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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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午夜巴黎

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拍了一部电影《午夜巴黎》,片头是一组三分钟的空镜头,展现了绝无仅有的巴黎的美:圣路易岛和圣母院之间的塞纳河,凯旋门下淅淅沥沥的雨,蒙马特博物馆前的石板路,还有德比尔哈克姆桥上朦胧的街灯,杜乐丽花园闭目静养的人们,巷子深处洁白的圣心堂和香榭丽舍大街动人的繁华……

如果真想听伍迪·艾伦讲一个关于午夜巴黎的故事,人们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关于一段刻骨铭心的浪漫恋情,或者关于嫌犯与警察纠缠的凶杀案,也许还有神探,以及诸如此类的好莱坞式故事,但是伍迪·艾伦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人们,他无意讲述这一切。

他想说的是另外一个关于回到过去的故事。

吉尔·彭德,美国青年作家,梦想是成为如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一般的小说家。和未婚妻到巴黎度假,他觉得这个城市一切都好,感觉这里的人们能读懂他的心,他想象着永远生活在巴黎,想象着自己沿着左岸,拿着法国长棍面包悠闲地散步,然后去花神咖啡馆随手写写他的书。而他的未婚妻伊内兹,则完全搞不懂心上人的所谓浪漫,她不能容忍没有雨伞就走在巴黎的雨中,不能容忍夜里不睡觉坐在窗边读1920年代的小说,更没办法理解睡在身边的小说家对自由的渴望。他们看上去似乎是两种人,所以当伊内兹和她的朋友们在舞池翩翩起舞的时候,吉尔则选择一个人双手插着口袋漫步在昏黄的街灯下寻找自己小说的灵感。不幸也是万幸的是,他迷路了。

他只能坐在一个小教堂旁的石阶上像巴黎人那样享受巴黎销魂的夜色,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二下,已经是午夜,这时候远处驶过一辆标致牌古董车,吉尔被车里的人们拉上车,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聚会。

让吉尔不敢相信的是,让观众也不敢相信的是,甚至让伍迪·艾伦也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在这次聚会上看到了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及他的妻子泽尔达和作曲家科尔·波特,并且通过菲茨杰拉德夫妇得知这是法国导演让·谷克多举行的一个小晚会。像吉尔对他们充满好奇一样,菲茨杰拉德夫妇也同样对他感到好奇,尤其是因为知道他也是位作家,于是带着吉尔坐上敞篷车去见约瑟芬·贝克,正在跳布利科蒂康嘉舞的“黑珍珠”。更让吉尔疯狂的是,他还在一个小酒吧见到了欧内斯特·海明威,他的偶像。两个人一起聊文学,聊创作,对于吉尔来说,这真是个奇妙夜。

然后是第二夜,第三夜……

美国女作家斯坦因碍于海明威的面子帮忙给吉尔的小说提意见,毕加索在斯坦因的沙龙中和她讨论自己的新作品,怪人达利请吉尔喝红酒并向他引荐西班牙导演布努埃尔和摄影师曼·雷,老马蒂斯因为自己的画以可心的价格为斯坦因接受而欣欣然,还有诗人艾略特,斗牛士胡安·贝孟泰,女作家巴恩斯。总之,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吉尔把当时活跃在巴黎的艺术名人见了个遍。就这样,年轻的小说家真的回到了1920年代,回到了那个风生水起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海明威在蒙帕纳斯的丁香园咖啡馆用两个月的时间写下了《太阳照常升起》,毕加索辗转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并不断创作,最后给巴黎和巴塞罗那各留下一座博物馆,科尔·波特写下了那首《让我们来做》,后来也成了百老汇的经典……根本没必要也不可能这么一直写下去,因为那个时代的故事实在太多。

在午夜巴黎的1920年代,吉尔还爱上了毕加索的情人亚得利亚娜。至于现实中的那个未婚妻,随她去吧。

其实,《午夜巴黎》也只是一部电影而已,不是学术论文,所以严格来说难免有些地方禁不起历史的推敲,比如影片中吉尔在第一个午夜来到谷克多的晚会时看见了科尔·波特动情地弹着钢琴演奏《让我们来做》,之后又在一个酒吧见到海明威,而事实是,科尔·波特创作这首作品的时间是在1928年,海明威那时已经离开了巴黎。

也就是说,虽然1920年代的巴黎是个众星云集之地,但并不意味着很多故事就一定有交集,那些艺术家抵达巴黎的背景也都很复杂:亨利·马蒂斯是法国人自不必说;斯坦因、艾略特和毕加索都是20世纪初期就早早来到巴黎,斯坦因一直生活在法国,艾略特后来去了英国,毕加索则来来回回往返于巴黎和巴塞罗那之间;而菲茨杰拉德、海明威、达利和曼·雷等人是1920年代才来到巴黎的,他们无论自身有怎样的情况和故事,却都为了同一个梦想:生活在巴黎。这样说并不是想对伍迪·艾伦求全责备,而是替他辩解,伍迪·艾伦从未想过通过一部电影去还原历史,因为即使希区柯克、伯格曼和罗西里尼在世恐怕也表现不出那些艺术家的才情和内心世界。

