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008年9月美国雷曼兄弟破产,金融危机迅速传染到实体经济,全球经济急转直下。但各国政府联手救市,纷纷采取扩张性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刺激经济增长,结果到2009年上半年,全球经济大有起色,仿佛已是雨过天晴。人们在猜测:经济复苏的“绿芽”已经冒尖。然而,就在2009年下半年,一股新的金融飓风逐渐酝酿并爆发,并影响到整个世界。这就是欧洲的主权债务危机。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的爆发,意味着原本一场疾风骤雨式的金融危机,已经转化为一场旷日持久的世界经济衰退。
早在2008年年底,冰岛就已经出现过债务危机,后来,波罗的海三国也曾经出现严重的金融危机。但如今这场引起全世界关注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首先是从希腊爆发的。希腊原本财政状况就不佳,2009年11月,新上台的帕潘德里欧政府宣布,旧政府掩盖了政府赤字与政府债务的真实水平,修正后希腊的财政赤字高达GDP的12.7%,而非此前公布的6%。这一消息引发了市场的恐慌,评级机构纷纷调低希腊的主权信用评级。
希腊爆发危机之后,欧洲国家并没有及时提供救援,反而一直袖手观望、犹豫不决,错过了救助希腊的最佳时机。局势很快就失控了。市场上的不信任情绪愈演愈烈。著名投资家巴菲特曾经说,如果你在厨房里发现了一只蟑螂,那么肯定不是只有一只,而是会有一窝。危机很快波及爱尔兰、葡萄牙、西班牙和意大利。这5个国家被戏称为“欧猪国家” (PI-IGS)。不幸的国家各有各的不幸:爱尔兰经济增长势头一直很猛,但是其国内的银行出现大面积亏损,导致财政压力增加;葡萄牙借的外债太多;西班牙在过去几年变成了欧洲最大的建筑业工地,如今房地产泡沫崩溃,繁荣成了泡影,银行业也因此遭受重创;意大利的出口下降,而且一直是欧洲借债最多的国家。当“欧猪五国”的形势继续恶化,可能蔓延并殃及其他国家时,欧洲各国才行动起来,商讨如何救助南欧国家。
2010年5月10日,欧盟财长会议与IMF达成一项总额高达7500亿欧元的危机救助机制,以帮助可能陷入主权债务危机的欧元区成员国,防止危机进一步蔓延。7500亿欧元资金中,4400亿欧元来自欧洲金融稳定机制(European Financial Stability Facility, EFSF), 2500亿欧元来自IMF的贷款承诺,剩下600亿欧元由欧盟自筹。这一方案出台之后,市场上的恐慌暂时得到了平息。危机似乎又过去了。
2011年,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形势再度恶化。欧盟、IMF和欧洲央行在和希腊谈判的时候指出,希腊没有严格按照援助协议进行财政紧缩和经济改革计划,因此要暂停发放援助资金。这立刻导致希腊10年期国债收益率飙升,主权信用评级被再度下调。2011年下半年,欧洲的金融体系正在一步步走向悬崖,但各国领导人却还在围绕着是否需要扩大EFSF以及谁来掏钱的问题,争执不下。危机时刻,欧洲中央银行挺身而出,从2011年12月起,两次通过大规模的长期再融资安排 (LTRO),向市场上注入了至少1万亿欧元的流动性,再次缓解了市场上的恐慌情绪。
就这样又熬到了2012年。市场上本以为2012年第1季度会是欧洲最艰难的时刻,因为欧猪国家到了偿债高峰,但值得庆幸的是,欧洲再一次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难关。到2012年5月,市场上再度出现了对欧洲债务问题的恐慌。由于希腊大选失败,很多人开始怀疑,希腊会在短期内退出欧元区。花旗银行首席经济学家表示,希腊于2013年之前退出欧元区的概率在50% ~75%之间。“末日博士”鲁比尼也明确指出,希腊可能于2012年或2013年退出欧元区。此外,西班牙已经成为欧债危机的新的焦点。进入2012年以来,西班牙信用评级连遭市场评级机构下调,而融资成本居高不下。6月7日,惠誉公司再次将西班牙国债评级由A级下调至BBB级,评级展望为负面。西班牙经济发展前景再次引发市场担忧。目前,西班牙已经向欧盟申请规模为1000亿欧元的资金援助。所幸,2012年6月希腊新一轮大选顺利过关,希腊暂时不会退出欧元区。随后的欧盟峰会又提出了一系列救市措施,市场的恐慌情绪再度缓解。
然而,欧洲的问题并未得到根本的解决。如果爆发危机的国家只是希腊或葡萄牙,那么欧元区尚可应对。一旦像意大利或西班牙这样的大国被牵扯进来,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将迅速蔓延,很快,连法国、比利时这样相对健康的国家也会被拖下水。如果仅仅是债务危机,欧洲国家若能团结一心,尚能控制局势的发展。但随着南欧国债信用评级被调低,持有南欧国债的欧洲银行资产负债表将恶化,主权债务危机可能演变为银行危机,而一旦欧洲出现了系统性的银行危机,将对全球经济和国际金融体系带来致命的打击。相比之下,雷曼兄弟破产可能只是投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但欧洲的崩溃则是氢弹。
