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论行为的合宜性(8)
脆弱的悲伤无法令人愉快,除非是缘于我们对别人的同情,而不是来自自我同情。一个慈爱而令人尊敬的父亲逝去了,身为逝者的儿子,他无论怎样的悲痛欲绝都无可非议。生者的悲伤是建立在对死者的怀念和同情的基础上,对于这种充满人情的感情我们都能够理解并乐于体谅。但是,他的悲痛也必须有个限度,如果他一味地沉湎于丧父之痛,任凭脆弱的感情泛滥,那么将不再有人可以继续宽容和体谅他。如果他沦落到成为一无所有的乞丐,或者面临极为可怕的危险,甚至被带出去公开处决,而在处刑台上流下一滴眼泪,那人类当中所有最英勇慷慨的人都将认为,他使自己永远蒙羞。然而,他们对他的怜悯,还是很强烈,而且很真诚。但是,由于这怜悯仍然没有他那过度的悲伤强烈,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敢在世人眼前自暴其短的人,他们还是没有原谅他的理由。他的行为让他们感觉到的,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羞耻;在他们看来,他这样使自己蒙受的耻辱,才是他整个不幸中最可悲之处。时常在战场上无视死亡的比朗公爵,当他站在处刑台上,看到自己沦落到那样的处境,回想起曾经的所有恩宠与光荣全因他自己的鲁莽以致这么不幸地弃他而去,不禁伤心落泪。但是,这眼泪是多么有损于他在人们记忆中的勇猛形象啊!
论野心的源起,兼论贫富差距
导言:
人类追逐财富的野心并不是源于对高质量物质生活的追求,而是一种虚荣心在作祟。虚荣心根植于人性当中,总是建立在自己受人注意和关注的基础之上的。因此,人们拼命地竞争,即使基本的物质生活需要得到满足了也不停下脚步,不过是为了引人注目、被人关心、得到同情、自满自得和博得赞许。比如,富人之所以沾沾自喜于他的财富,是因为他觉得财富会为他带来全世界的关注,而他心中所有由此而生的快意就很容易得到世人的认同。穷人之所以掩盖自己的贫穷,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而是当他们感到众人对自己贫寒的窘境一览无余,却并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时,他们所遭受的耻辱简直无以复加。
斯密告诉我们,等级差别是人们同富者、强者的一切激情能够发生共鸣的社会基础。我们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所表现出的顺从和尊敬,常常是从对他们的优越境遇的羡慕中,而不是从对他们给予善意的恩赐的任何期待中产生的。他们的恩惠可能只给予少数人,但他们的幸运却吸引了几乎所有的人。于是,富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带有标志性的社会符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左右人们的感情。但普通人就不行了。要想博得世人的关注,我们必须辛苦劳作,以过人的才干和优异的品质圆满地完成艰巨的使命,从而博得最热烈的喝彩。也许,无论对于富人还是穷人,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不幸,而是世人对于这种不幸所投射来的目光。
所有的人都喜欢与人同甘而不愿与人共苦,这让我们习惯于向人炫耀自己的财富而隐瞒自己的贫穷。当我们感到众人对自己贫寒的窘境一览无余,却并没有人愿意对我们的贫穷表示一丝的同情,我们会顿觉羞耻得简直无以复加。但淡薄的人情却并不是真正刺激我们去追逐财富、远离贫穷的主要原动力。是什么让世人甘愿忙忙碌碌、劳苦终生?是什么使得他们追名逐利、争权夺势?难道只是为了供他们用以维持生活所需的物品?那么体力劳动者最低的工资就足以让他们衣食无忧,享有一个舒服的房子与温暖家庭。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他们的日常收支,我们应当还会发现,他们把大部分的支出花在一些可以被视为奢侈品的生活便利品上,而且有时甚至会为了博取虚名而慷慨解囊。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嫌恶他的处境呢?为什么那些养尊处优的人害怕落入这种布衣蔬食、茅屋陋巷的窘境,即使不必像穷人那样辛苦劳动,也觉得生不如死?难道他们自以为他们的胃比较高级,或他们在宫殿里会比在茅屋里睡得更为酣甜?时常有人指出,实际情形正好与此相反,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明说。那么,究竟是什么引起了社会各阶层都无法逃避的竞争?我们为了实现所谓人类的伟大目标,即改善我们的条件而谋求的利益又是什么呢?引人注目、被人关心、得到同情、自满自得和博得赞许,都是我们根据这个目的所能谋求的利益。从别人的注意中得到同情、满足和赞许,吸引我们的是虚荣而不是舒适或快乐,但是,虚荣总是建立在相信我们受人注意与被人赞许的基础上。
