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黑水靺鞨与契丹东北的女真
契丹崛起后,多次征讨其东北的女真,“女真”作为族(族群)称开始载入史籍。学术界没有说清楚女真到底出于黑水靺鞨还是靺鞨,常把契丹东北的女真与建立大金国的完颜女真混为一谈,影响了认识契丹东北女真所创造的英雄时代及其地位。
契丹东北女真出于黑水靺鞨,建立大金国的完颜女真出于靺鞨(隋唐时期),靺鞨与黑水靺鞨不同。契丹东北女真因地域与契丹相近,且族群庞大,对契丹构成威胁,或是潜在的威胁,屡屡被征讨。《辽史》记载,阿保机于唐天复三年(903)春,率兵东征,“伐女直,下之,获其户三百”。[90]唐天祐三年(906)十一月,阿保机“遣偏师讨奚、霫诸部及东北女直之未附者,悉破降之”。[91]被契丹征讨的东北女真主要分布在嫩江流域,属于黑水靺鞨的地域范围。
一 黑水靺鞨的由来
关于契丹东北女真的来源问题,学术界关注不足,多含混其词地说它就是建立大金国的完颜女真,就地域分布及其历史脉络的梳理来看,出于黑水靺鞨的女真不是契丹征讨时才突然出现的,它是由某部落转变称谓而来,且存在于黑水靺鞨之中。
黑水靺鞨是唐朝廷为牵制渤海国,以黑水部为中心,以羁縻政策为手段建立的十余部的大联合体。唐开元十年(722),黑水(某部)首领倪属利稽朝献,“拜勃利州刺史”。[92]开元十三年(725),“安东都护薛泰请于黑水靺鞨内置黑水军。续更以最大部落为黑水府,仍以其首领为都督,诸部刺史隶属焉。中国置长史,就其部落监领之。十六年,其都督赐姓李氏,名献诚,授云麾将军兼黑水经略使,仍以幽州都督为其押使,自此朝贡不绝”。[93]朝廷以大小部落首领为官长(或都督或刺史),因部落所在置府州。勃利州与黑水府的所在地是黑水靺鞨联合体的中心地,是唐朝廷认可并支持的部落。关于勃利州与黑水府具体的地理位置,学术界众说并存。
学术界意见不统一的原因很多,其中,把黑水部与黑水靺鞨混淆是一个突出的原因。黑水部本是勿吉(靺鞨)七大部之一,地理位置在安车骨西北。王禹浪先生撰文称:“勿吉七部时期黑水部的地域应在今阿什河西北松花江(第一)左岸的肇源、肇东、四站一带,即嫩江下游左岸及松花江东流段的上游左岸一带。”[94]杨保隆先生认为史书记载是错误的,黑水部应该在安车骨的东北,出于肃慎族系的靺鞨自东向西发展,远达黑龙江中下游。“黑水部初在今同江县以下的黑龙江南北两岸,后有黑龙江中下游及外兴安岭以南包括库页岛在内的辽阔地区。”[95]黑水靺鞨是从黑水部发展来的,“在7世纪末和8世纪初,由于外部因素的促使,众多的靺鞨部落统一在黑水靺鞨(即原黑水部)和渤海(即原粟末部,唐初称粟末靺鞨)之下,这一变化也可以这样说,到唐玄宗时代,靺鞨族一分为二,即一为黑水靺鞨,一为粟末靺鞨”。[96]把黑水部置于安车骨东北的认识是错误的,而且错误是连环的。黑水部不是出于肃慎,其与黑水靺鞨不同,且不在安车骨东北,而在西北。王禹浪先生的论证是有道理的。
黑水靺鞨的勃利州与黑水府是两个地方。马一虹先生认为“唐朝只封黑水府所在部的首长为都督,其他部的首长皆为刺史。而倪属利稽只是一名刺史,因此他所在的部未必是黑水靺鞨的‘最大部落’。而且,在哈巴罗夫斯克附近至今没有发现或确认相应的考古遗存”。[97]张博泉先生也论证“勃利州与黑水府不是一个地方”,[98]黑水府,“勃海时为海州,后称为哈州”。[99]“渤海时为铁利府海州,辽金为哈州。元为哈儿分(合里宾),设万户府。明为黑龙江忽黑平寨,清为查克津噶珊,在东海萨哈连部境内。