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尔反尔
群贤列座,乌纱俨然,政事堂内一片肃穆,以侍中裴炎、中书令崔知温为首的官员正在商讨政务。
边庭战事已毕,盛大的皇家婚礼也结束了,喜庆气氛掩盖了东宫易主的尴尬,权力过渡也很顺利,接下来该平心静气处理政务了吧?可身为门下省长官的裴炎总觉得不踏实,仿佛屁股底下有钉子,难以安心就座。
裴炎,字子隆,出身关中四姓之一河东裴氏,早年就读弘文馆,以明经入仕,如今年近六旬,相较以往的宰相,他的仕途经历很特殊。开唐以来充任宰相的无外乎四类人:一是皇帝潜邸旧属,如房玄龄、李义府、李敬玄;二是皇亲国戚,如窦抗、高士廉、长孙无忌;三是于国有功的将领,如李、任雅相、刘仁轨;四是官场历练多年,曾在地方州县有斐然政绩的人,张行成、卢承庆、许圉师、张文瓘、李义琰等皆属此类。而裴炎跟这四种情况都不沾边,与其说他是个官员,还不如说是个学者。
考裴炎之履历,只在入仕之初当过一任地方参军,晋升侍御史,因学识优异、文笔出色转任起居舍人,兼弘文馆学士,从此他就牢牢固定在案牍工作上,一干就是半辈子。成天跟书打交道,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自然也没什么政绩可言。按理说他这类人很难进入朝廷中枢,更不要说当宰相了。然而世事难料,老天给他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通天大道。
当初天后代君理政,苦于宰相掣肘,想培植自身势力,遂命外甥贺兰敏之主持兰台,召集文人编书,裴炎因精通《左传》第一次引起天后注意。后来贺兰敏之获罪被杀,天后又转而设置北门学士,其中范履冰、刘祎之、苗神客都与裴炎交好,佩服他的学识,没少在天后面前美言。裴炎虽是个做学问的人,却不是迂腐的书呆子,更不是没有理想抱负的人。折节读书,志在仕途,报效君王,造福苍生,只恨日月蹉跎上进无门,有了扭转命运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他千万百计迎合天后,凭着攀附中宫转职到门下省,没过多久就晋升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兼职宰相。时隔还不到一年,东宫刺杀明崇俨之事暴露,裴炎与薛元超、高智周共审此案,秉承天后密旨,将李贤定为谋反罪,因此受到嘉奖,坐上侍中的宝座。
如今刘仁轨转任太子少傅,王德真退为相王府长史,高智周也因病致仕;薛元超虽是中书令,深受天皇信任,却专心致力于对李显的教育,绝少过问政务,实际上只剩裴炎与另一位中书令崔知温坐镇政事堂。论政绩崔知温曾立有军功,论家世更是比裴氏还高贵的清河崔氏,其兄崔知悌现任尚书左丞,族兄崔知辩统兵多年,声望和家族势力皆非裴炎能比。但崔知温生性恬淡无争,身体也不大好,又深知裴炎背后有靠山,故而凡事推他做主,加之政事堂本就设在门下省,现在的裴炎不啻为首席宰相,完全可以说一不二。
然而大权在握并没有使裴炎感到欣慰,相反他却更加苦恼,总觉得同僚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耳畔似乎老有嘀嘀咕咕的声音,连那些宦官小吏对他的谄笑仿佛也藏着嘲讽——或许这就是心理作祟吧?
作为一个研究了半辈子《左传》,遍览孔圣人笔下忠奸善恶,又懂得什么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人,心病因何而生,他自己最清楚不过。所以裴炎没有将政事堂当成一言堂,反而常把三省六部的官员召集起来,一起商议国事,对下属也十分和蔼。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惴惴不安,尤其最近有个人立了大功,很可能跻身宰相之列,甚至凌驾在他之上……
今日政事堂内官员甚多,除了两位宰相,几位尚书、侍郎也应邀而来,首要议题便是太子监国的问题。天皇鉴于李显入主东宫已有一年,决意让其监国——当然,这只是装样子,凭李显现在的才干不足以任事,读书学习才是该做的,此举旨在帮他稳固地位。但表面上也得似模似样,需要颁布诏书公示天下,所以政事堂召集大家一起斟酌。
经过中书舍人、给事中的反复修订,这份诏书已起草完毕,中书侍郎郭正一当众朗读:“惟天生丞人,牧以元后;维皇立国,副以储君。将以保绥家邦,安固后嗣者也。朕纂承洪业,兢业求同,夜分不寝,日昃忘倦。茫茫四海,惧一人之未周;蒸蒸万姓,恐一物之失所……皇太子显,温仁宽明,聪敏孝爱,动合至性,乐善承颜。宜令监国,委以赏罚之权,任军国之政,主祭宗庙……”众人侧耳聆听,眼睛却瞅着坐在主位上的裴炎。只见这位大宰相蹙眉低头,手中翻来覆去摆弄着一份奏章,心思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裴公……”崔知温并排坐在他身旁,见状连忙打断宣读,轻轻碰了他一下,“莫非对诏书言辞有何异议?”
“哦。”裴炎回过神来,赶紧把那份无关的奏疏放下,愧然一笑道,“没有。我觉得甚是稳妥,列位意下如何?”
在场众官员异口同声:“没有没有,诚如裴公所言。”
裴炎望着大家谨慎的笑容,心里颇不是滋味——大伙全看我颜色,不敢直抒胸臆,看来还是存有芥蒂啊!
“那就这样吧。”他无可奈何做出决断,“立刻正式抄录,颁行天下。”
沉默了一会儿,坐在下手的吏部侍郎魏玄同站起身,操着沉痛的语气道:“今晨接到消息,太子少保郝处俊薨了。该如何抚恤?”
