靠了好几分钟,在厄门加德似乎想要推开她那一刻,她感到孤独得可怕。

然后,她们并肩坐在阁楼的地板上,莎拉抱着膝盖,厄门加德裹着披肩。厄门加德充满感情地看着这张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古怪的小脸蛋。

“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我敢说没有我你也可以活下去,莎拉;但我不能没有你。我快要死了。所以,今天晚上,我躺在被子里哭,我就马上想到要溜到这里来,只求你让我们再做回朋友。”

“你比我可爱多了,”莎拉说。“我总是太过骄傲,不愿意尝试和别人交朋友。你看,考验我的时候到了,证明我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儿。恐怕这些考验真的会把我变成那样。也许”——莎拉睿智地皱了皱眉头——“这就是考验的意义吧。”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的,”厄门加德固执地说。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莎拉坦白地承认。“但我想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吧,即使我们看不到。也许”——莎拉有些迟疑——“敏钦小姐也有好的一面吧。”

厄门加德有些害怕,又禁不住好奇四下打量着阁楼。

“莎拉,”她说,“你认为你能忍受住在这里吗?”

莎拉也四下看了看。

“如果我假装这里不是这个样子,我可以忍受,”她回答道,“或者如果我假装这里是一个故事场景。”

莎拉慢慢地说。她的想象力开始发挥作用了,这次变故以来,它还未曾苏醒过,就仿佛昏睡过去了。

“还有人住在更糟糕的地方呢,想想伊夫堡垒地牢里的基督山伯爵,想想巴士底狱里囚禁的人们!”

“巴士底狱,”厄门加德轻声说着,专注地看着莎拉,开始展开想象。她想起法国大革命的那些故事,是莎拉绘声绘色的讲述使她记住了那些故事。除了莎拉没有人能够做到。

莎拉的眼睛里透出一道熟悉的光芒。

“是的,”她抱着膝盖说,“那倒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场景。我就是巴士底狱里的一名囚犯。我在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了,所有人都已忘记了我。敏钦小姐就是监狱长——而贝基”——莎拉再次眼前一亮——“贝基就是关在隔壁牢房里的囚犯。”

她转过来对着厄门加德,看起来就像从前的莎拉一样。

“我就假装是这样,”她说,“这会让我感觉好受很多。”

厄门加德立马欣喜若狂,并且对莎拉肃然起敬了。

“那你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吗?”她问道。“我可以晚上悄悄溜上来,只要是安全的时候,来听你讲你白天编的故事吗?这样,我们就会比‘最好的朋友’还要要好了。”

“可以呀,”莎拉点点头。“不幸可以考验一个人,我的不幸考验了你,证明了你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