其地据日人和田清考订在黑龙江下游敦敦(Don don)河口,亦即今苏联阿纽依河口附近。”[100]关于勃利州,曹廷杰在《东三省舆地图说》中指出:“唐征高丽,绝沃沮千里,至颇黎;辽五国部有博和哩国。颇黎、博和哩,音同字异也。今华人称伯利二字,皆呼波力,是与唐、辽音同,则俄之克薄诺夫斯克即颇黎、博和哩,似属可据。”[101]勃利州地理位置的研究主要是利用对音,把“勃利”与“伯力”连在一起,没有其他更确凿的证据,正如马一虹先生的质疑。
隋、唐时期,黑水因黑水部而得名。隋开皇年间,粟末部因与高句丽交战,不胜,南迁营州,居于安车骨西北、粟末部以北的黑水部得以扩张至粟末水(西流松花江),粟末水的一段因被黑水部占据,故被称作黑水。黑水部的地域范围主要在今松花江西北流转向东北流地域范围内,在这个范围内出现的勃利州、黑水府不可能是现俄罗斯境内的哈巴罗夫斯克(伯力),或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的阿纽依河入黑龙江口附近(哈州)。勃利(州)是突厥语,汉译“城子”。在黑水部地域范围内,在安车骨(今阿什河流域)西北,借此可考今肇东“八里城子”,很可能就是唐玄宗时期的勃利州所在。黑水府,设在“最大部落”,这个部落一定很强大,当是部落扩张的先锋,它当在改称黑水的粟末水流域。
黑水靺鞨的出现对渤海国构成威胁,大武艺谓其属下曰:“黑水途经我境,始与唐家相通。旧请突厥吐屯,皆先告我同去。今不计会,即请汉官,必是与唐家通谋,腹背攻我也。”[102]大武艺遣其弟大门艺及舅任雅相发兵击黑水,此黑水指粟末水上的黑水。黑水靺鞨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或者说,徒有联盟的形式,所谓的十余部不可能联合起来抵御渤海国的进攻,它们被各个击破是必然的。大武艺击黑水大有所获,“东北诸夷畏臣之”。[103]至大仁秀,“颇能讨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104]“海北”当指的是忽汗海(今镜泊湖)以北,已属黑水靺鞨地域范围。《新唐书》记载:“后渤海盛,靺鞨皆役属之,不复与王会矣。”[105]
渤海国不断进攻黑水靺鞨,但勃利州、黑水府可能还得以维持,在渤海国领属下。据《三国史记(校勘本)》载,宪康王十二年春(886,渤海大玄锡十五年),“北镇奏:狄国人入镇,以片木挂树而归。遂取以献,其木书十五字云:实(宝)露国与黑水国人,共向新罗国和通”。[106]黑水国、宝露国当是黑水府、勃利州的别称。
二 黑水靺鞨的四至
《旧唐书》记载:“黑水靺鞨最处北方,尤称劲健,每恃其勇,恒为邻境之患……唯黑水部全盛,分为十六部,部又以南北为称。”[107]黑水靺鞨是十多个部落的联合体,《新唐书》追述:“初,黑水西北又有思慕部,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东北行十日得窟说部,亦号屈设,稍东南行十日得莫曳皆部,又有拂涅、虞娄、越喜、铁利等部。其地南距渤海,北、东际于海,西抵室韦,南北袤二千里,东西千里。拂涅、铁利、虞娄、越喜时时通中国,而郡利、屈设、莫曳皆不能自通。今存其朝京师者附左方。”[108]