怕什么来什么,闻听此讯裴炎越发心绪不宁——郝处俊不仅是前任宰相,更是李贤最坚定的支持者,此人为官正派、才智超群,却跟天后闹得水火不容,最后因李贤倒台不得不罢相。李治出于安慰之意授予其太子少保,可郝处俊心灰意冷忧郁成病,再没进过朝堂。现在这个人死了,与其说是病死的,还不如说是叫人挤兑死的,而他裴炎就是帮凶!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郝少保性情刚正,是有功于国的人,又曾深受圣上器重,将这噩耗尽快奏明,请圣上亲加恩恤吧。”这样处置甚是公允,当年苏定方薨逝,因其生前与许敬宗党同,而主政的刘仁轨、杨弘武等人与许敬宗敌对,竟草草敷衍不告李治,裴炎不愿那么干;做完这个决定,他又补充道,“听闻郝少保有个嫡孙,名叫郝象贤,在宫中充任勋卫,学识人品尚佳,如今东宫正遴选青年才俊辅佐少主,能照顾就照顾一下。”郝象贤有两个儿子,长子郝北叟,官居司谏郎;次子郝南容,官居秘书郎,都是六品官。按照礼法父亲过世儿子守孝三载、孙辈却只一年,以郝家与天后的恩怨,三载之后北叟、南容守孝归来位置早丢了,天后绝不会对他们别开善心;现在趁早把孙辈的郝象贤官职确定,叫他辅佐太子,将来太子登基,潜邸之臣必得重用,这样郝家的仕途还可延续。裴炎这提议不仅是善举,似乎也有弥补良心亏欠之意。
“好。”魏玄同连连点头,“我亲自安排。”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元万顷接口道:“不仅东宫缺人,朝廷也在诠选,地方州县也报上来许多高才俊逸之士。类乎并州文水的处士武三思、武攸宁、武嗣宗等人,是不是也该尽快安排?”
所有人的目光都倏然射向元万顷,或鄙视、或庆幸、或愤怒、或幸灾乐祸——武三思乃武元庆之子,武攸宁乃天后伯父武士稜之孙,武嗣宗是武懿宗之弟,且不论具体才干如何,他们入仕明显是进一步扩大中宫势力。元万顷媚上不遗余力、令人齿冷,可天后权威赫赫,谁敢公然反驳?
愣了片刻,众人的目光渐渐移向做主的裴炎,只见他捋捋胡须,一本正经道:“这些人多是白身,又集于一地一姓,怎好任用?朝廷选官自有规程,还是等等再说吧。”
元万顷的靠山同样是天后,并不惧怕裴炎,当即反驳:“郝象贤也不曾任官,怎就破例照顾?”
本来这宰相当得就不光彩,还被中书舍人顶撞,颜面何存?裴炎镇定不下去了,提高嗓门嚷道:“郝象贤乃功臣子弟,而且值宿皇宫多年,跟那些武姓之人一样吗?”
“但是……”元万顷还欲多言,却被刘祎之捂住嘴,拉到一边。
“但是什么?”裴炎怒气未息,索性把话挑明,“中宫那边老夫自去应对,是好是歹归咎不到你头上。此处乃政事堂,列位宰相尚书在座,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他这一阵咆哮,场面登时寂静,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结果还是崔知温打圆场:“裴公勿怒,您任相以来诸事和顺百僚公允,大家都有目共睹。元舍人一时莽撞,以后定不敢孟浪,您消消气吧。”
裴炎也感觉自己失态了,苦笑一阵,脸色略有和缓。正在这时有文吏上堂呈文:“右卫中郎将张虔勖自军中上疏,请相公过目。”裴炎刚舒展开的双眉又皱起来,忙接过来,却看都没看一眼,跟刚才反复把玩的那份奏章摞在一起,置于案头。
崔知温察言观色,不禁一笑——两个宰相并列坐着,人家又没说呈给哪个宰相,你怎就接过去了?裴炎平常很注意细节,今天竟让都没让自己一下,足见有极重的心事,连基本礼节都顾不上了。想至此崔知温笑道:“我看也没什么要紧事了,大家回去吧。”说罢率先起身下堂,回中书省办公。其他人也各自散去,唯有魏玄同没走。
“魏公还有何事?”裴炎虽然心烦,对他还是很客气——魏玄同非泛泛之辈,他与贞观名相魏徵乃是同族,论资格可比裴炎老得多,十多年前就官居吏部郎中,还辅佐过孝敬皇帝李弘。可惜他运气不佳,因与上官仪是好友,在废后事件中受连累,流放岭南十余年,至上元年间大赦才回到朝廷,班次反落到后面。不过现在的吏部尚书韦待价身兼武职,常年统兵在外,协同黑齿常之防御吐蕃,所以他这个侍郎实际上等同于吏部的当家人,地位也很高。
“圣人教诲,惟中惟庸,但欲求中道何其难也?自古罕有两全之事、两全之人。裴公凡事看开些,切莫苦了自己。”
裴炎闻听此言险些落泪,才知魏玄同留下是为了安慰自己,胸中顿感暖意:“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少。我苦闷久矣,难得您这么个知己啊。”
魏玄同心想,这条路还不是你自己选的,却好心劝解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两姑之间难为妇,东西岔路必择其一。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犹豫反复最误事,到头来难免进退失据、左右碰壁。”这番话不谈谁是谁非,单言做事准则——无论党附天后还是恪守臣节,你总要有个选择吧?身处其间左右逢源,你裴炎不是那样的人,也没那等本事!
这句话戳中裴炎的痛处,他捏着眉头无奈叹息:“我少年为学,苦读半生不求闻达,只愿不负报国之志。本欲效您家先人魏徵,如今众人却视我为李义府。这身污秽何以涤清?”
