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河流和山脉
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去河滩。虽然这时已看不到山脊上望见的那个通道,但我已经记住了,肯定能找到。此时的我全身淤青僵硬,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了三个多星期,靴子也坏了。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我发现往下走没有什么大阻碍,所以便放松了些。几个小时后,我走进了一片松林,树下草木稀少,我便快步往下走,直到另一个悬崖边。这个悬崖令我十分头疼,但我最终设法绕过了它。大约三四点钟,我到了河滩。
根据山脊那边峡谷的海拔推算,我估计山脊本身的海拔至少有九千英尺。这样算来,现在我所在河床的海拔约为三千英尺。河水湍急,每英里至少有四五十英尺的落差。无疑,这条河流经我之前呆过的牧场北面,还穿过了一个不可通行的峡谷(那片土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如此),之后才到达已开拓的土地。据说从峡谷流入平原,海拔相差近两千英尺。
我一到河边,只觉得河流比想象中的更糟糕。河水混浊,而且非常靠近河源冰川。河面宽阔,河水湍急,我能听到小石块在激流中相互撞击的声音,如同在海边一样。我不能背着包袱游泳,也不敢把包袱扔了,所以涉水而过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做一个小筏子。但做筏子不是易事,即使做成了也不安全——一个人划着筏子在这样的激流中过河是非常危险的。
那天下午有点晚,做不了多少事。我在剩下的时间里,沿着河岸的上下游各走了走,看看从哪里过河最容易。然后,我便早早扎营了,那天晚上我过得很舒坦,因为白天我已经被音乐烦扰了一整天,晚上没再听到,我感到十分庆幸。尽管我清楚地知道什么都没有,只是想起了乔布克的声音,而且前一晚也太过兴奋,因此出现了幻觉罢了。
第二天,我开始采集一种干枯的、像菖蒲又像蝴蝶花的枯草。那个地方长了很多这种草,叶子撕成长条后,韧度赶得上最结实的绳子。我把撕成长条的叶子挪到水边,着手做一个简易的筏子。它应该能承受我和包袱的重量,只要我能站稳,就能过河。这些草茎长约十到十二英尺,虽然很轻还是空心的,但却很结实。整个筏子都是用这种草做的。我先将草茎捆成一束一束的,再用撕成细条的叶子把它们成直角地交叉编织在一起,编得又整齐又紧密,最后又另外找来枝条横绑在上面。我整整一天都在做筏子,大约四点才做完,但天黑前仍有足够的时间过河,于是我决定马上行动。
我选在一处河面宽阔、水速较慢的地方渡河,这里离下游的一处急流有大概七八十码远。我就是在这儿做好了筏子,把它放到水里,将包袱紧紧地绑在中间,自己也登了上去。我手里拿着一根最长最结实的草茎作为篙子,这样一来,只要水的深度允许,我就能撑着筏子走。离岸后的前二三十码很顺利,但即使距离这么短,我也因为在筏子两边挪动过快而差点弄翻了筏子。之后,水变深了,为了把篙子插到水底,我不得不弯下腰,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好几秒钟都不敢动。后来我拔出篙子的瞬间,急流猛地把我推向前,筏子完全失去了控制,我只觉所有事物在眼前一闪而过,头脑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水速很快,水声很响。我最终被急流掀下了筏子,但平安无事。落水的位置离河岸不远,水深也只是齐膝。水流把筏子冲到了岸边,而且正好是我想去的对岸。上岸后,自己是在出发地的下游,距离大约一英里,可能还不到。包袱外面已经湿了,我全身也湿漉漉的,不过我已经达到了目的,暂时克服了困境。于是,我生了火,烤干了衣服。河滩及岸边有很多小鸭和海鸥,我肚子正饿着,便去捉了几只,总算饱餐了一顿。不但如此,我还留够了第二天吃的。自从乔布克回去后,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饱了。
