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市化进程加快与灾害频发
1.都市化进程加快
福州开埠,与英人试图开展茶叶贸易有很大关系。然而种种原因之下,开埠之后,外贸不尽如人意。武夷茶叶仍主要通过“内河过岭行走”,输送到广州、江南,再转包外销。至19世纪60年代,受太平天国运动的影响,传统茶路被切断,在闽浙总督王懿德支持下,旗昌洋行开辟新茶路,大宗红茶循闽江直运福州,出口欧美,仅在1880年,福州输出的茶叶即达80万担,年增长率为2.5%。福州一跃成为国际茶叶贸易的中心之一。
19世纪80年代,福州茶市萎靡不振,木材贸易兴起,根据海关贸易报表统计,清末福州木材输出量逐年上升,每年木材输出总值为350万~400万海关两。木材取代茶叶,为地方财政支柱,“内地各处多资利用,则福防厅之商税又全藉木料以充数也”。除输出农副产品外,福州亦进口诸多商品,以洋米、洋布、鸦片、煤油为大宗,其中煤油虽属新式事物,却因价廉物美,迅速普及。1894年,进口量为3266140加仑,较之上年,骤增113%,其增速之快,令时人感慨“同治十三年以前,火油尚属仅见之物,不料二十年之间,竟如此盛行,岂非出人意外哉”。
对外贸易兴盛,推动福州的都市化进程,南台成为“福州精华之区,阛圚宏通,商贾辐辏,花天酒地,富丽繁华”,云集美孚、太古、三井等70余家洋行,24所各类会馆,200个各式商帮,店铺数以万计。地处闽江中流的中洲岛,船舶云集,极为繁盛(见图1-2)。1905年,福州商务总会在上杭街设立,标志着南台成为商业中心,城与市彻底分离。与此同时,人口集聚效应明显,至光绪中叶,福州人口已达到65万人。
图1-2 19世纪70年代的福州中洲岛
资料来源:福州市档案馆馆藏照片,授权使用。
贸易兴盛,使福州成为区域经济中心,对外贸易频繁。“福建之方面,人口一千四百余万,货物皆出于闽江,人口之大部皆居于沿江,福州扼闽省之咽喉。”英国人施美夫记载颇详:“福州人从相邻的江西省进口瓷器,也从遥远的陕西省进口皮毛。帆船从山东、天津及其他沿海地方运来蔬菜和药品。从宁波进口棉布,琉球群岛来的进贡船只也运来鱼干、燕窝、酒、海参,以及日本铸造的金锭,年价值在1万大洋左右。本省西北部乡村提供日常家用物品,如茶叶、茶油、大米、竹笋、香木和牛皮。本省南部各地,尤其是厦门和晋江附近,从陆路运来藤条、辣椒、布匹、毛料、海参、燕窝、檀香以及其他香木、食糖和水银。水银等是南部富有冒险精神的人从其他国家进口到南部港口,然后从陆路运到省城,牟取暴利。作为交换,福州出口毛竹、茶叶、原木材、柑橘以及烧香拜佛用的锡箔纸。”
与此同时,上海亦迅速崛起,取代广州,成为全国的外贸中心,榕沪两地埠际贸易往来频繁(见图1-3)。以木业为例,输送航线“原本运销浙东一带,道光末年,始达乍浦,洪杨革命之后,乃达沪江”。航运一次仅需30~40天。一些财力雄厚的沪商,在福州设立“庄号”,采购木材。而由闽江上游商人组成的建汀帮,“沿黄埔江岸,自城东亘于城南,设木厂及木行,经营贸易,林木商之大者,其数凡三十家”。除木业外,闽商还涉足其他行业,实力雄厚,时人谓之“上海福州帮商业亚于广帮,广福杂货,各省各县通用之”。埠际贸易密切两地经济联系,促进人员互动与文化交流。
图1-3 清代我国沿海部分区域
2.灾害频率增加
开埠之后,茶木贸易兴盛,闽江上游延平、建宁、邵武等处“山上草木铲伐净尽,以致高原雨水不能收蓄,而开垦茶地沙土冲落河内者日多,重者填塞河底,轻者随波下流,水不能由地中行,一雨便涨”。加上城市人烟稠密,河道、湖泊严重淤塞,泄洪能力下降,致使福州水患频繁,时人谓其“起于道光二十四年”,“迨光绪二三年大水后,几于无岁不有水灾”。而且以往“其时皆在五月,从未闻之入秋尚有大水也”。然而,1886年10月,洪水突然袭来,“城内只三分地方无水,西南低洼处,水深者丈余,浅者数尺,屋倒墙崩,不知凡几,压溺致命实繁有徒”。