魏玄同品出了言下之意,左瞻右望一番,见大堂上下再无旁人,于是放胆道:“我太宗皇帝夺父兄位,既登大宝一改前愆,虚怀若谷察察为明,故能振兴天下。”话虽未点透,其寓意却很明确。
这道理裴炎也懂,可他跟李世民不一样,皇帝要改过自新没人敢不给机会,而他只是一介臣子。再者他资历平平、德不服众,之所以身登相位全靠天后支持,改弦更张谈何容易?若操之过急无异于自毁根基。到时候反武派不理解,又得罪天后,那才真是两脚踩空!虽然魏玄同的话对他没多大帮助,但有个人肯跟自己坦诚而谈,他还是很感激:“多谢魏公提点。我也不甘庸碌,只是际遇不可强求,这半年忙忙碌碌,却都是无关紧要之事,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再说……”他想把自己眼下最发愁的事讲出来,可略一低头,扫见案头那两份将领的奏章,又犯了犹豫,心里斗争半晌还是忍了回去,转而道,“再说天皇病情日重,自太子大婚又有数月不问政事,最近连朝会都耽搁了。偶尔发些口谕,却也是朝令夕改,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谁说不是?”魏玄同苦笑,“我那儿还有个烂摊子正不知如何收拾。当初郭孝恪之子郭待封出征在外不遵将令,致大非川之败损兵十万,朝廷仍不悟,近年又选任一帮宦门子弟,有名无实疏少才干。李敬业之弟李敬猷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令,整日酗酒赌博,所有事务都推给属下。杜正伦之侄杜求仁任东宫詹事司直,不匡正太子,反倒撺掇玩乐。这帮纨绔子弟无才无德,面子却不小,看在他们先人的情面上朝廷也不便严加处置。有鉴于此我向天皇上疏,请求以后不要再扩大恩荫,拣选地方上政绩卓著之人予以提拔,圣上一时入眼就同意了,命我立刻去办。我这边辛苦忙碌,哪知圣上突然变卦,加了句‘非科举入仕者不予’。怎么可能政绩突出之人皆出自科举?搞得一半人升不了官,出尔反尔我如何向众人解释?尤其有个河阳县令,名叫周兴,政绩河南第一,我汇报他政绩时圣上称赞有加。可他是小吏出身,也不在晋升之列,偏偏此人是个急性子,听说圣上夸过他,以为升官已是铁定,竟跑到京城来,整天在吏部门口等消息。我出来进去碰见他好几次,不好意思开口,本以为他等一阵子没升官就回去了,哪知硬是赖着不走,还乱找门路,真叫我为难啊!”
裴炎惨然一笑:“科举出身未必就有真才实学,现在的科考不似你我应试那会儿。前日考功员外郎刘思立上疏,称‘进士者皆诵当代之文,而不通经史’。考这么多年,举子已摸透规律,背背历年中举者的范文,再把字练漂亮些便来应考,兴许就把功名骗了去。刘思立建议今后需要加试两篇杂文,先考学识文采,圣上已经批准。”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其实圣上这次不是反复无常,改变主意是另有玄机。方才元万顷之言你也听见,武氏外戚亟待入仕。圣上若不加一句非科举者不予,他们早就趁这股风进来了,那时你岂不更为难?现在倒好,国法王章俱在,若论考场角逐,只怕武氏之人没几个能中举。元万顷之辈挤兑不到你,干脆直接让我安排……唉!天后若执意要用那帮亲戚,我也顶不住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求个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问心无愧?”裴炎听了这四字越发苦涩,他现在一切痛苦皆因有愧,既如此岂能愧上加愧?他又低头看那份奏章。
魏玄同能劝的都劝了,是否听得进去全在他自己,于是起身道:“我得走了。东宫通事舍人尚缺一员,就让郝象贤补这个缺吧。做到这份儿上您也算仁至义尽,水清石自见,别再为难自己了。”
“好。”裴炎嘴上答应,双眼却兀自盯着案头那两份奏章,仍是心乱如麻……
魏玄同离开门下省,向南行出含耀门回吏部。时至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风直往脖颈里灌,他不禁打个寒战,心情却比方才舒畅许多,甚至有一丝庆幸——上官仪真够朋友,若非他连累我流放这么多年,论资排辈今日坐在裴炎位子上的很可能就是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真换我处在他那位置上,恐怕也是一筹莫展,功名富贵不可曲中求,官升得太快终究不是好事。
知足常乐,爱人者人恒爱之。魏玄同之所以流放十多年还能回到高位,并受人尊敬,靠的就是乐观和热情。别看他是六旬之人,腿脚特别轻快,小跑几步身上暖和,竟还哼起家乡小曲。眼瞅着快到吏部大堂,迎面撞见拦路鬼!
“魏公,别来无恙?”一个绿袍小官笑呵呵朝他打躬施礼。
魏玄同一见此人,脑袋都大了——来者正是周兴。
“多承周县令记挂。”
这位周县令年逾五旬,五短身材,略有些发福,嗓音却甚尖细,加之他生就一张胖乎乎的圆脸,见谁都和颜悦色,笑眯眯的,简直像个老妪。但是人不可貌相,他治下的河阳(今河南焦作)官司清明、府库充盈,尤其近年灾害连连,赋税多不能收齐,唯河阳分文不缺。周兴千好万好,就是官瘾太大,听说吏部报了他的政绩,天皇都御口称赞,忙巴巴地跑到长安,就等着接升官的文书,哪知一等就是半个多月,早有些心急:“魏公,听闻裴相公召您去政事堂,莫非对吏部之事有何安排?”
“没什么。”魏玄同转移话题,“天已渐冷,我看你衣服甚单薄,不用换棉衣吗?”
周兴却道:“天冷地冷,有天皇、天后乃至魏公体恤之情,我这心里总是暖烘烘的。”
魏玄同听他张口就是马屁,更不好意思一盆水浇他个透心凉,又搪塞道:“那也该保重身体,去换厚衣服吧。”
周兴嘻嘻一笑:“那倒不忙,其实卑职就是长安本地人。虽离乡多年,尚有亲戚在京,弄件衣服不是难事。”
魏玄同直皱眉——难怪半个月不走,长安竟是他原籍,这要赖到何时?实在不想和他磨嘴皮子,敷衍一句:“那便好。”说罢迈步就走。
哪知周兴不舍,在旁边亦步亦趋跟着,还没话找话:“圣上龙体还未见好转?卑职也很忧心啊……听说新任太子妃已有身孕,若能再添皇孙,皇家血脉繁茂,那更是天下人之福啊……裴将军平灭叛乱,回朝了没有?我也想一睹其风采。”
“你还想等到他回来?”魏玄同烦透了,“你进京日子也不短了,难道贵县没有公务?”
“大秋已过,春耕未至,此刻有何要紧事?些许小事自有县吏、里正去办,用不着卑职亲自处置。”
“你不怕他们欺上蒙下?”
