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关系(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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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译者序(4)

如果说《危险的关系》一书好像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莫测的笑容,那么这种笑容是拉克洛一手造成的。作者还没有着手把书中的故事展开前就说法矛盾,意思含糊。在“编者序”中,编者表示读者所要阅读的这本通信集是真实的,目的是为了揭露当时道德败坏的人在腐蚀品行端正的人时所采用的手段,从而有助于维持良好的道德风尚。然而在“出版者弁言”中,出版者却完全推翻了上述说法。他指出读者所要阅读的只是一本不可能产生任何道德影响的小说,书中所叙述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编者序”和“出版者弁言”都出自拉克洛的笔下,两者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但是其中的说法却相互凿枘,我们无法知道何者体现了拉克洛的真实想法。而读者一旦开始阅读书中的头一封信后,就再也听不到隐身于自己的小说中的作者的声音了。我们究竟应当如何阅读《危险的关系》呢?

在最近四五十年,出现了大量讨论研究拉克洛的这本小说的文章和专著,文学评论家们作出了各种不同的分析和解释,他们分别从各自的起点,作出种种假设。有些人认为应当把《危险的关系》作为一个特定的文学传统的产物,根据十八世纪当时的社会环境进行探讨和评价。另外一些人则主张作者的文本需要脱离它所产生的时代范围,不应受到旧时标准的约束,而应当放在现代的文化标准和意识形态下来思考研究。拉克洛的作品分别受到信奉弗洛伊德学说的文学评论家、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评论家和女权主义文学评论家的分析和阐释,也成了形形色色的其他各种文学批评理论的探究对象。在探讨研究拉克洛的小说时,有些人把小说看作一个与小说作者的生平经历全然无关的不受外界影响的作品,认为文本的含义可以从它独立存在的组织结构上表现出来。相反,另一些人则强调每部作品都有它的作者。他们看不出为什么不可以用拉克洛的生平经历和他在一些问题上的看法来阐述解释他的作品。如今出现了消除我们对于这部小说所产生的疑惑的一系列答案,但是它们并不能成功地抹去拉克洛脸上的神秘莫测的笑意。

首先,有的人相信拉克洛根本不是小说家,而只是一批真实书信的编者。这种说法始终在一些人当中流传。他们四处寻找他的书中人物的原型,却总是无法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看来萨伏依的一个古老世家,有朝一日把保存在他们秘密的家庭档案中原有的书信公之于众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其实《危险的关系》作为一本纪实小说,只是意味着小说作者把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灌注到他创造的人物和场面中去。尽管跟拉克洛生活在同时代的人相信他小说中的人物都实有其人,但是这终究是一本书信体小说,而不是一部真实人物的书信集。

更为有趣的是,不少评论家试图从这部作品中找出政治方面的寓意,因为人们公认它准确地反映了波旁王朝末年上流社会的真实情况。但是拉克洛并没有向读者展现当时社会的广阔画面。尽管读者偶尔可以瞥见在德·罗斯蒙德夫人的城堡和德·沃朗热夫人的客厅之外的世界的景象,但是大部分时间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实际上就是主要由女子组成的一个关系亲近的社交小圈子。值得注意的是,成年的男子往往并不出场露面。我们从来没有见到热尔库尔先生或德·都尔维尔先生,或任何通常引起人们讽刺抨击的金融家或教士。书里的气氛似乎显得有些幽闭压抑,人物的交际范围也不够广。因此,我们对于那种认为拉克洛以某种方式批评整个社会的观点很难加以接受。

然而这正是不少人多次提出的看法。他们提出论据说,拉克洛由于出身不够高贵,没有获得理应得到的升迁,最后失意地对那些阻挠他获得晋级的人士充满敌意。他的小说因此是一个雄心遭受挫折的人所作的报复。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评论家更进而认为,出身贵族的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对出身中产阶级的德·都尔维尔夫人的伤害表现出在一个革命即将到来的衰亡没落的社会里的阶级斗争。这种观点建立在一个相当牵强的假设上,认为当时在中上层阶级和旧贵族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经过他们彼此之间好几代人的通婚,旧有的两个阶层之间的界线已经看不大出来了。阿佐朗也许不愿意穿上都尔维尔家的号衣,觉得有损他的尊严,但他的这种有所保留的态度并没有得到他的主人的认可。就连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也曾间接地暗示德·都尔维尔夫人的地位已经上升,超出了她原来的社会地位。即便拉克洛可能没有理由喜欢他如此生动地描写的贵族圈子,但是认为他身上就有什么民主的色彩也是相当错误的。德·瓦尔蒙子爵玩世不恭地出手帮助的那个穷困家庭的命运并没有引起一点有关社会的评论。书中也没有哪个莽撞无礼的仆人洋洋洒洒地陈述自己的论点,以求获得社会的公平待遇,或者暗示说德·沃朗热夫人或德·罗斯蒙德夫人所生活的世界已经快走完它的行程,会为一场革命所终结。

其实,许多读者之所以怀有拉克洛以某种方式攻击当时社会的印象,并非源于他对贵族社会的一角所作的生动写照,而是因为他的小说中那两个惯耍阴谋的主角滥用他们特权的方式。有错误缺陷的是这两个人物,而不是体制的问题。只有在一个领域,拉克洛从特殊具体的事例中得出了一般性的结论。他对社会对待女子的方式确实抱有反感。塞西尔和德·都尔维尔夫人所受的不够全面完备的教育不但使她们思想上没有准备好应付像德·瓦尔蒙子爵这样的人,而且她们的社交范围也受到了为她们安排的婚事的限制。拉克洛始终对女子在修道院接受的教育和基于利害关系的婚姻提出批评。德·梅尔特伊夫人受的是私人教育,在她的丈夫故世后又有意保持她的寡妇身份。就连她也明显受到巨大的压力,导致她采取了那种矫枉过正的极端行为。在第八十一封信中,她解释了自己如何不遗余力地维护她的女性身份,为她塑造自己形象的方式进行了言辞激烈、论点明确的辩护。这令人想起拉克洛在论述女子教育的文章里所提出的有关“自然女性”的观点。假如《危险的关系》不是一本公开的讽刺或政治小说,难道我们可以认为它是一本早期带有女权主义色彩的作品吗?