我想到了乔布克,此刻才感受到他对我的重要性。他离开后我很多事都做不好,以前他帮我做的事现在都要靠我自己,而他做的比我好得多。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他表面上已经接受基督教,但我认为基督教并没有深入他冥顽不化的内心。我曾在火边考过他,还向他解释了什么是三一论和原罪。我对这些很熟悉,因为我外公是领班神父,我父亲更是英国国教的牧师。我足以胜任这项使命,而且很愿意这样做,况且这样做除了要将这个不幸的人从永久的苦难中拯救出来之外,我还另有目的。圣詹姆斯允诺说,任何人只要拯救了一个罪人(乔布克肯定是个罪人),就能掩盖自己犯下的很多罪行。因此,我希望将乔布克转化为基督教徒,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我之前的种种错误及缺点。有了最近的经历后,我一想起这些就很不开心。
的确,我曾经甚至尽自己所能为他洗礼,因为我确定他既没有被命名,也没有受洗,他告诉我传教士给他起了“威廉”的教名,由此我知道他可能只接受了上面所提到的命名典礼。我认为这位传教士很不负责任,竟然忽略了更重要的洗礼。我很久之前就知道,在宗教仪式中,不管是婴儿还是成人受礼,洗礼都应先于命名典礼。想到我们即将共同面对危险,我决定不再拖了。幸运的是,当时还没到十二点钟,所以我立即用一个锡罐(我拥有的唯一器皿)虔诚地为他施行了洗礼,我想,这也是有效的。之后,我开始给他讲述更深更晦涩的教义,希望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基督教徒。
的确,我不太成功,因为乔布克太难教了。事实上,我给他施完洗礼的当晚,他不下二十次去偷喝白兰地,这让我非常不高兴,不知道为他洗礼的程序有没有出错。他有一本祷告书,都二十多年了,是当时传教士给他的。书里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王太后奥德雷德的名字,每每感动之时他便会重复念叨,似乎真的能抚慰他,对他非常重要。不过他一直分不清奥德雷德和玛丽·玛格德琳。后者的名字也让他着迷,尽管程度不如前者。
他的确是块坚硬的石头地,但只要继续挖掘,说不定可以让他放弃部落信仰,这样让他成为基督教徒的事也就成功一半了。但现在,所有这些都离我而去,我无法在精神上帮助他,他也无法在体力上帮助我。此外,有人作伴总比独自一人的好。
想到这些,我更加沮丧,但煮熟鸭子吃饱之后,心情便好多了。我还剩下一点茶叶和大约一磅重的烟叶。这点烟如果省着点用的话,够抽两个星期了。另外,我还有八块饼干。更难得的是,还有约六盎司的白兰地,因为晚上冷,刚才已经喝得只剩下四盎司了。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一小时后便上了路。孤独的烦恼让我有一种不像是虚弱的怪异感觉。但想到自己已经度过的重重危险,而且可能今天就要到达山脉分界处的顶部,我又充满了希望。
我缓慢而稳当地攀爬了三个多小时,途中没遇到大的阻碍,就来到了一块台地上。这里紧挨冰川,分明就是通道的顶峰。台地上面耸立着成片的崎岖峭壁,山坡上也是白雪皑皑的景象。我已经无法忍受那种孤独感,和这个沉闷的地方比起来,我之前所在的牧羊场上的高山算得上人群熙攘的大道了。还有,天空阴沉沉的,让那种孤独感更加强烈。没被冰雪覆盖的地方漆黑一片,寸草不生。
每一刻我都感觉那种怀疑自己身份的可怕想法越来越强烈——我怀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是否有关系——这是迷失在树林中的人精神错乱的前兆。我努力与这种感觉抗争,并最终战胜了它。但乱石丛生的荒凉之境中那种沉寂和阴郁让我无法承受,我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