“哈哈哈……”魏玄同只是信口一说,哪知周兴听了仰面大笑,“哪个敢欺蒙,我立刻将他乱棍打死!当然,也不能一味打,指望他们办事,也得让他们捞好处。里正也不是好当的,莫看只管五里地,课置农桑、核查户口皆是他们的事。尤其催税,赶上荒旱之年,穷汉砸锅卖铁也掏不出钱来,逼急了拿刀动杖的,你就是把他打了关了,要钱还是没有,到头来还得里正填补,所以也得容他们揩油水。俗话说得好‘富饶田舍儿,论情实好事。官人应须物,当家皆具备。县官与恩泽,曹司一家事。纵有重差役,有钱不怕你’。这就是有进有出旱涝保收,一年下来他们略有小赚,我的政务也没耽搁。课税无缺,府库丰盈,朝廷之福啊!”
“哦?”魏玄同听着听着也来了兴趣,“穷家倒是有了填补的,你就不怕富家不满意?若有诉讼之事,你亏欠富家,如何秉公而断?”
“那也不难。乡间若有恶霸之事,穷人来告,我就亲自赔着笑脸到富家去,让他们私下了结。去一次不行我就去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扬手不打笑脸人,再许他们点儿好处,没有行不通的。倘若真是三番五次不给我面子,那就只能升堂坐衙秉公而断。”
“没惹出过麻烦吗?”
“惹出过!河阳是什么地方?离东都那么近,保不准哪个富家就有门路,我判了他们,便勾来上面的人压我。您猜我怎么办?我就趴地下说好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永远是这张笑脸,他发作一通就没脾气了。俗话说得好,金碗不碰破瓦罐,我一个七品县令,他们谁还能跟我一般见识?不怕失了他们高官的体面吗?就这么磨来磨去,磨到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他拍屁股一走,我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县内井然,天下太平喽!”
魏玄同一听此言不禁停下脚步——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磨人,要是把这本事用到我身上,软磨硬泡何时是个头?还是趁早告诉他,图个耳根清净吧。
“周县令,老夫实言相告,你可以回去了。”
周兴的笑容凝滞了片刻,却又立刻恢复原状,乐呵呵道:“卑职不急,没关系。此中若有为难之处,还求魏公成全,卑职也再想点儿办法。”他空欢喜一场,怎能甘心?
魏玄同苦笑——成全?奏疏是我上的,政绩是我报的,我岂不愿成全你?但此事关乎二圣隐情,哪里更改得了?至于你,一个七品的地方官,能拉上的门路不过是都事、令史之流,帮得上什么忙?
“别再乱钻营了,这次根本不可能给你升官。快回去吧,以后还有机会。”
“为什么?”
“这……”交浅不可言深,虽说出尔反尔责任在天皇,但魏玄同出于臣子之道不能归咎于上,更不可能将二圣权力博弈的内幕透露给一个不相干的小官,只能正色道,“因为你不是科举出身。”
此言一出,周兴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不是科举出身?!真是他娘的屁话!难道我不想考科举?我小时候也曾读过几天书,若非家里等着赚钱,兴许现在也是个进士呢!不到二十岁就充县吏,催税、收粮、捕盗、捉贼,上面受当官的气,下面遭老百姓的白眼,什么苦差事没干过?任劳任怨,挨打挨骂,才练出这份赔笑脸的功夫。小吏当官隔重山,连办事带钻营,好不容易补上县令的缺,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如今年逾半百两鬓成霜,仍是从七品,晋升无门发财无望,这公平吗?科举出身有什么了不起?显庆以来进士、明经成百上千,没见几个德行昂昂、办事精明的,哪个不媚上欺下?哪个不食心财黑?人前道貌岸然,私下里多少龌龊事?别看我趴地上朝他们笑,心里瞧得上他们哪个?一群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全都该杀!什么科举出身、吏员出身,归根结底还不是你们这些大官说了算?一样的县令,不一样的门路,听说英公李的孙子李敬猷也当县令,在任上万事不问、吃酒赌钱,一年下来考课成绩竟还是中等;我苦心巴力赔尽笑脸,二更睡五更起,日复一日累得要吐血,创下这般煊赫政绩,明明天皇亲口称赞,凭什么半级都提不上去?魏玄同,别他娘的装好人,你一手掌管吏部,不是你从中作梗还会是谁?呸!什么狗侍郎?媚上压下、欺软怕硬,枉你苟活一大把年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老混蛋!