大概很少有几个女权主义文学评论家会作出这样的论断。德·梅尔特伊夫人也许在某些方面是一个解放的女性,生来为女性遭受的屈辱痛苦对男性进行报复。可是她几乎不能算是在宣传妇女解放。她并没有显示出要和她的那些遭受奴役的姐妹团结一致,而是毫无顾忌地欺骗她们,正如她耍弄当瑟尼、普雷旺、贝勒罗什,甚至德·瓦尔蒙子爵那样。而且,我们看到跟拉克洛对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处理相比,他对德·瓦尔蒙子爵似乎流露出更大的同情。因此,拉克洛的那种所谓对于女权主义的同情实在并不怎么可信。德·瓦尔蒙子爵似乎始终表现得不像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那样冷酷无情,他被安排了一场近乎体面的死亡。临死之前,他还委托当瑟尼出手为男性复仇:既然已经向侯爵夫人宣战了,那他原有的立场就重新露头了。让普雷旺恢复良好的名声是一个事关男性的尊严荣誉的问题,而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只有使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身败名裂。这本身就显出拉克洛的作品在所谓女权问题方面的局限。不仅如此,如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德·瓦尔蒙子爵在死亡中得到救赎,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却受到无情的追逼,在各方面都遭到了惨重的惩罚。拉克洛似乎最终厌倦了这个争强好胜的女人,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恢复了男性世界的秩序。

有关拉克洛的小说带有一点女权主义意味的论点取代了把《危险的关系》看作对于男女两性之间的永久冲突作了观察敏锐的写照的传统观点。根据这种陈旧的、简单的解读,拉克洛在书中极为巧妙地表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像无法长期维持的休战协议,因为男女两性都有各不相同的思维行动的方式。这种解读仍然显得颇有根据,但是却被另一种观点抢走了风头。持有这种观点的评论家认为拉克洛在书中描摹的是唐璜那种征服异性的病态心理。《危险的关系》的出版毕竟只比莫扎特的歌剧《唐璜》的首次演出早了五年。当时以“浪荡男女”为主题的小说家往往通过对男女两性关系的描写,对传统的道德提出质疑。其中有些小说家更进一步认为,既然道德的基础是罗马天主教的教义,那么浪荡男女就不是与社会展开争论,而是与上帝展开争论。拉克洛在书中描写了两个唐璜式的人物,一个男性,一个女性。不过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只是不把宗教放在眼里,而德·瓦尔蒙子爵却以唐璜的方式向上天挥动拳头。他不打算简单地征服德·都尔维尔夫人或给她那愚钝的丈夫戴绿帽子。只有在他促使她完全出于自愿地爱上他,把他看作她更喜爱的上帝,他才算是大功告成(第六封信)。他追求的这种目标是对上帝的亵渎,因为他要求获得万能的上帝所具有的权力。他耍弄了一个不费什么力气的花招,就使接受他的救济的那个穷困的家庭把他看作“上帝的化身”(第二十一封信)。他狡猾地利用昂塞尔姆神甫,欺骗上帝,假意改过自新,达到占有德·都尔维尔夫人的目的(第一百二十封信)。正如唐璜的身上呈现出意大利骑士的形象,瓦尔蒙的身上也显露出上帝的样子。他傲慢自负,而不愿低首下心,试图用他自由意志的力量来对抗上天的律法。这样一来,拉克洛这个毕生崇奉理性的人,就似乎进入了玄学的领域;他的小说表现出的似乎不是一种有关社会或政治的良知,而是一种对于人的心灵的关注。

这种观点至少与《每月书评》上所说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相合。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把他们自己置于社会的行为法则之外,他们不承认任何超过他们的人的或神的力量。从这种意义上说,《危险的关系》可以被作为阐述“精神上的空虚贫乏”的例证。这种“精神上的空虚贫乏”,按照帕斯卡的说法,是无宗教信仰者的不可避免、也不令人羡慕的命运。因此,这是一本有关恶的小说。可是恶难道真的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组织结构中的无法逃避的一部分吗?这本小说也许显得相当“丑恶”,如同《每月书评》上所说,但是魔鬼或任何别的超自然的力量都没有在书中去除神性色彩的那场争斗中起过什么重要的作用。相反,恶在书中的表现似乎还是局限在尘世之间。那实际上是人的弱点(骄傲、自私、轻蔑以及对他人的冷漠)和社会压力的结果。人类社会似乎给安排得要求其中的成员在骗人和受骗之间作出选择,并以这种方式赢得奖赏。因此对于德·瓦尔蒙子爵的那种唐璜式的病态心理的探讨又把我们带到了一条前景不够明朗、消失在混沌黑暗之中的小路上。也许我们不应该把《危险的关系》视为一个探讨恶的玄学的故事,而应该把它看成一个有关输赢得失的日常活动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