黑水靺鞨的四至,学者们的研究各有己见。王鍾翰主编的《中国民族史》认为,“思慕部居于今俄国布列亚河(清称牛满江)和阿姆贡河(清称恒滚河)上游地区;郡利部分布在黑龙江入海口附近;窟说部在库页岛北部地区;莫曳皆部居库页岛东南部;拂涅部分布在牡丹江下游以东的今密山县一带;虞娄部约有兴凯湖以东至海之地;越喜部在乌苏里江以东地区;铁利部居住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附近”。[109]
马一虹在《靺鞨、渤海与周边国家、部族关系史研究》一书中指出,思慕部等“四部的位置究竟均为从黑水部中心地区算起的方位与距离,还是只有思慕部的位置是从黑水部中心地区算起,其余各部均分别从其前一部的中心地区起累加计算”。[110]这样对分析原则的确定是非常必要的,当时历史书写者究竟站在什么位置确定黑水靺鞨的四至是要首先考虑的问题。对于黑水、黑水部地理位置的错置,导致思慕部等位置确定的混乱不一。[111]
文献所载的“初”,当指隋唐的黑水部时期。站在黑水(西流松花江西北流段)之地描述黑水靺鞨东南西北如下。黑水西北有思慕部,没有说里程,显然是很近。在黑水西北当有南迁的粟末部遗民,即思慕部,是粟末部的同音异写,是粟末部南迁的遗留者;在思慕部北十日里程有郡利部,郡利,可能是汉语译音再用汉字标注的结果,当是“金”的读音。在黑水东北行十日有窟说部,窟说(屈设)部,无考,但不会在今俄罗斯萨哈林岛上。稍东南十日程有莫曳皆,莫曳皆当指唐灭高句丽后,靺鞨中伯咄部的东迁者,大约在今牡丹江一带;拂涅当指唐灭高句丽,拂涅东迁后遗留下的小拂涅,在辽金时称没撚部(裴满氏,也作“没拈部”),地理位置在今五常市附近。
《唐会要》记载:“今黑水靺鞨界,南与渤海国显德府,北至小海,东至大海,西至室韦,南北约二千里,东西约一千里。”[112]在此基础上看黑水靺鞨的地域范围更明确。第一,其地南距渤海,在今五常市以南,与渤海国显德府(今吉林省桦甸市东北苏密城子)接。第二,郡利部北未言所及,据记载,北、东际于海,北至小海,指贝加尔湖,考古学上也能提供靺鞨人生活在贝加尔湖的证据。第三,西抵室韦,郡利部的西部是室韦。第四,东到大海,至日本海。黑水靺鞨活动范围东西狭窄、南北宽阔,但不止“二千里”和“千里”。
三 郡利部的源与流
黑水靺鞨的西部,也就是契丹东北的位置,是郡利部。郡利部可能与出于黑水靺鞨,活动于契丹东北的女真有着一定的联系。郡利部居于黑水靺鞨西部,与室韦相接,北至贝加尔湖。从其所在地理位置判断,与曾经占据这个地方的乌洛侯部相合。乌洛侯部活动范围如《魏书·乌洛侯传》所载:“在地豆于之北,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其土下湿,多雾气而寒,民冬则穿地为室,夏则随原阜畜牧。多豕,有谷麦。无大君长,部落莫弗皆世为之。其俗绳发,皮服,以珠为饰。民尚勇,不为奸窃,故慢藏野积而无寇盗。好猎射。乐有箜篌,木槽革面而施九弦。其国西北有完水,东北流合于难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难,东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谓北海也。”[113]乌洛侯部在魏晋时期就已经活动于嫩江流域,属于黑水西北方位,其西部为室韦,其北达贝加尔湖,即“于已尼大水”。傅朗云等认为:“乌洛浑族,……南北朝时期,分布在今黑龙江上游地区,远至贝加尔湖畔。”[114]据周维衍的研究判断:“其中心位置应在今大兴安岭东侧、绰尔河畔的扎赉特旗境,可能还包括一部分泰来县的地方。它的活动范围,南面到洮儿河,东面大致以小兴安岭、通肯河、呼兰河与靺鞨(勿吉)为邻,北面和西面包有黑龙江中上游,直至贝加尔湖周围地区。”[115]