“既然如此……卑职告辞。”周兴强压怒火,想恢复一贯的笑容,但他心里憋屈,怎么也笑不自然,脸庞一抽一抽的,忍不住丢出一句埋怨之言,“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自己没福气。魏公您本身就是科举出身的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难怪您瞧不起我们这等不入流的小吏啊!”说罢拂袖而去。
“周县令,你……”魏玄同见其误会了,想解释清楚,却见周兴步履如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苦笑着自言自语:“唉!算了吧。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个小县令,年过半百晋升无望,就算他误会我一辈子,顶多背后骂几句,又能把我如何?”没片刻工夫他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二、一错再错
红日西斜,晚霞漫天,宰相裴炎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宣政门,应天后的召见。深秋的狂风一阵接一阵刮过,楼台殿宇发出阵阵悲鸣,如同他此时的心绪,片刻不得宁静。
他心中这场风暴源于两份将领的奏章,或者更准确地说源于一场胜利——裴行俭平定东突厥。
虽然只是一场平叛战争,其艰辛却超乎想象。叛军势力盛极之时突厥二十四州首领皆举反旗,不但占据汗国旧地,还挥师南下疯狂进攻,似乎要把大唐的一切都砸个稀烂,重塑当年始毕可汗的伟业。鸿胪寺卿萧嗣业受命戡乱,一战而败,几乎全军覆没。叛军愈加猖狂,兵锋直指定州和营州。
定州是河北要地,其刺史身份非凡,乃天皇十四叔霍王李元轨。李世民同辈的亲王已不多,唯韩王元嘉、霍王元轨、舒王元名、鲁王灵夔、滕王元婴五人,其中又以韩霍二王身份最高、名望最重。倘若皇叔被叛军擒获或杀害,不单是军事的失败,更是大唐的耻辱。幸而霍王颇有胆略,情急之下命令收起旌旗、敞开城门,将城池毫不设防地暴露在敌人面前。这怪异举动反而使叛军畏惧,怀疑是陷阱,连夜收兵撤退。
空城计侥幸保住了定州,另一路的营州(今辽宁朝阳)却更艰难。营州不仅防卫河北,也是连接安东的重镇,一旦陷落李治苦心开拓的高丽之地也将失去。营州都督周道务是皇家驸马,其妻临川公主也在城中,这对夫妻已做好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关键时刻一个名叫唐休璟的户曹参军站出来主动请缨,周道务很钦佩他的胆色,勉强给他凑了两千兵,但寡众悬殊也没抱多大希望。可谁也没想到,这个从八品的小官竟是个心志如铁的狠角色,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纵马当先浴血拼杀,凭着惊人的意志将叛军暂时击退了。
但一场小胜改变不了时局,唐军在突厥叛军面前一触即溃、一溃千里,这不仅因为统帅无能,也是连年战争的恶果,富有作战经验的士兵差不多都在历年与吐蕃、新罗的征战中殒命了,以至于有人编了一首顺口溜“天下恶官职,不过是府兵。四面有贼动,当日即须行。有缘重相见,业薄即隔生。逢贼被打煞,五品无人诤。”只要身在军籍,几乎就是在鬼门关前排了队。大唐需要的不仅是优秀的将士,更需要一马当先的英雄,一位能把万千散沙凝聚成一把利剑的英雄!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直至裴行俭临危受命的那一刻。
平叛的过程不似坊间流传的那么精彩,根本不存在什么计中计,横水那场败仗是真败,完全是曹怀舜贪功冒进所致,李文暕也没能救出曹部,最后是以重金贿赂阿史那伏念才勉强逃回,此役损兵数万,曹怀舜被追究责任流放岭南。战局烂得不能再烂了,然而唯此才更能展现裴行俭的实力!
天才的统帅根本不需要事先运筹,因为战场的任何一丝变化都会给他创造机会,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唯有因势而变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得知横水受挫的消息,裴行俭反应迅速,立刻派程务挺奇袭敌人老巢,仅此一役就注定了结果。阿史那伏念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无论怎样挣扎最终都将失败。这不是裴行俭第一次立下大功,早在三年前他就以护送波斯王子回国为掩护,突袭擒获了意欲谋反的西突厥首领阿史那都支。这两次成功都显露出裴行俭有别于一般将领之处,不但勇敢,更懂得见机行事运用智谋,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他正是大唐王朝最需要的人。
天皇公然夸赞裴行俭的将才,百官称颂裴行俭的功劳,连民间都在流传裴行俭的故事,这让裴炎很不舒服!
裴行俭现在的官职是礼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无论文职还是武职都已是正三品,这次立功又该如何封赏?最合理的安排就是像当年李、刘仁轨一样晋升宰相。而以他现在的声望,一旦跻身宰相行列必然会成为主角,裴炎就要靠边站了。
对裴炎而言,失去首席宰相的位置真的很重要吗?其实也未必,自李治登基以来宰相换了四十多个,谁能掌一辈子权?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现在退下来他实在不甘心。裴炎很清楚自己的相位是如何得来的,也很清楚在那些所谓正直之臣眼中自己是什么形象。作为一个骨子里将儒家纲常看得比天还重的人,其实他对自己的做法也不认同的,平心而论但凡他的仕途有一丝飞腾的希望,也不会走攀附中宫这条路。
因此他希望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左道起家而归于正途,扭转旁人对自己的看法。而裴行俭的异军突起扰乱了一切,如果他首席宰相的位置被人取代,还有什么出头露脸的机会?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裴行俭又是什么想法?此人不是天后亲信,万一排挤他、打压他,甚至直接把他赶下相位,那时多尴尬?钻营取巧获得侍中之位,干了不到半年就被灰溜溜地赶下台,到那时他岂不成了官场的笑话?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其实两人还是同乡同族,老天却偏要让他俩成为权力场上的对手。就在裴炎一筹莫展之际,程务挺、张虔勖相继上疏告状,给他送来了阻止裴行俭入相的妙计。
不过这办法是极不光彩的,甚至可能给国家带来祸患,作为一个心系李唐社稷又决意“改邪归正”的人,该不该再行此下策?魏玄同告诉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可一边是国家安危,一边是自己的前途命运,如何决断?整整三天三夜,裴炎吃不下睡不安,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再过几日裴行俭就要凯旋回京。无奈之下裴炎只得将两份奏疏上交,请二圣亲自决断。
很快,召见的命令就传来,不过召见他的只有天后——天皇早已无力理政,所有奏疏皆由天后处置,说是上奏二圣,其实就是汇报给武媚一人。
门下省到宣政殿,短短一段路,裴炎却感觉自己涉过千山万水,忧心忡忡登上大殿。却见天后已在龙床之畔坐定,没有垂珠帘,身边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官伺候。裴炎依稀记得她叫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前不久刚封为才人——世人皆知天皇卧榻是最危险之地,哪个女人敢轻易染指?上官婉儿的才人封号只是虚名,就是给她个五品的名分,区别于一般宫女。她的实际差事是伺候天后,顺便做些案牍之事。
施过礼,赐了座,裴炎便开言道:“前日元万顷提及天后众侄儿任官之事,臣未能及时从命,还望天后宽……”
“你做得对!”他未说完武媚便开口打断,“而今百官已疑我任用私党,再提拔亲戚更授人以柄。此事非本宫授意,全是下面的人献殷勤。你阻拦是对的,保全本宫贤名,我还要感谢你呢。”
任用私党已是不争的事实,可她嘴上绝不承认,这在裴炎听来也甚感欣慰,似乎这样一来他先前的作为也是为了社稷,哪怕有失偏颇也情有可原。忙称颂:“仰赖天后圣明,臣尽责而已。”
“不过……”武媚话锋一转,“昔日我待我们武家也确实刻薄了点儿。惟良、怀运且不论,元庆、元爽皆死于远谪,而今我身边只有承嗣这一个亲侄,至于那个武懿宗,无甚才干、做事糊涂,屡加教谕才升了个中郎将,实在不成材。或许是我年纪老了,近来常忆起往昔之事,身边若能多几个晚辈,哪怕陪我说说话也好啊!”
