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译者的话(2)
康德发现英国经验主义者休谟的错误,他的解决方法成为德国形而上学的基础,成为叔本华形而上学的直接背景。康德的哲学事业对人类心灵做出新的描述。他说人类心灵分为两部分:知觉活动与思想活动。知觉活动接受从感官而来的印象,康德称这种印象为“殊相”;思想活动是知性的机制,康德称知性的对象为“共相”,即“概念”。将概念应用于殊相,就构成“综合判断”。
什么是综合判断呢?
康德先将判断分为两种: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所谓分析判断,是指谓词包含在主词中的判断,如果否定谓词,就会自相矛盾。所谓综合判断,是指谓词不包含在主词中的判断,如果否定谓词,并不自相矛盾。
综合判断也有两种:后天的和先天的。后天综合判断,是真假取决于经验的一种判断;先天综合判断,是独立于经验之外的一种判断。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呢?他的答案是:先天综合判断,是心灵添加在客观世界上的认知结构。
心灵将某种结构添加到客观世界上来认识客观世界,必须先假定客观世界独立于心灵之外,一定有某种东西存在于心灵之外,才能让我们把认知结构添加上去,康德称这种独立于心灵之外的东西为“物自体”。而感官知觉的对象,康德则称之为“现象”。最后,康德归结出两个世界的存在:“实体世界”(物自体)和“表象世界”(现象世界)。
叔本华认为,只有他才真正了解康德思想。
他先用贝克莱的观点解释康德,认为康德所谓的现象,等于贝克莱所谓的“心中的观念”;就其被知觉而言,世界是知觉者创造的。这就像佛家所谓的“万法唯识”。他认为,康德证明了这一点,因此,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开篇就说“世界是我的表象”。
所谓“我的”两字怎么解释?具有这个观念的“我”又是怎样的?叔本华认为,这个“我”的存在是绝对必要的,这个“我”就是现象世界的基础。如果我们对自身有所认知,如果我们具有对这个“我”的知识,这种知识就与其他任何知识都不同。其他各种知识,都是人与表象之间建立的关系,可是,对自身的认识,则是直接的实在的知识。
我们可以客观地认识自己,把自己看作在时空中展现的对象,也可以主观地认识自己。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具有内在的意识,同时我们还有感情和欲望。叔本华称这个内在世界为“意志”。他说:“我的身体和我的意志是同一个东西。”我的身体是我的意志的现象形态,而我的意志则是身体的本体形态;我的身体是“现象”,我的意志则是“物自体”。
对我的身体可以这样说,对其他一切身体也可以这样说,对一切现象都可以这样说。
人类知道自己是意志和表象,草木则不知道,这是我和草木之间唯一不同的地方;草木的躯体和意志也是同一个东西,只是草木的意志还没有达到自觉的程度。我的身体与草木的躯体都是意志的客观化现象。我的手指灵敏,是因为我有抓东西的意志;我的牙齿坚硬,是因为我有吃东西的意志。时间、空间以及世界在时空方面的分化,只属于现象层次,本体或物自体的“实体世界”则是单一、不可分的。因此,草木的意志和我的意志就是同一个意志。
于是,世界就是二元并存的:“表象世界”是外在的物质世界,是时间、空间、因果和向外表现出来的世界,也就是康德的现象世界;“意志世界”是内在的主观世界,是不受时空支配的世界,是统一体,也就是康德所谓的本体世界或物自体。
每个人都是意志的化身,而意志的本性,是力求生存,意志因此就成了生命意志。从根本上看,每个人都是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自我。这种自我带来普遍的冲突。冲突争斗的结果导致人间成为杀伐的战场。因此,受苦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现象。同时,意志的本性是恶性循环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而偏偏不如意事又十有八九,所以,人生大多数时候是痛苦的。
其次,纵使欲望得到满足,满足感也无法长久维持,其结果不是产生新的欲望而带来新的痛苦,就是造成厌烦感。所以,人生永远在痛苦和厌烦之间徘徊,所谓快乐只是暂时现象,只是痛苦的间歇:因此,快乐是消极意义上的。
如何解脱人生的痛苦呢?叔本华提出两种解脱之道:一为暂时的解脱,一为永久的解脱。艺术的创造和欣赏可以达到忘我之境,忘我就能摆脱意志的束缚。但艺术的忘我之境,只是暂时的,人最终还是要再回到现实世界来;一旦回到现实世界,又为意志所束缚。因此唯有彻底否定意志,才是永久的解脱之道。
自觉的智慧能使我们获得这种解脱力量,因为智慧能了解意志的本质和结果,也能奋力挣脱意志的束缚。从根本上说,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是寂灭。了解知觉世界,认识“表象世界”是空幻的,自觉地承认寂灭为生命之病的唯一出路,承认寂灭的价值,彻底熄灭意志的火花。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佛家以无上智慧,照破邪魔的障幕,窥见万法皆空,破我法二执,达到究竟涅槃,与叔本华哲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叔本华哲学虽是19世纪的产物,但对20世纪的人来说,却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20世纪的人类身受两大劫难:外来的威胁和恐怖;内心的空虚与苦闷。
19世纪拿破仑战争让欧洲变成人间的屠场,战后黑死病流行,成千上万的人失去生命。叔本华身处战乱之际,眼看意志的恶魔蹂躏人类,怎能不对意欲横流痛加挞伐呢?20世纪的情形,比19世纪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权力意志和生命意志已到泛滥的地步,随时有溃决肆虐的危险,我们今天身处核武器威胁之下,迟早会遭受无情的毁灭。
然而,内心的空虚比外来的恐怖更可怕。
机械文明发展到今天,人类创造了大量的财富,带来了极大的物质享受,然而是祸是福,却难有定论。资本主义商业文明带来了极度的功利主义思想,如今人们只知追求财富、追求物质享受,不知过去的美德为何物。今天的人们似乎对真、善、美的价值,不屑一顾。什么生活的情调,什么高贵的情操,差不多成了历史名词。
我并不主张复古,可是,我总觉得18、19世纪的人们,过的是比较合乎人性的生活。尽管那时没有电影、没有飞机,但他们的生活可不比现代人差多少。住在现代化的建筑物里,我常常憧憬小时候故乡的矮小平房,憧憬夕阳西下,两三个朋友在田野间漫步的情景,甚至憧憬着犯错时被母亲责罚时的情景。然而,今天我们的物质享受虽然比以往好得多,可内心的厌烦空虚,却比任何时代都严重。
难道我们不该反省一下?重估叔本华哲学的价值,对我们会有莫大的帮助。即使不能像叔本华所说的那样以艺术的审美达到忘我之境,然而,在我们的生活中加进一点美感的意味,总会增添一点快乐。这些新的浪漫主义成分,会使我们的生活更有人情味儿。
最后我需要声明,本书英译中将原作第9、10、11、13、14、15、16、25、40、43、44、46、47、48、49、50、53、64、68等节从略,所以在节次上出现间隔现象。
1974年8月 译者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