水灾除造成惨重损失外,亦转移集镇空间。原本繁华的洪塘镇,“在昔日栋宇云连,不下千余户,且多杂姓,农者、商者、方市阔袖,而业儒者,靡所不有,乃一繁盛之都也”,与南台并驾齐驱。迨至晚清,该镇日趋没落,人丁不及百户,荒凉异常,商船主要停泊南台,再通过闽江出海,开展埠际贸易(图1-4)。洪塘之所以衰败,主要是由于水患。该镇恰处分江之口,居民多侵占浦道,加之“地系沙洲,易于崩裂”,每当上游洪水倾泻而下,“港道既于泷道,亦梗积两港,横流无支可泄,下流慢溢”,受患尤巨。1886年大水,“省垣西关接洪山,适当其冲,涨高二丈余,异样危急,吼声如雷,闻之令人丧胆”,从水势来看,城内“较光绪三年,差减尺余。城外西关以往,较前更大二尺”。因此两遭水患后,居民迁徙一空,“或村庄化为泽国,或人口仅留数家,嗣经新开港道,以灭南港洪流后,为祸始少”。但已难以恢复往日的盛况。
图1-4 19世纪闽江海口
水灾频频发生,疫灾接踵而来,以鼠疫最为严重。1894年,香港暴发鼠疫,福州各国领事鉴于“通商海口,万艘云集”,恐受传染,紧急召开会议,函请通商局道宪“凡船只由香港到闽,无论人和货物,皆泊诸海上,待西医士验无疫气,方准进口,果有疫,须淀侯八日,再行进口”。防范虽严,却无济于事,次年4月,省垣西门街某甲“家偶见死鼠,感触其气,当即染疫而亡。某日通商局丁役,亦扫出死鼠数十头”。有“好事者”吸取去年广东鼠疫教训,贴出告白:“各家如遇死鼠,即当收埋,勿任抛掷街面,致人传染。一时见者大惊小怪,无不思先事防维云。”然而无济于事,至7月间,鼠疫暴发,“安民巷某姓家,一日连毙七命,他处有一家,连毙四五命,六七命者,时有所闻”。八月疫情方息。由于毫无经验,群医束手无策,“用热、用凉、用攻、用补,俱不可救,百人之中,竟不能活一”。故死伤惊人,“城内外死亡者以三四万计,村乡染疫尤多”。此后数年,鼠疫均有发生,官绅祈求降雨,以作应对。1901年,《鼠疫汇编》从广州传入福州,士绅捐资付梓,普及治疗方法。
随着城市发展,火灾日趋加剧。从表1-1可见,开埠之前,福州的火灾频次较为稳定,基本在0.15次/年上下起伏,同治年间火灾频次未有较大变化,从光绪年间骤然增加,达到3.18次/年,远远超过前期,至宣统年间又略有下降。这可能由于数据来源不一,从而影响统计结果,但差异不致如此之大。开埠之前的史料记载主要来源于方志和奏章,清廷对火灾重视,将其作为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指标,福州作为省会,若发生大型火灾,督抚大员须及时上报,从而留下相关记载。乾隆九年(1744),福建巡抚向朝廷奏报福州火灾,结果遭到痛斥:“向来外省令文武官弁督率兵役竭力抢护,不使蔓延。朕御极而来,又曾再三谆谕,务期凛遵。……马尔泰、周学健不能训饬防范于平日,又不能督率属员抢救于临时,甚属疏忽,着传旨申饬,嗣后毋得仍前怠视。”开埠之后,除《申报》等近代报刊报道外,时任福建巡抚丁汝昌亦指出:“省城内外,每年火灾必有二三次,每次或千余间,或数百间不等。”与统计结果3.18次/年相似,因此数据应该具有可信度。
表1-1 清代福州火灾及频次
资料来源:《清实录》、(乾隆)《福州府志》、(道光)《福建通志》、林枫《榕城考古略》、郭柏苍《乌石山志》、郭柏苍《竹间十日话》、《申报》、《大公报》、(光绪)《闽县乡土志》、(光绪)《侯官乡土志》。