她若生打硬要,裴炎保不准会据理力争,可她摆出一脸可怜相,裴炎反倒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全然拒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试探道:“别人倒也罢了,听闻武三思乃天后亲侄,自幼读书,甚有才学。要不单把他召来,授予……”
“我不管!”武媚把手一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裴炎苦笑,到头来还是得提拔一个,却见天后从袖中取出那两份奏疏,放于案上,脸色严峻起来——正题才刚刚开始!
这两份奏疏针对的都是裴行俭。程务挺指出,横水战败裴行俭未及时救援曹部,而且金牙山之役裴行俭并未亲赴督战,掀掉叛军老巢是他自己的功劳。张虔勖则声称,金牙山之战以后突厥人心大乱,本可一举歼灭,裴行俭偏偏主张招安,并私下与阿史那伏念订约,只要投降保其不死。二将都认为这是养虎为患,主张处死伏念。两份奏疏看似有理有据、慷慨激昂,其实通篇只有两个字——嫉妒!
程务挺是将门虎子,也曾立过不少功劳,怎甘心屈居人下?这次金牙山是他打下的,自然要争头功。张虔勖虽无家世背景,却也是老行伍,从戎近三十载,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一直是当配角,好不容易有机会擒杀贼首露一次大脸,裴行俭偏要招降,最终与大功失之交臂,故而衔恨。
身为主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何须每战亲临敌锋?用武之德保大戢兵,苟利社稷何必杀戮?这些道理武媚都懂,却一脸决然道:“程张二将所奏有理,阿史那伏念的确该杀!”
这态度并不在裴炎意料之外,他知道天后与裴行俭有恩怨,三十年前争论废王立武时裴行俭就是长孙无忌一派的,还曾遭到贬黜,因军功卓著才咸鱼翻生,天后自然不希望此人继续做大。而压制裴行俭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掉伏念,这等于向天下公示纳降错误,功劳应属于程务挺等人,裴行俭既无功劳,也就没了升官受赏的理由。仅从私心而论裴炎何尝不想如此?可这么干不但有失公正,还可能造成大患,裴炎只好把胸中所忧吐露出来:“区区降虏,何足为惜?臣唯恐朝廷失人心耳!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裴行俭奉命出征执掌三军,有便宜之权,既许伏念不死,便如圣谕天宪。今若出尔反尔,大玷天朝之明,一令逆则百令失,今后还敢投效我朝?”
“人臣者,以忠为本。自贞观四年我朝收服突厥,各部酋首皆尽称臣。朝廷赏以官爵待之不薄,竖子不知感恩反而作乱,和这等贼子有何信义可讲?裴行俭许其不死是卖法徇私邀买人心!”武媚非但不赞同,又给裴行俭造了个罪名。
裴炎岂会为对手辩白?但事关国家安危,出于宰相的职责有些话必须说。他离榻跪倒:“天后,昔日突厥所以臣服,皆太宗皇帝宽待所致。颉利可汗被俘,授右卫大将军,赐府于京,各部受封者仅五品以上便逾百人。然显庆以来屡次远征,突厥趋驰在前死伤无数,故生怨上之意,久不得恤遂生异志。今朝廷东和新罗、西御吐蕃,严守边庭暂无征伐,正是收拾突厥人心之时。倘将伏念处决,余者闻降则立死,必人人自危反意更坚。如此平而复反,反则再戡,恐我大唐永无宁日。”
武媚似乎早料到他要搬出这番道理,丝毫不为所动,镇定反驳:“不错,突厥之心不宜失,难道天下烝人之心便可轻弃?自其叛乱,多少百姓无辜受戮?多少将士阵亡横水?若不将叛首明正典刑,何以告慰天下人心?”
裴炎哑口无言,不是无法辩驳,而是自知枉费唇舌。天后看似抛出一条正义的理由,但这经不起推敲。不错,将阿史那伏念公开斩首一定大快人心,士兵会为之欢呼,百姓会为之喝彩,说这个反贼罪有应得。可杀过之后呢?突厥人更加忌恨朝廷,还会再造反,那时会有更多的百姓死于战火,更多士兵亡于疆场,兵燹绵延杀戮更众。可天后不管那么多,反正眼下收获民心,反正眼下要阻止裴行俭入相,她的权势便可更加巩固。道义之争是假的,利害之辩是假的,唯有权力之争才是真的!
武媚立场已摆明,把两份奏疏向前一推,意味深长地说:“这等事本来无须向本宫禀报,功过赏罚政事堂自可拿出建议,本宫与天皇斟酌采纳便是。宰相者,燮理阴阳,统摄百僚。这是爱卿分内之事,您说是不是?”言下之意很明确——阿史那伏念必杀、裴行俭必阻,但此事我不会亲自出手,保住相位你也是受益者,所以你来做!
裴炎心中隐藏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她看穿——躲不过,终究躲不过!天后还是将这难题推了回来。干下这件勾当他会越陷越深,而且将背负嫉贤妒能的恶名,国家也会埋下危机,可是不答应就要失势,而且天后的态度已阐明,他若执意抗拒,恐怕不等裴行俭来,天后就要撤换他!
裴炎已无可回避,怎么办?是甘愿失势维护道义,还是为了保住权位再次出卖良心?他方寸已乱、头疼欲裂……
武媚看出他心中仍在纠结,却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说:“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戈不伐,贼人将来。春秋之际周平王遭乱,逃亡于外。秦穆公有勤王之意,晋文公遣使阻拦,而自奉平王戡乱还都,遂成霸主之业。可见际遇不可失,为人当自信,此即孔子所谓‘当仁不让于师’。”说到这儿她故意瞟了裴炎一眼,叹道,“唉!可惜三代以下真丈夫罕矣!”