我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崎岖不平的地面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冰川较低的那一端。在这儿,我看到了另一片冰川从东边一直延伸到一个小湖里。我沿着湖的西面走,这里的路要好走些。走到大约一半的时候,我满以为能看到在对面山中看到的平原,但却没有。因为就算云没有挡住我来时的那面山,但它刚好遮住了通道的顶部。不久,我发现自己被一层湿冷的薄雾裹住了,只能看到眼前几码远的地方。之后,我来到了一大片陈年雪地,上面留有清晰的半融化的羊群足迹,有一处还像是有一只狗跟着。难道我偶然走到了一片牧羊地?没被冰雪覆盖的地面贫瘠多石、草木稀少,根本看不出哪有小路或规则的羊群足迹。但一想到还不知道这里的居民会如何接待我,我就不由得感到十分不安。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谨慎地在迷雾中向前挪步。突然,我好像看到弥漫在眼前的白雾里有些灰色的物体。再走几步,离得更近了,我看到了一圈庞然大物,它们有我的几倍高,在薄雾的笼罩下,显得可怕极了。
我想我一定是吓晕了,因为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恶心难受、浑身冰冷。那些庞然大物岿然不动、一声不响,虽然从浓厚的阴霾里看起来模糊不清,但无疑是人的形状。
我突然想到,要是一开始看到这些物体时我没有瞎想,或者白云没有遮住它们,我肯定会知道的——我的意思是知道它们不是活人,而是雕像。我决定慢慢地从一数到五十,如果这些东西还没动的话,那么就可以确定不是活物。
我数到了五十,谢天谢地,它们丝毫没动!
我又数了一次——它们还是一动不动。
然后我壮着胆子走向前去,发现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我遇见了一群史前巨石柱般的野蛮人雕像。它们像乔布克在羊毛房回答我的问题时一样坐着,脸上带着同样异于常人的丑恶表情。所有雕像都是坐姿,但有两座跌倒了。它们都是野人——既不是埃及人,也不是亚述人,也不是日本人——虽然不是,确有几分相像。这些雕像有真人的六七倍大,已经立在这里很久了。它们残缺不全,长满了青苔。雕像总共有十座,头上堆着雪,身体其它能够挂住雪的部位也覆盖着雪。每座雕像由四五块巨石堆砌而成,但只有当时建造的人才知道它们是如何立起来并拼放在一起的。雕像的神情都很恐怖,但又各不相同:其中一座像是正在发怒,似乎痛苦无比,失望无比;另一座似乎是饿得干瘦如柴,面白如纸;还有一座的表情残忍而可笑,满脸无比愚蠢的傻笑——这座雕像摔倒了,摔倒的姿势看起来十分滑稽——所有雕像都大张着或半张着嘴。我从后面看时发现它们的头被挖空了。
我感觉恶心,全身还直哆嗦。孤独已经让我崩溃,我完全不应该在这样恐怖的荒野中,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碰到这样一群魔鬼。我愿意放弃自己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回到之前的牧场。但不可能了:我的头脑变得不好使,而且我确信自己不能活着回去了。
这时,一股风吼叫着吹过来,眼前的一座雕像发出了呜咽声。我吓得缩成一团,感觉自己像掉进陷阱的老鼠,拼命地扑向身边的任何东西,撕咬着。风越来越大,呜咽声也越来越尖,几座雕像同时发出声音,形成了大合唱。我几乎立刻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但声音如此怪异,我仍十分害怕。制作雕像的人的心如恶魔般恶毒,将雕像的头部做成了风琴管似的东西,使得雕像的嘴能进风,一刮风便发出声音。声音非常恐怖,再勇敢的人也无法在这种地方享受从这种嘴里传出的这种音乐。我一边逃进迷雾,一边不停地恶毒咒骂,甚至回头只能看到幽灵般的风暴看不到雕像时,我还在诅咒着。我仍能听见雕像发出的幽灵般的呜咽声,感觉其中的一座雕像似乎要来追我,想要抓住我,掐住我的脖子。
我这里要提到的是,回英国后,我听到一个朋友用风琴弹奏和弦,那声音迫使我想起了埃里汪的雕像(埃里汪就是我现在进入的国家)。我朋友一开始演奏,雕像就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音乐出自最伟大的音乐家之手,它们如下[1]:
{不能重现的音乐}
注释:
[1]见韩德尔钢琴曲第78页,由Litlof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