福州火灾数量陡然上升,以致时人感叹“噫,何闽省火患之多耶!”这与经济发展有关。同治年间,福州名义开埠,实际上处于封闭状态,因此火灾频率变化不大。此后,茶叶贸易兴盛,福州成为重要商埠,对外交流频繁、城市规模扩大、人口急剧增加、房屋鳞次栉比,势必导致火灾增加(图1-5)。与此同时,火油的普遍使用、吸食纸烟风气的形成、娱乐方式的转变,加剧火灾发生。火灾与经济的内在关联,还体现在其时空分布上,在光绪之前,火灾多发生在城内,25起火灾中城外仅有2起。城内火灾多发生在行政衙门、火器库、城楼、樵楼等场所。而光绪朝的108起火灾中,城内仅有27起,其余均发生在城外,其中南台为54起。时空地点的转化,凸显南台的经济地位。
图1-5 1876年福州火灾
资料来源:哈佛大学图书馆收藏。
随着火情严峻,福州出现以趁火打劫为业的歹徒,俗称“火鹞”。他们“平日游手好闲,不事生业,黑夜潜藏僻处,将引火器物抛掷居民房屋,及至延烧,则假充救火之营兵衙役,或捏称失火之家亲戚,乘机抢窃财物。甚或将附近居民,以拆卸炎衖为词,敲门入室,混行搬抢”。然后再按股分赃,以南台最多,其数量之多,危害之大,令官府难以管控。光绪十五年(1889)十二月,城外发生火灾,“约毁居民数十家,传说俱系歹徒放火”,后被抓获的黄金保供认不讳,被判“枭首示众”,在押赴刑场的路上,该犯“坐囚车而绝无畏惧之色,是真桀悍性成,憨不畏法者也”,时人希望“经此次从重治罪,纵火之风庶几稍息乎”。仅过数月,纵火之风又起,甚至清军驻所也成为袭击目标。“咸谓盗思趁火肆劫”,“故数日之间火警频仍,居民颇切防虞云”。在利益驱使下,火鹞无惧律法,流毒甚广,被视为闽中恶习。
为防止火灾,地方官府出台诸多法令,干预民众的日常生活。同治十年(1871),福州三皇庙山陕会馆因上演夜戏而引发火灾,福建地方官员认为夜戏“不特易滋事端,抑且动虞火患”,遂发布告示,“不准演唱夜戏”。预防火情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事务。在南台等火灾频繁的区域,水斛、消防池林立,多为民众集资兴建,至今仍有大量留存。如在仓山区亭下路矗立一清代水斛,其落款为天安铺公置。每逢火灾过后,官绅常修建耸立如马鞍的高墙,预防火灾重演。福州许多街巷还设有专门的火道,“中空而旁甃以墙”,与马鞍墙功能相似,均能有效防止火势的蔓延。
火灾问题凸显,对地方民风习性影响深刻,衍生相关习俗。评话是近世福州民众的主要娱乐方式,其业内有不成文规定:“东家盖房、乔迁、安灶等,书中不能说有‘火烧厝’之类失火情节。”禁忌作为特殊的文化方式,以非常方式界定人与自然的关系,民众以此纾解心中的恐惧,避厄化险。火灾对民众生命财产威胁甚大,因此评书先生回避此类内容,以免有诅咒之嫌。除此之外,在日常生活中,亦有与火灾相关的禁忌,如火灾发生时,街坊邻居须紧闭大门,不让外面的人闯进,甚至火熄后,门还是关着。亦与防止“火鹞”闯进有关。每逢火帝诞辰日,南台各商帮均聚集庙中,举行大型庙会,并轮流值年祭祀。商帮赞助火神庙,反映火灾威胁下其焦虑不安的心理。为“酬谢火帝”,民间举行“谢冬”仪式,成为福州独有的风俗。每到冬至之日,各铺户俱糊纸屋、抬旱棚,铺张陈设,并请道士从宁山祖殿出发,沿途念经,所经之处,各家将所糊之纸屋焚毁,火光四射,俨如火场。焚烧后,各家主人,称呼“今夜火烧厝,从此毛大灾”,以求吉利。“厝”在福州方言中意指房子,“毛”意指没有,即今晚把房子(纸屋)烧了,从此没有大灾。根据民俗学研究,在祭祀活动中,以相似的人或物代替当事人和物,可驱邪避祸。请道士、烧纸屋,即是为了能免遭火患,秋冬季正是“火帝出动”、火灾高发之时,所以选择在冬至日酬谢。此外,“纸裱福州城”谚语亦广为流传,纸裱指福州如同纸糊,一烧就着。谚语是地域文化心理的体现,凸显火灾形势之严峻。
图1-6 19世纪中叶福州南门附近繁荣景象
资料来源:福州市档案馆馆藏照片,授权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