富人之所以沾沾自喜于他的财富,是因为他觉得财富自然会为他带来全世界的关注,而他心中所有由此而生的快意都很容易得到世人的认同。这种感觉使他的虚荣心极度膨胀,整个人轻飘飘地陶醉起来,而且,他因为这个缘故而爱上财富的程度,更甚于财富可能让他取得的其他任何好处。相反,贫困让穷人感到耻辱,他觉得人们因为他穷而看不起他,或者即使对他有所注意,也不会对他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产生同情,这两种情况都使他的自尊受到羞辱。因此,虽然被人忽视和不为人所赞同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正如卑微使我们得不到荣誉和赞许的阳光照耀一样,感到自己不被人所注意必然会抑制那些令人愉快的希望,使得人类天性中最强烈的愿望落空。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注意,即使置身于人群中,也好像是被关闭在自己的小茅舍中一样默默无闻。人们假惺惺中的嘘寒问暖只能让他们更觉难堪,并不能感觉到纸醉金迷所带来的乐趣。人们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就算他痛不欲生的表情让旁人无法回避,也只是招来轻蔑、厌恶的眼光而已。那些春风得意的人对陷入不幸境地的人竟敢在他们面前傲慢无礼,并且肆无忌惮地以他那令人恶心的悲惨面相打搅他们的幸福安宁,而感到惊讶和不解。
可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却总是世人关注的焦点。人们都急切地想一睹他的风采,幻想着身处那种地位的人会是多么志得意满。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的对象,他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手势,即便是不经意的,也几乎不会被完全忽略。他是盛会上万众瞩目的骄子,众望所归的楷模,人们似乎把全部激情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以便得到他的鼓励和启示。只要他的举止不是全然的荒谬悖理,他随时都会成为周遭每一个人注视与同感共鸣的对象。尽管这会产生一种约束力,使他随之失去自由,但是他也因此获得了众人的羡慕,这补偿了因追求这种地位而必定要经历的种种辛苦、焦虑和对各种欲望的克制;为了取得它,宁可永远失去一切优裕闲适和无忧无虑的保证。
那些伟大的人物在我们的想象中往往被涂上了富有欺骗性的色彩,他们几乎处于理想中最为完美的幸福状态,那正是我们在所有的白日梦中为自己描绘的人生蓝图。所以,对于身在其中的那些人的幸福和满足,我们怀有的情感是一种特殊的同情。对于他们所有的偏爱和愿望,我们都亦步亦趋;所有他们的希望,我们全都想达成。任何对这些迷人形象的侮蔑和损害都让我们感到遗憾,我们甚至为他们祈祷永生,我们似乎很难接受死亡终究会结束他们那样完美的快乐。如果他们被迫抛弃那尊贵的地位,走向上帝为子民们准备的那个可怜而温馨的归宿,我们会觉得残酷至极。
若不是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恭贺语荒谬悖理,说不定我们还会模仿东方的阿谀奉承方式,欣然地向他们高呼“吾皇万岁”呢!同样的厄运和伤害如果落在他们身上,会比在平常人那里引起我们更多的同情和义愤。国王的遭遇和情人的苦难是悲剧最合适的题材,两者都是在剧场里吸引我们的主要情节。由于偏爱,我们喜欢在这两种剧情中设计天下第一的大团圆结局,虽然按照理性和经验,结果可能恰好相反。妨害或制止这种完美的享受,似乎是一切伤害中最残酷的一种。阴谋夺取其君主性命的叛徒,被认为是一个比其他任何凶手更为残忍的人。因此查理一世[15]之死引起的愤怒前所未有,甚至超过了人们对内战中所有的牺牲的愤慨。看到人们对下层民众的惨状视而不见,却对上流社会的遭遇鸣冤抱屈,如果我们不了解人类的本性,难免会觉得身居高位的人对痛苦和死亡的忍耐力远远不如平民百姓。
等级差别是人们同富者、强者的一切激情能够发生共鸣的社会基础。我们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所表现出的顺从和尊敬,常常是从对他们的优越境遇的羡慕中,而不是从对他们给予善意的恩赐的任何期待中产生的。他们的恩惠可能只给予少数人,但他们的幸运却吸引了几乎所有的人。我们急切地帮助他们去实现一系列如此接近完美的幸福;并希望尽力使他们的虚荣心和荣誉感得到满足,而不想得到任何报答。我们遵从他们的指令并不是完全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甚至当社会秩序似乎需要我们挺身起来反抗他们的时候,我们也几乎无法说服我们自己这么做。