(一)乌洛侯部的流向
黑水靺鞨中的郡利部的活动范围与乌洛侯部相合,乌洛侯部在北魏时朝贡中原王朝,直至唐朝天宝九年(750)后不再见有“乌洛侯”之名朝贡,[116]其名也在史籍中消失。乌洛侯名字消失于史籍,不会是部落消失,很可能转为另一称谓,新称谓与旧称谓应该有联系,也就是说,如果乌洛侯、郡利(金,笔者拟定)与女真称谓的含义一致,契丹东北的女真出于黑水靺鞨也就得到实证。
关于“乌洛侯”的含义,学界虽有探讨,但并没有形成共识。白鸟库吉认为乌洛侯、乌罗护是蒙古语ulagu的对音,乌罗浑是ulagun的对音,是“赤”的意思。[117]丁谦赞同此观点。[118]干志耿、孙秀仁又谓:“乌洛侯,蒙语乌拉为山,侯即‘胡’或‘浑’为人之意,故为‘山里人’之意。”[119]乌洛侯(乌罗浑、乌洛浑等)与鄂尔浑(河)、奥尔洪(岛)、鄂伦春(族)是称呼不同对象时的同音异写,它们的含义应该相同。鄂伦春(鄂温克),[120]有人释为“驯鹿人”(满语)。[121]根据鄂伦春人有养驯鹿的生产方式,民族语言的研究者就在“鄂伦春”与“驯鹿”之间寻找关系。“鄂伦春语中‘鄂伦春’ɔrɔttʃəEEn一词,由词根ɔrɔ和附加成分tʃəEEn构成,意为‘驯鹿人’,其中tʃəEEn与tʃin的构词意义相近。”[122]
关于鄂尔浑河,杨圣敏先生认为,鄂尔浑是突厥语on-kun(十日)的音译。[123]鄂尔浑河在《汉书·匈奴传》中称“安侯水”,“一名咀昆河、乌鲁古河、斡耳罕河。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鄂尔浑河”。[124]又有说当为“安习水”。[125]据《元史·国语解》载,鄂尔浑或鄂尔昆,浅也。鄂尔浑河即“浅水”,也称咀昆河。
关于奥尔洪,史禄国认为是满语,“鹰或其他(猎)鸟的尾部羽毛”。[126]其实,奥尔洪即乌罗浑的同音异写,奥尔洪河应该是乌罗浑人曾经的居住地,河流的命名与乌罗浑人有关。
乌洛侯(乌罗浑、乌洛浑等)、鄂尔浑、奥尔洪、鄂伦春,原本是同一个词,在转写时发生稍许音变,标注为不同的汉字,但它们的释义应该是相同或相近的。现在释义歧出,或满语或蒙古语或突厥语的释义都很牵强。
乌洛侯、鄂伦春、鄂尔浑、奥尔洪的标音为Orkhon(或Orchon)或Olkhon(或Olchon),Or或Ol对译为乌洛、乌罗、鄂伦、鄂尔、奥尔;khon(或chon),在k(c)不发音时,对译为侯、浑、洪,在k(c)发音时对译为昆、春。O与u、a音互换,r、l与n音互换,Or或Ol变为An音,鄂尔浑河,称安侯水,鄂尔即连读为“安”。“安侯”可析读为鄂尔侯、乌洛侯,khon(或chon)发“春”“昆”音。乌洛侯、鄂伦春、鄂尔浑、奥尔洪就是“安侯”“安浑”“安昆”“安春”,在女真语中的“安春”汉译释之为“金”。鄂尔浑河即“金河”。其实,古人已经把“鄂尔浑”的含义标注出来,或曰浅或曰咀昆,浅、咀昆是“金”字读音的汉字别记,“鄂尔浑”即“金”。在此要指出的是双语问题,贝加尔湖一带有中原人的遗裔,或曰李陵的后裔,至于是不是李陵的后裔暂且不论,他们保留一定的汉语言文化还是可能的,他们可能把其他民族(部族、部落)的地名、部落名以汉语发音译读出来,只是中原史籍载记者不察,仍然视之为民族语言,用汉字标注它的音,此类近似标音完全掩盖了它的原义。浅、咀昆仅从字面上看,不会与“金”联系到一起,只有在研究民族历史的过程中才能发现其中的奥义。乌洛侯、鄂尔浑、鄂伦春也可音变为安侯、安浑、安春,在《金史·国语解》中释义为汉字“金”,乌洛侯、鄂尔浑、鄂伦春是“金”。“金”的读音可能被再译写成“郡利”,于是在黑水靺鞨中出现了郡利部,郡利部即唐代的乌洛侯部。