闻听此激将之言,裴炎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作为一个熟读《左传》的人,这典故他再清楚不过,秦晋可谓一时瑜亮,以秦穆公之雄才大略,晋文公若不阻其勤王,何以自立功业、跻身五霸?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裴炎才略不输于人,也有满怀壮志,也愿为天下苍生造福,凭什么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若大权在手,何愁不能洗刷前耻?就算突厥复叛,这次结好程务挺、张虔勖,日后重用他们平叛就是了,到那时是杀是抚还不是我说了算?即便事有不顺,大不了我亲赴战阵,拼上老命给天下一个交代!好不容易问鼎相位,怎可一事无成狼狈而退?魏玄同也曾劝我“率性之谓道”,事已至此不妨再率性一次。裴行俭,功名面前当仁不让,只好对不住你啦!
想至此他朝上施礼:“臣愚钝,谋而无断,幸而天后垂教。军功之事自会周详处置,必不负天后所托。”
武媚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不再继续这话题,沉默片刻转而道:“东宫招贤纳士,太子舍人尚缺一员,叫你儿子裴懿赴任吧。”
“嗯?”裴炎心思还沉浸在那件事上,半天才反应过来,“犬子资历尚轻、才力不济,岂敢腆……”
“不必推辞啦!”媚娘笑道,“我这不是酬谢,是听说你儿在地方上干得不错,现在不正提拔政绩卓越之人么?放心吧,此事我亲自吩咐魏玄同,不是你这宰相以权谋私。”
背黑锅也好,被逼也好,天大的私都已经谋了,哪还保得住这点小名节?裴炎哭笑不得,只好替儿子谢恩。媚娘起身,拿起桌上那两份奏章,走下龙墀亲自交到他手中:“天皇近来病势转重,朝廷之事本宫也难周全,还要多多倚仗裴公。”
裴炎投效她虽久,却也从不曾这样与她咫尺相对,连忙低头不敢正视,听到这话心里多少有一丝安慰:“蒙天后恩,必尽心竭力……臣告退。”
“去吧。”
事情虽已定下,裴炎心里仍觉惴惴,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又犯了犹豫——这么干真的行吗?将来突厥若叛,还能似这次一样顺利平定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他脚步略一踟蹰,背后又传来天后的谆谆嘱咐:“记住,当仁不让!”
“是……”裴炎提了口气,狠狠心,迈着坚定的步伐降阶而去。
媚娘如释重负,转身回归座位,却见侍立在旁的上官婉儿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一副大惑不解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话要说吗?”媚娘喜欢这个聪慧而有文采的孩子,颇有倾心栽培之意,因而许多隐秘之事单对她不吝相告。
“是。”婉儿放胆问,“天后不是已筹划好封侄子们什么官了吗?为何又变主意,还夸裴侍中做得对?”
媚娘笑而不答,悠然道出句古语:“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无怪婉儿诧异,她武媚娘从来一言九鼎,皇帝都要让三分,何时容臣下阻止她的决定?何时又有耐心听人据理辩驳?今天确实有点儿反常——因为她知道裴炎这个人至关重要。
前番她之所以对薛元超教诲李显乐观其成,便是出于长远算计。虽说薛元超秉性懦弱,但归根结底还是李治的心腹挚友,又是皇亲,对李唐社稷无比忠诚,不可能为她所用。让薛元超专心侍奉太子,便无法多摄朝政,她便可以进一步操控中书、门下大权。而她需要什么样的人替她坐镇政事堂呢?一个万事体贴、全力逢迎的人固然可靠,但那等小人不会被朝野认同;一个正直无私、法度严明的人能被百官公允,却又不会听她摆布。所以她需要的恰是裴炎这种,有才干、有学识、有理想、有操守,稍缺点儿资历却又不乏权欲,能被百官大体上认可,却又逃不出她掌心的人。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拢住裴炎要比提拔她那帮侄子重要得多……
永隆二年十月,裴行俭顺利回京,向朝廷献俘。天皇甚喜,认为这场胜利为新太子的“监国”开了好头,于是宣布改元,年号开耀。三天后,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为首的五十四名东突厥叛乱首领被押赴长安闹市,公开斩首。
北风阵阵,寒气刺骨,刑场的气氛却甚是热烈。消息传开,莫说都城内外,连附近州县的百姓也赶来了。刑场周遭拥挤不动,附近的树上、房上都爬满了人,大伙乱哄哄朝行刑台呐喊着、咒骂着,有些人甚至朝刑犯投掷石块,恣意发泄着愤怒和仇恨。所有人犯皆绑缚双臂灰头土脸,就连阿史那伏念也低着头茫然不语,不知是被老百姓的气势吓住了,还是已对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这个世道彻底失望。
钢刀落定,鲜血纷飞,五十四颗脑袋满地乱滚。围观之人却迸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叛贼被杀啦!祸患根除啦!那些被他们杀死的人终于大仇得报!大唐万岁!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他们的街谈巷议更丰富了。当然,百姓不会忘记平叛的英雄裴大将军,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编出裴将军奋战三百回合,刀劈阿史那伏念的故事。可是没人知道,此刻他们的大英雄就坐在刑场正对面的一家酒楼上,怅然望着这熙攘的一幕。
卸去甲胄换上便装,他不过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者,衣着朴素、其貌不扬,没人晓得他是谁,更不会有人了解他的心情是何等失落。朝廷论功行赏,程务挺以金牙山之功晋升右武卫将军,张虔勖以逼降伏念之功晋升左武卫将军,而他这个精心筹划整个战略的人却什么也没得到。
赏罚不公倒也罢了,朝廷还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随着阿史那伏念之死,朝廷丧失了信义,也丧失了突厥的人心,叛乱必定还会再起。戎马辛劳功亏一篑,这场仗白打啦!
