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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灵魂的安放处

Where my soul lies

1.

中国有句谚语:狡兔三窟。虽然我不是只兔子,但我灵魂的安放处也有三个:宗教、故乡上海,以及文学。唯前两个的终极归处也是那最后一个。因为,只有在文学创作中,我才能找到我信仰的依靠,我的根和我一切创造力的源头。

这三桩事其实也可以说是一桩事。人之所以为人,所以是人,就因为了他的感情与理智间的冲突、拉锯;而后言和、融合、注流为一体,奔向终极的人性的大海。其实,动物也有感情,但动物没有理智(即理性与智慧的相加值),它们的感情是一种本能,永远停留在那个层面上,无法得以升华。佛学说的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识)、阿赖耶(识),人之为人的精华,文之为文的奥妙,艺之为艺的境界,其实,全都寓于此八识田中的意识以及末那识(潜意识),这两个特殊的精神领域里。对于它们的发掘,使之无限逼近于你的自性——虽然你永远也无法能真正到达它——就是将你的艺术才华发挥至最大值的那个过程。

阿赖耶识即自性,自性即阿赖耶;阿赖耶是迷了的自性,而自性是觉悟后的阿赖耶。不仅是人,一切众生皆如此,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自)性。无法能缘到它,这是因为众生们还都没能明心见性故。一旦见性,即成佛道。而你所有的精神追求也于此同一刻化为了乌有。何以故?因为你放下了执着。而为文也好,为艺也好,乡愁也罢,怀古也一样,其实都是一种严重的情执。我们作家写作品,假如没了深浓粘稠的情执的话,作品又如何能感动人?故,所谓追求,永远只是一个过程,雾色茫茫之中的一步一推进,完全不知晓其终极目的地究竟何在?终极目的地在峰顶,那是一片佛光普照的金色世界,清晰明了,一望无际。到那时,你再往下俯瞰时,宇宙与生命的真相都呈现在了你的眼前,你自自然然就明白了什么是什么了。唯于当下,我们大家都还在那茫茫的雾色之中摸索追求。没进入到那个境界里去,我们无法想象它。

2.

扯远了去,再回到我的“狡兔三窟”的主题上来:宗教信仰,故乡上海,以及文学创作。

比方说,回忆童年(时代的上海),算不算是老让自已沉浸在回忆中而无法自拔呢?是不是总在想像着要回到再也回不到的过去呢?于作家,是,也不是。佛学中有“三心不可得”之说,其中,“过去心不可得”表示:徒劳地回想,惋惜,哀叹,悔疚,老在作能不能将已逝去的时光再抓它回来,让我再活多一次就好啦的梦,这才是一种虚妄,这就叫“过去心不可得”。但如果是从忆田里汲取教训,汲取养份,汲取艺术的感知能力的话,这种回忆非但是积极的,而且是必须的。它会让你富于创造力。

哪个作家不在写回忆?无论是写美好的,还是写痛苦的,那都是些已成为了过去后的事。但它动人——尤其在回忆中。而动人的本身即是一种能量。还有一点必須明白:你写,写在当下。只有,也只能,在当下写过去。仅此一点,便已足够。因为“当下”又是无法来写的,刚一落笔,当下又成为了过去,成为了你记忆流程中的一部份。事实真相不就是这样吗?故,写记忆是对的,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反而说写将来,如何写?基本都是在打妄想——说好听一点,叫“想象力丰富,想像力蓬勃”——但当你胡诌一通,再回到当下时,连你自已也都会问自已:将来,将来倒底会是个啥模样呢?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将来一定不会是你想像、描绘出来的那个样。这是我所写过的一首诗中的某一句,那年我才十八岁:上帝永远在更改着他的/那已被猜度到了的/意志。就这个意思。科幻小说,作为一类文学品种而存在,当然是可以接受的,惜其深层次的文学意义与价值似乎有限。

3.

再说回上海。这是一个可以用两个同音的中文字同时来描述旳城市:迷以及谜。迷人的城市,谜一般的城市。她之迷魅,迷魅在她的城市发展史,文明史和進化史。在一个偶然的历史接点上,她被选中,成为了中国人眼中的西方,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在1949年前的一百多年时间里,中西文化的生态在这里得到了最充份、最园滿的融合,嫁接以及整合。像一个美伦绝寰的混血女孩,其中西合璧的迷人气貭与生俱来,无可替代。当代的中国作家和电影导演们老喜欢用“黄土地”题材来取悦世界,取悅西方,来迎合滿足他们的猎奇心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曲解、成见,以偏盖全。中国,除了黄土高原,橡皮笺子和西安的古城墙外,还有像上海,这样的行走于人类文明与文化史最前沿旳都市,以及在这都市中生活着的形形式式的人们与职业群落。对上海这种生态的描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过一段繁荣期,后因战乱封闭等诸多原因,遂沉寂了下来。但她还在那里,她的那些珍贵的文明与文化的种子仍在冻土层下坚强地存活着。它们渴望兰天,渴望白云,渴望春临大地那一天的到来。好让其再度发芽、抽枝,茂树成林。重新融入世界,融入文明史——而这,就是我们今日所见到的第一个意义层面上的上海。上海的今生仍根植于她一百多年前的前世。