(二)契丹东北的女真部落
乌洛侯部与契丹东北女真除了活动范围有一定联系外,族称也应该有联系,乌洛侯汉译为“金”,女真的汉译是不是“金”有待进一步研究。
女真,研究者已经提出很多解释,先后提出“东人”说[127];人说[128];“鸟说”,一作海东青[129],另一作“东方之鹰”[130];“酸菜说”[131];还有猎人说[132]等。
研究者多立足于女真乃肃慎人之后裔这一基础,从肃慎一词开始探索,在“肃慎”与“女真”之间解释“女真”一词的含义。哈斯巴特尔认为:“‘肃慎’以及它的别称‘息慎,稷慎’和‘女真’。它们都是由‘词根+词缀’构成的,其中‘肃慎(sušen)、息慎(ɕišen)、稷慎()’是由词根‘肃(su-)、息(ɕi-)、稷(
)’+词缀‘慎(-šen)’两个部分构成的;‘女真’是词根‘女’+‘真’词缀构成的。……是由词根
和词缀-čin两个部分组成的。词缀-čin表达‘……人’的职业意义。对于词根
的语义,可以比较语音形式近似的
‘角头箭’
‘马箭尖骲头’两个词。通过这两个词的语义能够知道
的词根意义是‘箭’。所以,派生词
的原来语义是‘有箭的人’,即‘猎人’的语义。”[133]如此,释义“女真”的关键问题是肃慎与女真有无一脉相承关系的存在,在没有论证、确定二者关系的存在的前提下,研究女真释义是无源之水,可以做任意主观的解释。“东人”“人”“有箭的人”等都是出于主观的阐释,不能切中问题的实质,缺乏历史、缺乏族源历史的支持与限定,仅利用语言对译,或曲折对译研究“女真”一词,漫无边际,主观臆断色彩非常突出。如此下去,“女真”一词的解释必是五花八门,难以接近本义。
“女真”之名于唐初出现是出于靺鞨人之口,五代时,女真因与契丹相接触而被记载。在史籍中出现的女真、虑真、朱先、珠尔真、朱理真、诸申、朱里扯特、主儿扯惕、主儿彻惕、拙儿察歹等,首先需要明确它们是音译还是意译。靺鞨称“女真”,契丹称“虑真”,女,古音为“汝”,女与虑音相近,韵母音n、l、r在翻译民族语言时,区别不太明显,常被混用。“女真”与“虑真”可视为近音异写,“朱里真”是宋人对“女真”“虑真”发音的矫正,拼写为“jurchen”。
女真,或朱里真的读音构拟为“jurchen”,有研究者指出:“宋元时期经常用‘女’字译写阿尔泰语,……用‘女’译写
可以认为省略了音节末*-r音,这种情况在宋元史籍的对音中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因此,我们推定‘女’为‘袅罗’的省译,‘女古’即‘袅罗箇’或“袅里曷”的异译,所对译的契丹语形式可拟为*nürgü/nürga。”[134]哈斯巴特先生也指出,8世纪长安的“女”字读音应是“jio”。[135]两位语言学者一致认为“女”不读“nǚ”,而读作“袅罗”的近音。借此可以进一步推断女真拟读音为“袅罗真”。
“女真”,最早出于靺鞨语和契丹语的发音,靺鞨人的语料缺乏记载,只能在契丹语中寻找相关的信息。契丹国一水名曰:“袅罗箇没里。”“袅罗箇”与“女真”的拟读音“袅罗真”很接近。“袅罗箇”与“乌(袅)洛侯”是同音异写,“袅罗箇”“乌(袅)洛侯”“袅罗真”所指同一,在曾居住于贝加尔湖一带的雅库特人的语言中,h与其他亲属语言中的š相对应,[136]“袅罗箇”与“乌(袅)洛侯”可变读为“jurch(š)en”,即“袅罗真”。