从理性和学理上看,国王是人民的奴仆,我们对他们或是服从,或是抵抗,甚至罢黜和惩罚,完全取决于公众利益的需要,但这并不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教导我们为他们的利益服务,拜倒在他们尊贵的宝座下浑身发抖;看到他们的微笑我们就仿佛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要把他们的不悦,甚至那不悦的降临当作是所有我们可能遭受的屈辱中最严重的那一种来担忧和害怕。即使他们并不计较,也很少有人敢于视他们如平常百姓,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们争论,除非和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最强烈的冲动,最猛烈的激情、恐惧、怨恨与愤怒,也无法压倒我们对他们的尊敬。人民以暴力来反抗他们或希望看到他们被惩罚、被废黜之前,他们的所作所为必定已经把所有那些激情引发到最猛烈的程度了,才会迫使大部分人民站起来激烈地反抗他们,或希望看到他们被惩罚或被罢黜。因为在老百姓心中,他们天生高高在上,所以即使已经对他们恨之入骨,也不能完全抹杀心中的怜悯之情,甚至很容易恢复对他们的尊敬。他们不能忍受对自己君主的伤害,于是,怜悯很快取代愤怒,他们重新奉行旧的忠君原则,为重建他们昔日的主人曾经倾颓的权威而奔走出力,此时他们的行动一如他们过去反抗权威时那样激烈。查理一世之死使王室家族得以复辟;詹姆斯二世逃亡的时候被平民在船上抓住了,这立即引发了平民大众对他的同情,这同情几乎使革命难以继续下去。
那些大人物可曾想过,为什么他们不需要为赢得民众的尊敬付出任何代价,而普通人则要为此流血流汗?年轻的贵胄子弟靠什么重大才能来维护他那个阶层的尊严,使自己得到高于同胞的那种优越地位呢?是学识、勤奋、毅力、牺牲精神,还是别的什么美德?由于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关注,所以他们时刻都注意着每一个细节,遵循着所有的繁文缛节。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众人瞩目的中心,意识到人们是多么倾向于偏袒所有他的嗜好,所以,即使在无足轻重的场合,他的言谈举止也带着这种意识所自然激发出来的挥洒自如和高雅神态。他们在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的优越感是那些出身卑微的人望尘莫及的,依靠这种手段,他们可以成功地让他人对自己卑躬屈膝,为自己奔走效劳,而他在这一点上很少会遭受挫折。这些靠地位权势推行的伎俩,在一般情况下足以左右世人。路易十四之所以被看作伟大君主的楷模,并不是靠渊博的学识、过人的见地和宏大的气魄,也不是靠完美无缺的丰功伟业和百折不挠的坚毅性格。是无与伦比的权势和地位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他是欧洲最有权力的君主,因而在诸王中间拥有最高的地位;他有一种独特的风度举止,这种风度举止只和他本人以及他的地位相称,在任何其他人身上,都会显得滑稽可笑。这些使得这位国王在他当政的时代得到了人们的尊敬,甚至在他死后仍然能够赢得后世的无限景仰,也让他身上别的美德和优点都相形逊色。
但是,地位低下的人万万不可冀图以此出人头地。温文尔雅是大人物的专利,别人不能从中得到荣耀。有些花花公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想装模作样地模仿达官贵人的礼仪行事,结果只能更让人瞧不起。那个非常注意自己神态举止的人,当他昂首挥臂摆出一副权贵的派头穿过房间时,却没人买他的账,人们都认为他根本不值一顾。显然,他做得过头了;他过分地显示出对自己重要性的注意,这种重要性是无人能够苟同的。作为一个老百姓,就应该谦虚朴实,不拘小节,自然可以赢得朋友的尊敬。如果他真想为自己扬名立万,那就一定要靠更为重要的美德或长处。他需要有相当于大人物一样的众多随从来伺候自己,可是除了自己的体力劳动和脑力活动之外,他没有其他的财源来支付这些仆人的工资。所以,他必须另辟蹊径,在他的专业领域取得卓越的知识;他必须在工作时忍辛耐劳;在危险时不屈不挠;在困境中坚定不移。他必须开创一番大事业,通过艰苦的努力、不懈的奋斗和精明的眼光,让公众看到他的这些才能。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要做到通情达理,慷慨大度。同时,他应该被委以大任,以他过人的才干和优异的品质圆满地完成艰巨的使命,从而博得最热烈的喝彩和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