但毕竟,近代的上海仍有过她几十年的辛酸史,梦魇一般的岁月在她丰腴的肌体上伤痕累累地划过。这种精神层面上的创伤所造成的心理扭曲,在这个城市的硬件(指其市容、产业结构与社会资源分配等诸方面)和软件(指在这个城市中生活和成长起来的一代和几代人的思维模式与情感结构)上都留下了永不可能被磨損去的印记。而这,也是另类文化。这种文化以及城市记忆,混合着于此更前以及更后的历史现实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地域文化情结。这便是我们所感受到的第二个意义层面上的上海:价值观与生命取态不可理谕的背后,总也隐藏着终能被理谕的条条脉络。而我所说的第二个中文同音字“谜”的涵义也就寓于此。

基于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位富有时代报负感的作家的创作取材而言,上海不是座储存量巨大无比的金矿,又是什么?

4.

英文里所说的Homesickness(恋乡情结),其实是一种美好的情操——即使是带上了点儿轻度的病态也不打紧。sickness这个英文单词本身不就是指“病态”么?恋乡与孝亲尊师重道一脉相承。中国历史上的那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除了亡国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结局。道理很简单:他不思蜀,蜀也不会思他;蜀地最后改換姓氏,那是件必然的事。

现代心理学的发展愈来愈深刻地揭示出了Homesickness这种情怀的潜意识的本貭。在佛学上,潜意识的专业名称叫作“末那识”,这是一种执着识。只有它,才能够与艺术直接而有效地对话。再说多一行短诗,以厚其质:异乡有骄阳/故乡有明月。我们热烈的异地奋斗史,终究还是为了老去时,能有回归故里望见明月的那个晚上。这样的人生才是园满的人生,始于该点的,终于该点。

上海,上海虹口区,虹口区溧阳路,溧阳路687号。这是我的故乡、故地、故址和故居。我深爱着它们,爱得无法割捨:在夜梦里也在白曰梦里。入夜梦时,我作不了自己的主,那些记忆精灵们说跑出来,就跑了出来,作祟一番。它们来自于末那识的深处。而所谓做“白曰梦”,那是当我在搞文学创作时。就像是一种“自我催眠术”,我努力使用瞑想的功能,让自已的神识回到潜意识丛林的深处去。这是一项高危的精神遊戏,却又趣味无穷得让人着迷。趣味无穷,是因为你自个儿的理性就能把控全场遊戏的规则、進程与气氛。我将那些埋藏于记忆底层的陈事旧人和轶闻挨个儿地激活它,这是一种境界,一种即使在大白天的阳光底下,也能让你經历一场“梦遊症”的境界。团团幻影向你围拢过来,那种感受是带上了点儿刺激之惊悚感的。它令你流连忘返,忘了你是谁?谁是你?你在哪里?哪里才有你?你究竟是生活在今天呢还是昨天?就是这么样的一种氛围,当它们变得浓稠而又浓稠起来时,某种能量便产生了。如同发射一枝三级火箭,它们将你送回去了昔曰的岁月里。而我的意识則是清醒的,它告知我说,現在,该是你落笔创作的时候啦!在如此境况之下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其艺术含金量必然会高,代价则是炉炼鍛锤记忆时的痛苦指数也会相应增大。

5.

于作家,这类感受、感触与感情的澎湃之所以能转化成为创作冲动的原因是:他除了希望能在作品的产出上有所收获外(这是他职业的需要),更渴望能为自己找到一帖精神的疗伤膏。就此意义而言,文学即是作家们的准宗教。而乡愁,这起庞大而又笼统的概念所含藏的心理因子,也是多样性和多元化的。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你就能见到它们是如何被精緻地剖析开来的:事隔多少年后了的一个阴冷旳傍晚,当母亲为他端上来一杯热茶,几块童年、少年时代他常在姨妈家尝到的,普通了不能再普通的“玛德萊娜”cookies(小点心)。当被含入口中的那一刻,其丰富的感受层次是通过小饼接触到上腭,嗅入鼻腔,咀嚼时感觉其柔韌度,那种种指标值的细緻描绘而表达出来的——一块小榚点将他在姨妈家的一连串的少年记忆全部激活,甚至包括了整座贡布雷市的周边场景。色声香味触法,一个高度敏感于生活细节的作家的生命体念是何等地传神、真实而又感人哪!

