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听(从维熙文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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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伴听(8)

扭在一起的双方,被这个陌生的“将军”二字镇住了。那个名叫黑子的亡命徒,历经了片刻的惊愕之后,对貌不惊人的甄六“呸”了一口唾沫:“裤子又没开裆,哪儿钻出个老几巴来?”老头并没回话,突然一提拐杖上面的环扣,那铁环竟然是个活物,他没等那黑子醒过酒来,两步跨了过去,“咔咔”两声,那副像手铐一样的铁镯子,已然戴在了黑子的手上。其速度之快,不但让我吃了一惊,连斗殴的双方都被这双铁镯子弄得懵懵怔怔。但这只是瞬间的沉寂,片刻之后黑子开始了反扑,他望着脑袋上只有几根稀疏毛发的甄六喊道:“你这老不死的,怎么敢随便给我戴铐?你就真是个老‘雷子’,也得出示你的逮捕证啊!你这是犯法!犯法!”

这等于给老头子火上浇油,他扬起那根重重的拐杖,声音嘶哑地喊道:“你还知道天下有法?我打烂了你这畜生!”老板娘大概是怕在这儿出人命案,一下架住了老头子颤抖的胳膊,我不失时机地见缝插针,含糊其词地警告那流氓说:“我告诉你,我是给他开车的司机,他是‘不管部’的部长。你知道什么叫‘不管部’吗?中央各部不管的事儿,他都管!你听明白了没有?”

在场的人显然听不懂我的潜台词,我想连甄六老头也没听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明白更好,省得我多费口舌。第二件事,我立刻拨通了报警的110电话,并大声地向食客们宣布:“110的警车马上就到。”

甄六老头不情愿地放下拐杖,打架的人开始四散。人们不懂“不管部”,但都知道110。没过几分钟,警察来了,带走了那个寻衅闹事的黑子。老板娘连连向甄六老人道谢,并摆了一桌子东北菜招待老人。等老人吃完了饭,留在那儿调查事端的那位警察,才把那副安装在拐杖把手上的土造手铐,还给了甄六老人。那位警察不失礼貌地对老头子说了如下的一席话:“您吃饭的时候,不便打搅您的胃口;今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情,还是让我们处理为好。特别是给人戴铐,那是关联到法律的事情。请您理解。”

“你说什么?我抓坏人还抓出不是来了?”

警察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您想错了,您这么大的年纪,还敢于挺身而出维护社会秩序,我们只有感谢。我是指这手铐……”

“手铐怎么了?”老头子一笑不笑,脸绷得像块铁,“我若带着枪,还可能赏那小子一枪呢!”

警察还要说些什么,我忙打断他的话说:“110挺忙的,同志你就先回去忙吧!”

“别走——”老头子摆出要教训那警察的架势,“你们110首长是谁?”

“都是比您晚八辈儿的后生,说了您也不认识。谢谢您了,再见!”……

可能是因为警察的那句有关手铐的话,引起了甄六的不快,因而在归途上,老头子一路无言。我也尽量缄口不语,因为是我让那位执法的警察离开的。我想,此时老人的心态正在失衡之中,说不定还在怨恨我多嘴多舌呢。我不想对老人解释当今的法律,那是费尽唇舌也难以和他说清楚的问题,弄得不好,在轿车里还会引发一场唇枪舌剑。再细想想,这老人是个生活的矛盾体,他既看不惯眼下的世道,又在维护着这个世道的正常运行。时至世纪末的1999年,他心里有一根永不移动的时针:那根时针是定位在井冈山?还是在延安?抑或是开国的大典之中?我无法界定老人的思维罗盘,此时究竟还指向哪里。

由于一路无言,回疗养所的路,显得更为漫长。我十分心疼这位老人,为转移他心中的沉重负荷,我还是先开口说话了:

“您看香山的树叶,有的开始发黄,苦夏快要过去了。”

后视镜中的他,向外望了望。

“到了秋天,香山红叶一定非常好看。”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难以听见。

怎么才能让老头子开心呢?其实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然超越了“伴听”的界河,伴听工作中有开车的吗?伴听工作中有为老头子解围的任务吗?我的个性在这些天里变了气味,成了一贴老人与社会的黏合剂,虽然它并不治病,只对老人的伤口起点愈合作用,其作用尽管微乎其微,我已然从自我变成了非我。可是这个非我的过程中,我似乎学到了许多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生物工程学中难以学到的东西。