在中原汉文化中,“箇”音被“这”(者、遮、赭)音取代的情况初见且多见于唐代《变文》中,《敦煌变文集·燕子赋》有云:“者汉大痴,好不自知。”[137]据研究者统计,[138]《敦煌变文集》里有“这(這)”24例、“者”8例、“遮”3例。另外,在唐代《历代法宝记》中有一例“赭”。《新唐书·史思明传》记载史思明骂曹将军曰:“这胡误我,这胡误我!”[139]“这”字出现于《旧唐书》,清人王鸣盛说:“《旧唐》载俗字。”[140]赵翼认为“这”,“此等语直是戏曲中打诨,岂可施于文字”。[141]近世研究者也发现:“‘这’字大量运用见于晚唐变文,最迟出现是在中唐。”[142]“这”(者、遮、赭)是胡音、俚语,多载于变文和胡人的语言里,赵翼认为史传俗语“皆从蒙古字译出,极为俚俗”。[143]其实,俚俗之语载于典籍的情况,在唐代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或者说,本来就存在于胡人的语言文化之中,胡人的口语读作“这”音,中原文献记作“箇”音。就“袅罗箇”与“袅罗真、朱里真”(女真、女直)的音变而言,在胡人(指契丹、靺鞨及杂胡等)的语言中本来就有此音(这、者、遮、赭),被中原的译言者译写成“箇”。至唐代以后(实际情况可能早一些),胡人文化在黄河流域的影响越来越大,胡人有了话语权,其语言可以直接被转写,多写在“变文”中,史籍中偶尔出现“这胡误我”之类的俗语,被视为修史者的败笔,《新唐书》删掉“这”字,仅书“胡误我”。[144]“这”(者、遮、赭)的读音经历了口语、俗语到书面语的变化。“箇”作为指示代词,常见于诗文中,如王维《同比部杨员外十五夜游有怀静者季》:“香车宝马共喧阗,箇里多情侠少年。”箇里,即这里。苏轼《记梦》云:“不信天形真箇样,故应眼力自先穷。”箇样,即这样。张矩《千秋岁·为壑翁母夫人寿》云:“黑头公相贵,膝下欢娱笑,君知否?箇般福分人间少。”箇般,即这般。袅罗箇被还原为袅罗真。唐宋时期,袅罗箇,读作袅罗真,即朱里真、女真、女直。
“袅罗箇没里,复名女古(袅罗古,笔者加)没里者,……华言所谓潢河是也。”[145]《辽史·国语解》明确记载:“女古,金也。”[146]黄色即金色,袅罗箇、女古都有“金”的含义。由袅罗箇还原的袅罗真、朱里真、女真、女直,皆可汉译为“金”。
魏晋隋唐时期的乌洛侯(浑)、袅罗侯,五代时期出现的袅罗真、女真释义为“金”,与黑水靺鞨中的郡利部不但活动范围相合,在族称含义上也是一致的,“郡利”也是“金”读音的汉字译写,因此郡利部就是阿保机征服的契丹东北女真。《北风扬沙录》载:“金国本名朱里真,番语舌音讹为‘女真’,或曰‘虑真’,避契丹兴宗宗真名,又曰‘女直’。肃慎氏之遗种,西海之别族也。或曰三韩〔中〕辰韩之后。姓拿(音为袅罗——引者注)氏,于夷狄中最微且贱。唐贞(正)观中,靺鞨来中国,始闻女真之名,世居混同江水东,长白山——野绿水之源。南邻高丽,北接室韦,西界渤海、铁离,东濒海。《三国志》所谓邑娄,元魏所谓勿吉,唐所谓黑水靺鞨者,今其地也。有七十二部落,不相统制。契丹阿保机乘唐衰,兴北方,吞诸蕃三十六,女真在其中。”[147]
四 契丹征服与分化东北女真
阿保机所征服的契丹东北女真出于黑水靺鞨,他们被征服后,被迁徙而形成混同江(西流松花江)以南的“熟女真”和以北的“生女真”,再加上东女真,辽代总共有三部分女真。在契丹统治下,熟女真或被迫或自愿迁离故地,分布在渤海故地和辽南地区,熟女真被分解成很多部分,有曷苏馆女真、南女真、北女真、鸭绿江女真、黄龙府女真等,辽朝为之建立诸多女真大王府管辖。