从阿史德奉职,到阿史德温傅,再到阿史那伏念,突厥之乱平了又起,起了又平。一次次精心筹划、英勇奋战,又一次次本末舛逆、前功尽弃,何时是个头?难道朝廷真的参不透其中利害?荒谬决断的根源又在哪里呢?裴行俭心里清楚,但对这一切只能抱以无奈。数年来他像救火一般,奔走于东西突厥以及吐蕃战场之间,其实早已心力交瘁,也染了一身的病,不过是凭着对国家的忠诚强自支撑,而这也改变不了日趋被动的局面。莫看长安、洛阳繁花似锦,边庭却已面目全非,前不久据监牧使上奏,自突厥首次叛乱以来朝廷丧失战马共计十八万匹,精于养马的吏卒被杀被虏者达六百余人,唐军战力已大打折扣,长此以往如何驰骋大漠与那些骁勇的游牧民族争锋?突厥复国恐怕是早晚的事……算啦!该尽的忠心已经尽到,国势如此孰能奈何?回家养病吧。
他嗟叹不已起身下楼,刚迈出酒楼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贼人授首,大快人心,此皆裴侍中之明断。我昨夜兴奋无眠,连写了两首诗,烦劳薛兄转呈侍中过目。卑职担任军吏也有几年了,若能复归宪台或者到地方任职,到底比现在体面些……”
他抬头望去,见拴马桩旁站着两人,也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一人年约四十、身材瘦削、白面长须,头戴青幅巾,身穿丝绵袍,正眉飞色舞地跟另一人说话。裴行俭一眼就认出,是他军中记室骆宾王。
骆宾王,字观光,婺州义乌县人,家世寒微自幼好学,据说七岁时就曾作过一首《咏鹅》诗,有神童之美誉。他的名字很怪,却颇有门道,来源于《易经》中的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既然以宾于王庭为名,自然是有志于仕途的人。惜乎他运道不佳,显庆以来几度逐鹿科场,皆铩羽而归,没耐性再考就投至道王府为幕宾,可没过两年道王李元庆就过世了,他又到朝廷求了个芝麻官。当时的宰相李敬玄爱他的诗才,屡加提携,渐渐升至侍御史。沿这条路走下去,前途还是很光明的,可他却自负才高、行为不羁,因收受贿赂被朝廷罢了官,还曾一度下狱。迈出牢房一切都没了,他只能从头开始,几经辗转才到裴行俭军中充任记室,负责文书信函之事。
此刻骆宾王侃侃而谈,稍一扭头也看到了裴行俭,顿时脸色羞得通红——正和他说话的这位朋友姓薛名仲璋,官居监察御史,是裴炎的亲外甥。
裴行俭见此情形胸中泛起一阵凄凉——知我失势,这么快就见风使舵改换门庭,世态炎凉可悲可叹!
“将军……您也来了。”骆宾王呆了片刻,忙赔笑施礼。
薛仲璋更尴尬,自己舅舅刚跟人家结怨,这话可怎么说?只道了句:“大将军,连日征战辛苦了。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再会再会。”很知趣地离开了。
没了碍眼的人,骆宾王的口风立刻转变:“朝廷未能采纳将军建议,竟将伏念处斩,卑职也感遗憾。”
“哼!”裴行俭见他两面三刀不禁冷笑,却也没说什么。
骆宾王不知自己方才的话已被他听去了,还以为他埋怨朝廷,忙替他不忿道:“程务挺、张虔勖忘恩负义挑拨是非,竟夺去将军功劳。实在可恶!”
“唉……”裴行俭叹息道,“西晋之时,王浑身为统帅嫉妒部将王濬平定东吴之功,以致各结朝臣弹劾争辩,至今为人所耻。我没他那么心胸狭窄,不至于衔恨部下,只是怕今日食言杀降,明日再无人敢归顺朝廷。”
骆宾王仍是一脸义愤填膺:“朝廷官员甚众,难道一个晓得利害的明眼人都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皆是……”他话说一半又顿住——本想说皆是宰相裴炎嫉贤妒能,可刚才还跟人家外甥有说有笑,现在又骂人家,会不会装得太假?
裴行俭已猜到他想说什么,不禁连连摇头——不错,裴炎这么干确实可恶,简直是因私误国,但此事背后另有玄机。国家之事,唯祀与戎,自贞观以来凡有大捷必祭告宗庙,何况阿史那伏念是伪可汗,是杀是留绝非裴炎一人所能决定。敢这么干还不是背后有天后撑腰?这个女人不但胆大妄为,而且睚眦必报,废王立武时的旧事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这个女人掌权一日,就要和自己作对一日,自己便永远无法问鼎相位。更何况天皇的态度不也值得玩味吗?虽说天皇病重,不大管政务,但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难道也不闻不问?还是他对天后和裴炎的行为本身就是默许的呢?
裴行俭伺候李治半辈子,对这位天子不可谓不了解,这位天子实在是一个猜忌多疑之人。自己文居尚书、武居大将,差不多已是位极人臣,李治会让这样的人晋升宰相主持国政吗?或许早些年还可能,比如刘仁轨,而现在他病势沉重,需要考虑后事,鉴于昔日受制于长孙无忌的教训,他绝不可能安排一个手握兵权的强势宰相给儿子。甚至他也不曾忘记,当年自己曾是支持长孙无忌的,支持无忌几乎就等同于关陇权门,而他李治一生念念不忘的就是压制权门,压制一切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的原罪早在当初站在长孙无忌一边时已注定,不可能洗刷掉,哪怕李治一再提拔自己,派自己领兵打仗,也只是权宜之策,骨子里他从未信任过自己……或许天皇的一生从未信任过任何人,甚至对天后也非真心信任,而是不得不信任!
裴行俭心灰意冷,隐隐觉得有些胸闷头晕,不愿再思考这些纷纷扰扰,只想回家休息,也不理睬骆宾王,拔足便走。
“将军,我方才……”骆宾王见解释无用,想向他赔礼认错——虽说裴行俭遭排挤不能入相,毕竟还是兵权在握的大将,仍是自己上司,岂能轻易开罪?
“不必解释了。”裴行俭缓缓转过头,“既在官场,谁不为前程考虑?裴侍中若能提携你,你但去无妨,我不会作梗的。但老夫有几句好言,听不听全在你。自古士之致远者,必先器识,而后文艺。自恃诗文之才,浮躁炫露专务钻营,又岂能享禄长久?别整天想着投机取巧了,兢兢业业干几年实事,改改你的心性吧。”说罢转身而去。
可惜骆宾王根本没把这番良言装进心里,只是擦了擦额头冷汗,暗呼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