为什么欧洲会一直处于这样的震荡?问题在于,欧洲得的是心脏病。按道理,欧洲是应该住院的,该做心脏搭桥手术就做手术,该装起搏器就装起搏器。但是,欧洲的对策却是,每一次到犯病的时候,就掏出一颗速效救心丸。看似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但真正的问题却始终没有解决。
如何才能解决欧洲面临的问题?从短期来看,欧洲已经是大出血,当务之急是如何止血。果断采取行动,才能赢得市场的信任。欧洲中央银行可以继续向市场注入流动性,临时性的EFSF将被长期性的ESM替代,这都是短期内可以采取的对策。从中期来看,当市场的情绪稳定之后,欧洲应加快结构性改革,尤其是在债务压力较严重,但经济基础较好的西班牙和意大利。只要出现了经济增长,假以时日,债务压力终究是可以慢慢缓解的。当欧洲其他地方显露出增长曙光之后,可以回过头再解决希腊的问题,即使希腊不得不破产,也不会再带来系统性的风险。
开药方容易,治病难。尤其是当政治和经济因素交织在一起,决策就会变得更加困难。结构性改革和财政紧缩意味着福利减少、失业增加,这会带来更多的社会不稳定因素。2010年希腊债务危机恶化的时候,雅典的工人已经举着镰刀斧头的旗帜上街游行了。在马德里和罗马,示威游行和抗议的规模越来越大。事实上,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灵感,就是模仿了在西班牙马德里出现的占领太阳门 (Puerta del Sol) 的示威运动。最糟糕的情况会怎样?一些悲观的学者已经预言,欧元区会走向解体。尽管欧元区解体仍然是个小概率事件,但我们现在已经看到,这不是一个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件。
对于中国来讲,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欧元区的解体。欧元区已经是中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一旦欧洲出现经济衰退,势必引起中国出口萎缩。现行的国际货币体系中,美元是事实上唯一的国际货币,这一国际货币秩序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可持续的。多极的国际货币体系符合中国的利益,欧元至少应是其中一极。但是,市场上一度流行的“中国救欧洲论”,却是我们不敢苟同的。救助欧洲的机制已经存在,这主要是欧洲国家的内部救援机制,欧洲缺的不是救助的资金,而是政治上的决心。救助欧洲的关键是如何通过同伴的压力,敦促南欧国家加快结构性改革。中国所能提供的只是数量有限的资金,中国如果出资,没有办法在出资的同时对南欧国家形成改革压力。所谓通过杠杆化的方式扩大EFSF的倡议,被市场看成一个笑话。杠杆化之后的EFSF,无法保障日本、中东或是中国这些潜在出资方的利益。中国正在密切关注着欧洲债务危机的动向,如果形势进一步恶化,中国一定会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但欧洲的命运从根本上取决于其能否自救。
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刚刚出现萌芽,我们就开始跟踪研究最新的进展,深入分析其对中国的影响。呈献给各位读者的这本书,就是我们在之前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本书初稿于2011年12月完成,但由于各种原因推迟到了2013年年中出版。肖立晟、伍桂、邹晓梅、朱振鑫、靳飞、倪蔚丹、王鹏等参与了本书部分章节的写作与更新。我们要在此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的各位同事:余永定研究员、张宇燕研究员、姚枝仲研究员、高海红研究员、张斌副研究员、张明副研究员、徐奇渊副研究员、黄薇副研究员、刘东民博士、肖立晟博士等。我们也要感谢参与跟踪欧债危机研究的各位学生:伍桂、邹晓梅、曾省存、靳飞、朱振鑫、纪洋、黄懿杰、王鹏、王芳、倪蔚丹、孙东等。我们也感谢和我们分享研究心得的其他国内外专家学者:Barry Eichengreen, Jean Pisani-Ferry, Francessco Giavazzi, Charles Wyplosz, Paul De Grauwe, Kristin Forbes,朴英哲,黄海洲,丁一凡等。
何帆
201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