生女真世居混同江以北,宁江州(笔者推断当在吉林省松原市)以东,忽汗水(今牡丹江)以西。生女真与熟女真一样臣属契丹,不同的是生女真“不隶籍”,可以不听契丹的征发调遣。生女真在金朝开国的历史记载中,被视为女真人的主体,几乎就是女真完颜部的代名词,在很多研究者的著述中,常常把生女真与完颜部联系在一起。但仔细研读史料发现,女真完颜部并不是生女真,它是从东海女真地迁到生女真地,与生女真建立联盟,后来被视为生女真的一部分。
生女真的最初界定是因其未编入辽朝户籍,故又称不系辽籍女真(直),与系辽籍的熟女真相对,称“生女真”。《辽史·百官志》在诸部中有“生女直部”。[148]后来的研究者多以“不系辽籍”作为判定生女真的唯一标准,《金史》记载中的女真完颜部也不系辽籍,所以,它也被视作生女真。界定生女真的标准不应该是唯一的,除了“不系辽籍”外,还要考虑它的出现时间、活动范围和部民的生活习性,这样才能比较准确地把握生女真的历史状态。生女真出现在辽初,即耶律阿保机征服契丹东北女真后,一部分女真被纳入辽朝户籍,并被迁徙,他们属于熟女真;一部分未系辽籍,活动在粟末水以北,宁江州以东的“千余里”范围内,属于生女真。研究辽初生女真的历史,确定它的活动范围是关键的环节。据《三朝北盟会编》载:“居粟沫之北,宁江之东北者,地方千余里,户口十余万,散居山谷间,依旧界外野处,自推雄豪为酋长,小者千户,大者数千户,则谓之生女真。”[149]
《三朝北盟会编》记载的是生女真初期的活动范围,南至西流松花江,西至宁江州,其东、北没有确定。《契丹国志校证》也说:“东北不知其所至。”[150]《金史》记载生女真的地域范围,包括完颜部的迁徙之地按出虎水畔在内。有云:“生女直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是也。”[151]生女真在《金史》中称“野居女直”。
生女真的东界止于今牡丹江流域,即辽金时期的活剌浑水(忽汗河)。关于活剌浑水,研究者的观点存在分歧,一说是今之呼兰河,[152]一说是今之付拉荤河(今通河县境内),[153]这两条河都是今松花江东北流的北支流。据《金史》记载:“腊醅、麻产侵掠野居女直,略来流水牧马。”[154]又载:“腊醅兄弟乘此际结陶温水之民,浸不可制。其同里中有避之者,徙于苾罕村野居女直中,腊醅怒,将攻之,乃约乌古论部骚腊勃堇、富者挞懒、胡什满勃堇、海罗勃堇、斡茁火勃堇。海罗、斡茁火间使人告野居女直,野居女直有备,腊醅等败归。腊醅乃由南路复袭野居女直,胜之,俘略甚众。”[155]《金史》两处记载腊醅、麻产兄弟劫掠“野居女直”,可能是同一件事。腊醅、麻产是纥石烈部人,居于活剌浑水诃邻乡。若将活剌浑水确定在今呼兰河或付拉荤河,也就是说,腊醅、麻产要渡过松花江到南岸的来流水掠穆宗的牧马和“野居女直”,而且,袭击“野居女直”初受阻,再转向南路,若腊醅、麻产在松花江北岸,在“野居女直”的北方,必须绕过东侧或西侧,才能转向南路。定活剌浑水在松花江北支流,非常明显是不合理的。活剌浑水比较合理的定位是今牡丹江,这样,腊醅、麻产的居地在来流水“野居女直”以东,且很近,先进攻东侧受阻,又转向南侧。民国时学者景方昶认为:“腊醅传,腊醅、麻产兄弟,活剌浑水诃邻乡纥石烈部人。方昶按,今霍伦即活剌浑之音转。乌春传,涉活论、来流水,霍伦即活论之异文,亦作和陵。欢都传,石显(石鲁)子劾孙举部来归,居于按出虎水源,胡凯山者,所谓和陵是也。是和陵即活论之证。今图又作活龙,则活论之转也。”[156]