汽车终于开回了疗养所。久久无言的甄六老人,到了这儿才在车里感伤地长叹了口气:“在战场上我能打日本鬼子和白狗子,眼下却不能铐一个黑狗子了……我活到八十多,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我心里为老人难过,但无法答话。我先下了车,并给老头子拉开车门。

“我也吃了一只苍蝇。还是个大绿豆蝇。”他自言自语着的同时,把被我初来时视作秘密武器的拐杖,狠狠地向远处一拋,嘴里叨叨着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甄六今年没仗可打了……”

不言而喻,他一定是感到了透骨的悲凉,才说出这些话的。我真想安慰老人一下,可硬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此时老头子已然迈向楼房台阶,我匆匆地跑过去,先扶老人上楼,待我把他安排妥当了,才下楼把车开进车库。我觉得老人还需要一根新的拐杖,先到疗养所的小卖部,给老头子买来一根竹子拐杖,以便他走路时轻松一些。然后,我去了办公室,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李贵今天发生的一切,他是疗养所的后勤人员,理应知道老人的心灵脉搏。他并没有为老头子的事过于吃惊,显然是甄六老人已然演出过许多类似的故事了;但他夸奖我工作做得十分灵活,说只凭我顶替了司机开车,就要给我发一份额外的奖金,我没有表示接受——我难得有练习开车的机会,正好是我去美国学习之前求之不得的事儿呢;但我也没有表示拒绝,给老头子当服务员,着实使出了我浑身的解数,调动了我全部的生活智能。

“说不定你这个干闺女,能够改造干爹的这个呢。”李贵指了指他的脑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说:“你是不是说的梦话?这个世界上没有能改变老人心态的人了。我的工作目标是,在我当伴听期间尽量让老人活得快乐一点。可是至今我还没能判断出,我有没有这样的智慧。”

事与愿违,甄六老头从这次外出之后,脸色变得更加阴郁。当天下午,老人一直站在玻璃窗前,遥望着窗外的大院。他背对着我,我无法判断出老头子究竟在遥望什么。大院落里有几棵杨树和槐树,还有供老人锻炼身体用的门球和羽毛球的场地。下午,炎阳似火,那儿没有一个人影,棋牌室里设个空调,老干部们都在棋牌室里玩牌下棋。那么老人在眺望什么呢?我开动思维器官,揣测了很久,猜想到老头子是在看他抛在那儿的那个“秘密武器”。他下车时,虽然出于一时激动,把他苦心营造的拐杖丢在那里,但那是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说得再直接一点,那根特殊的拐杖,是甄六老人的世纪遗产。此时他一定是后悔此举,怕大院的勤杂人员把它当破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小贩。但这东西是他扔下的,又不好意思把它再捡回来。

一经判断,我立刻下楼,把那件宝贝拾了起来,并隔着窗子,兴致勃勃地举给甄六老头子看:“伯伯——这东西是工艺品,我挺喜欢它,我把它拿回来,您同意吗?”

他推开窗子:“你要是喜欢,就拿回楼上来吧!”

我怎么会喜欢这个锈迹斑斑的古董呢,分明是老人难以割舍;我哪里是拿那件沉沉的铁杵,我是放在肩上扛回来的。果然如我所料,取回那东西后,老人不在窗前站岗了,他回过头来对我说道:“魏红,你为什么喜欢它?”

我立刻回答:“第一,这东西像古代武士用的铁杵,有保留价值;第二,是您找铁匠打的,上边留有您的心血;第三,必要时,它还能发挥一点专政的作用。不过我要对您有个制约,在我当您的生活服务员时,我只允许您拄着轻便的竹拐杖走路,不允许您再自讨苦吃。”甄六没有应声,但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立刻抓住时机,对老人说:“您可是‘中央’,‘中央’说话是算数的。”

“哎呀,我说小红,我这‘中央’管得了谁?”他第一次把我魏红的全名,亲切地改叫小红,“家我管不了,社会更管不了;别看这儿的老家伙们叫我‘中央’,没有一个人听我的。你么,可别对我实行‘秘书专政’!”