事实上,伍迪·艾伦想交代给人们的是一种情结,一种怀旧情结,尤其是关于巴黎的怀旧。

每个时代都有这个时代的怀旧情结。吉尔梦想着回到1920年代,他觉得那是最伟大的时代,那里有他的偶像和他的梦想,但是他在午夜巴黎的女朋友,也就是毕加索的旧情人亚得利亚娜,却觉得那个时代没什么了不起,她反而想回到1890年代,因为那里才是她心灵的归宿。于是亚得利亚娜带着吉尔再次穿越巴黎,来到了1890年代的马克西姆餐厅,这家餐厅现在就在协和广场和玛德莲娜教堂之间的皇家路上,没什么特别,窗子外面露天处也摆着几对桌椅,也就是普通的小餐馆罢了,但就是在这里,亚得利亚娜和吉尔确实见到了罗特列克、保罗·高更和埃德加·德加,她被三位画家迷住了,决定一直留在那个美好的时代,吉尔只能一个人离开。说不定现在亚得利亚娜还躲在马克西姆餐厅的某个角落里。当然,罗特列克、高更和德加也不认为1890年代有什么好,倒是更想去文艺复兴时代和达芬奇、拉斐尔还有米开朗基罗并肩战斗。这故事设计得很离奇,也很巧妙,因为只有巴黎才有这样那样的时代,巴黎的时代真是太多,有时候让人没办法相信,卢梭、伏尔泰和狄德罗生活在一个时代,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和左拉生活在一个时代,塞尚、莫奈、雷诺阿和德加生活在一个时代,萨特、加缪和阿隆生活在一个时代……

所以,那种对旧时的迷恋早已成为巴黎人的生活方式。

巴黎人钟情于历史,所以巴黎有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不必说卢浮宫博物馆和奥赛美术馆,也不必说橘园美术馆和巴黎历史博物馆,单是名人手稿博物馆和法兰西军事博物馆就够让人耳目一新了。手稿博物馆在最富历史风情的圣日耳曼大街上,内中展出法国很多名人的亲笔手稿,包括雨果、巴尔扎克、居里夫人、萨特、戴高乐等人的书信、日记和文稿。军事博物馆则陈列着从古至今法国军队的全部家当,比如冷兵器时代的铠甲和长矛,拿破仑时代的战靴和戎装,还有二战时的枪支坦克,在那里能阅尽法兰西大军的全部沧桑。除了这些,还有浪漫生活博物馆、电影资料馆、蒙马特博物馆和旋转木马博物馆,那些以名人故居为依托的博物馆就不必多说了。

巴黎人喜欢旧物,所以城市里有大大小小的旧物市场,最大的要数圣图安旧物市场,占地好几公顷,光摊铺就有两千多家,如果是第一次去淘旧物总是会晕头转向,因为那里的商品实在太多,即使被分为几个大类也总是让人应接不暇。巴黎十一区、十二区和十四区等几个区每周末也都会有规模稍小一些的旧物市场,而十五区的旧物市场则会出现在一个并不确定的日子,所以规模也更大些。

即使巴黎周边的小镇也时而有这样的市场,枫丹白露的旧物市场就在圣路易自由集市旁边,距离枫丹白露宫也没多远,这里的市场和巴黎没什么差别,大小物件一应俱全,在阳光下面异常古朴,很多人在市场里拿着自己喜欢的古物把玩。至于说起旧物市场都有些什么:照片、画框、首饰、烛台、厨具、摆件、书刊、乐器……每一件东西前面都需要加上一个“旧”字。

并不是说,巴黎人喜欢博物馆和旧物市场全部是因为心底的那股怀旧情结,但是那些展室中的旧沧桑和摊位上的老黄历真的就浸润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和回忆,在那里真的就能遇上一个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大人物,所以无论男女老幼才会一次又一次走在幽长的深巷中,就像是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苦苦寻找他消逝多年的童年,又仿佛一个小女孩闪着睫毛凝视着她的前生。这就可以解释《午夜巴黎》中为什么吉尔见到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时会如此兴奋不已,虽然他是美国人。也许是因为伍迪·艾伦的美国身份,所以出现在影片中的很多人都来自美国,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妨去读读美国作家大卫·麦卡洛的《伟大的历程》,讲的就是19世纪美国名人在巴黎的生活,包括小说家、艺术家和科学家,这本书不但记录了美国年轻人的生活,而且还记录了法国的历史。相信吉尔如果看了这本书之后,会对巴黎的过去更加痴迷。

回到过去,是一件很美好而又神奇的事情,尤其是在巴黎。吉尔能从海明威的脸上看见《非洲的青山》和《乞力马扎罗的雪》,但是那时的海明威有时候还为吃上一顿饱饭而发愁,哪有那个心思思考未来的自己会成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吉尔花五百法郎就能买到一幅马蒂斯的作品,五百法郎,只是当时一个人一个半月的伙食费而已,换到现在,那些钱连一个普通的二手画框都买不来;最有趣的是,吉尔还能和大画家毕加索的情人热恋,他可以看见亚得利亚娜关于自己的日记,花廉价买一对耳饰送给她并致予她深情一吻,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巴黎人亦如此,他们会沉迷于一张19世纪末期的明信片,仔细看看明信片后面当时人与人之间祝福的话,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自己喜欢的明信片用白纸裹起来,递给卖主需要付的钱,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们会比较两本关于梵高的书,插图、装帧、纸张、品相、价钱,从头看到尾,选好自己中意的,再挑选几张漂亮的旧书签;他们会因为一件精美的画框不忍挪步,店家见了,就凑过来给她们讲讲这画框的质地和历史,虽然价格不菲,但爱艺术者依然会将之收入囊中。喜欢旧物,仿佛成为巴黎人生活中的一种习惯。

怀旧,本身是对历史的尊重,只有走进历史当中,才能知道我们从哪里来,这个看上去不是问题的问题事实上尤其重要,因为人类的历史无论如何都在向前发展,只有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才会明白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