生女真东界止于活剌浑水还有其他证据,如《金史》记载,在孩懒(海浪)水一带有乌林达部,乌林达部属于五国部的越里笃,非生女真。在活剌浑水流域还有乌春、窝谋罕等部,都不属生女真。辽朝初年,女真完颜部不在生女真的活动范围内,而且,生女真的文化特征是“散居”“野处”,不相统属,没有房屋建筑,没有铁器,也不炼铁。完颜部用铁器,也懂得炼铁,这是生女真与完颜部的不同点之一。生女真生子年长析居,《金史·世纪》写道:“生女直之俗,生子年长即异居。”[157]完颜部入乡随俗,但他们过的是亦农亦牧的生活,所以就有了“旧时兄弟虽析犹相聚种”的习俗。[158]完颜部还相信“巫祝”。《金史·谢里忽传》记载,来流水乌萨扎部杀完颜部人,昭祖往乌萨扎部以国俗治之。“国俗,有被杀者,必使巫觋以诅祝杀之者,乃系刃于杖端,与众至其家,歌而诅之曰:‘取尔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无名之马,向之则华面,背之则白尾,横视之则有左右翼者。’其声哀切凄婉,若《蒿里》之音。既而以刃画地,劫取畜产财物而还。其家一经诅祝,家道辄败。”[159]乌萨扎部就地域而言,属于生女真。在《金史》中记载女真人的文化信仰是双重的,如对巫者的称谓有“珊蛮”和“巫妪”。《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兀室(完颜希尹——引者注)奸滑而有才,自制女真法律,文字,成其一国,国人号珊蛮。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变通如神。”[160]显然,国人之语与女真语是不同的,至少是有差异的。“巫妪”是音译,很多人因解读汉字的惯性思维,把“巫妪”理解为巫婆、女巫。其实,这是中原史家对女真语近似“uyu”的读音,以汉字中令人误解的字词附会而成“巫妪”。“巫妪”与“奥云”音近,在突厥语的民族中,巫者可称“萨满”,亦称“奥云”。“珊蛮”与“巫妪”并存于女真社会,可能来自不同的族群,一个是女真完颜部,一个是生女真。
在很多研究者看来,完颜部就是生女真,完颜部的社会就是生女真的社会,这样含混的认识,忽略了生女真独立存在的历史,忽略了完颜部与生女真融合的历史过程。研究者多认为生女真比熟女真落后,相对不开化,其实,这并不是两个族群之间的根本区别,根本区别在于生女真的生活习性,即“散居”、“野处”、不相统属、没有城郭等。《金史》《三朝北盟会编》等文献都记载了生女真的社会情况,须要特别指出,《金史》称他们为“野居女直”,多次受到腊醅、麻产率领的部落侵扰。“散居山谷间、依旧界外野处”的女真人,很难对其部民进行有效的管理与统治,不是契丹统治者不想使其入籍,而是无法使其入籍。所谓落后、不开化都是这种游牧生活使然,或者说是表现。正是“散居”“野处”又不相统属,辽朝不担心他们“为患”,任其自处,也正是这种不凝聚,使完颜部有机会入驻他们的领地,有机会成为他们的保护者,进而成为其中的一员,在函普家族的家长们(部长)率领部民耀武于青岭白山时,不但有稳定安全的后方,部分生女真还可能成为参与者。生女真的散居、不相统领正需要能使之联合的力量,女真完颜部的函普家族承担了这个角色,生女真也成了完颜部崛起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