我笑了。

他没笑。

但是我从老头子的谈吐中,觅到了他心情回暖的信息。那天晚上,天空雷鸣电闪过后,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我给他关窗子,盖好夹被,坐在老人身旁,在雷雨声中听他对我讲述妞妞的故事。那是许多革命书籍里写过的故事,我不想对读者重复转述,可是支撑老人的那种古典的爱情观念,仍然让我动心:解放后他没有续娶妻子,尽管想攀附将军这个高枝的雌鸟很多,他区别于那些花心将军的地方,就在于他像坚守阵地那样寸土不让。一个独处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其痛苦可想而知,也许正是他历经的人生痛苦太多太多之故,才有了他今天的怪诞。不是吗?老人何以会自我折磨,他对我讲了这么一个细节:妞妞从甘肃重返延安后,上边批准他和妞妞结婚,当时的一个大人物,还特意为他和妞妞的结合,喝了两杯喜酒,并说了这么两句开心的话:甄六同志,你现在是中央警卫团的负责干部,凭你打仗时像只老虎,将来怕是要离开守卫工作,上前线去打仗的。记住,将来即使你因战功显赫当上什么司令和将军的,可也不能花花肠子花花心,把你的妞妞给忘了,妞妞可是个好闺女,马步芳的侍卫官那么想娶她,她死不从命,是带着遍体伤痕逃回延安来的。痴情女子负心汉,你要是有朝一日变了心,我可是要过问的呀!甄六老人对我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的两眼是紧紧盯视着屋子里那一圈挂像的。

我说:“那不是两句玩笑话吗,您怎么就当真一辈子?”

“我是军人,军中无戏言!”他说,“她在世的时候我执行,她离世了我也牢记于心。”

雷声。

雨声。

在这雷雨交加之夜,我似乎摸到了老人所以独处这么多年的另一根精神支柱。这是这一年最大的一场雨,直到老人入睡时,也没有停止。当夜,我把这一切讲给杜鹃听,心情是很痛苦的,可是得到她的反馈是两个令我寒心的字眼:

“话该!”

“你怎么能这么说?”

“都什么年代了,他却还在苦守。”

“你太刻薄了,那是他的个人信念。”我说,“虽然可怜,但不可侮。”

“你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说,“你也来这儿一段日子了,老头子在疗养所有一个朋友吗?为什么,这到底都是别人的过失造成的,还是咎由自取?你没有来这儿工作时,搞行政后勤的李贵,为他一个人的生活安排,都快找歪脖子树上吊了。”

“反正我挺同情这个世纪老人的。”我长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一个人的行为秉性,都是生活锻造而成的。在这里,我找到了生物工程学中有关人的行为的科学原理。”

“你说得不错,老头子之所以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是拿他那个当年做卫护的妞妞,来丈量我这个今天的护士呢!”杜鹃自鸣得意地说,“红姐,我为你高兴,你要是不来当这个伴听,怎么会发现这样的当代古‘化石’!”

“你别这样比喻甄六,他是为缔造新中国流过血的人。”

“你去看过秦兵马俑没有,那不都是两千年前的勇士吗?”她的话严丝合缝,我竟无可对答。

“你再看看疗养所的老人,他们都在战争年代流过血,尽管他们与我们这代人有许多不同,可是总在随着时代往前走呀!说实在的,我今年去西安参观兵马俑的时候,我当真想起来那些身披盔甲的武士,就是我们今天的甄大将军。”

“够了,你住嘴吧。”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把后背甩给杜鹃,“我要睡了。”

“再听我说一句,就一句。我要是你,我早就与这座石像拜拜了。一个硕士生,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有什么意思?”

我立刻翻过身来,回应了杜鹃几句:“很有意义,既研究历史,又研究生物工程学。坦率地说,我不是冷血动物,人与人之间是会产生感情的。”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反诘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影射我是冷血动物?”

“有那么一点。因为你的话太过分了。”

“是呀,我没你那么多知识,可也没你那么自贱。”

我却无法忍受这个难听的词汇,因而立刻对杜鹃还以颜色。我说:“我靠劳动生存,并不幻想有朝一日,在梦里与法国的阿兰·德隆鹊桥相会,或与日本的高仓健云山雾雨。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依赖任何人,更不自作多情地去做一个个春梦!”

“魏红,你……你……怎么恶语伤人?”

“什么叫‘自贱’?是你首先打第一枪的。”

“我只有中专水平,找不到准确的词儿,就……就……”

我的火气仍然没有完全熄灭,接着补了一句:“那就先提高文化素养,让自己的嘴巴干净一点。”

显然,我的话刺伤了她的自尊,杜鹃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是为你好,想不到你倒骂起我来了。”

“我不会骂人,只骂过家里的那只懒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