这是什么?这就是乡愁。乡愁是文学作品组合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精神部件。

乡愁还是个多极电源,其中有一端是直接插在了你孩提、童年和少年时代记忆的插座上的。这是条情感的高压线,少年的岁月再艰难、再困苦、再不堪回首,于中老年的回望中,依然美好,依然温馨,依然充满了色彩。探深一层,这应该是与你那个年岁上蓬勃向上的生理指数有密切关联的。生理即心理,生理的热烈煮沸了心理的水壶,自你那美妙绝仑的生理目光之中透视出去的种种世相,乌有不斑烂绚丽之理?

还有,当你那趟生命的列车陆续抵达中老年各个站台时,你孩提时代的那些亲人们都已先后作古而去。即使有健在的,也不复当年那个鮮活的模样了。这让你沮丧。那些生活场景与人物,消失的消失,改变的改变,老旧的老旧,这又令你感觉怅然。你无论如何不愿意,也不可能迴避的那个事实是:他们都曾是你此回来到这世间走一遭的全部记忆活体中最富有生命力的那个部份。时光是一样很奇异的东西,经其筛选后留剩下来的记忆竟然都是亲切、美好和可愛的。忆相得以柔化,遂幻化成了一幅幅诱人的画面,重阅时,让你着迷。

沉浸在乡愁的梦境里,是中老年人们当生命遭受挫折后的最安全的心理避风港。另一则表述语就是:(它们是你)灵魂的安放处。

6.

再说回宗教去,我灵魂的另一栖息处。

这世间所有宗教的原点,其实,都不是现代词语学意义上的“宗教”。它们的源头无一不是高智慧的圣贤之说。其智慧的超然与芸芸众生们现存的感受能力间的严重落差,有当一日,人们将之与日常生活中的某种实践稍加结合与调配,所可能产生的神奇功效和道德能量,遂让这种本属有据可凭的真实智慧被迅速神化,而发酵成为了一种“宗教”——即:不再会有人去关注它那智慧源头的,一种现行的盲目信仰。且代复一代,开始了其漫長的膜拜过程。这种现象我们亦可称作为“迷信”,即是:不解却信。而“迷信”又有两层含意:信是好的,是对的,是有益于社会和众生的。但“迷”又是錯的,愚蠢的。是希望能于某一日获得觉悟,从而达至“正信”位的。圣贤们孜孜不倦教诲的全部目的,不就在那个“迷”与“觉”的转变上?就一念之差,八识成四智,烦恼即菩提。

其实说来,我倒是一个笃信了四十年基督教的信徒,皆因我母亲是个虔诚的老基督徒故。她的善良与宽容,自我孩提时代起,就深刻地影响着我的人生轨迹,以及我之价值观、道德观和世界观的成形。1966年,中国社会正处于一个疯狂的红色漩涡中。父亲虽已去了香港,但我与母亲仍留在了上海,承担这一切。由于家庭的那段不被当局认可的历史,遭受冲击势所难免。抄家、游斗一波接一波。那天晚上,抄家队伍刚走,母亲就拉着我,一同跪在了地上作祈祷。而之所祈求,竟然都被神奇地兑现了:造反派们再没“光临”过。就从那次膝盖跪地之后,我就再没中断过。42个年头,每晚那个时段,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跪祷我们在天的父,“愿他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愿他的意志行走在地上,如同行走在天上”,“不叫我们遇见试探,让我们脱离凶恶”(保罗语,马太福音6章9—13),从而让生活在这么个灾难频发时代的我们,能事事顺遂。然而,就在这漫長的42年间,我个人的家庭,在亚洲金融风暴中遭受了解体之灾,我自已也罹患了重度的焦虑型抑郁症,掙扎求存在死亡的边缘线上。2008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我偶然获得了一部《金刚经》,我一口气连读了几十遍,那种deja-vu(曾似相识感),令我那颗始终都处于煎熬之中的痛苦的灵魂一下子便平静了下来,仿佛像是被敷上了一层薄荷清涼剂一般地缓介了。我感受到了佛法偉大和不可思议的能量。我依稀触及到了我之前世与今生间的某个神秘的按纽。从那个黄昏起,我重获新生。大把大把抗抑郁的药丸我都基本停吃,每天,我沉浸在诵经、持咒的曰常修行中,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名字仍叫“吴正”的不是吴正。然而,每晚的那个时段,我仍保持着我已保持了近半个世纪的基督徒的祷告习惯,我感恩万能的主将我的灵魂送回去了它原来的那个家中,它的永久、真正的安放处。我深切地感受到,人类的的宗教,包括准宗教——儒教在内,都是一体的,它们都是你自性成道的示現。唯自称为“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无神论者才是这世间真正的可怜悯者。因为他们不理解,也拒绝理解人生的活法与意义,自生至死,他们白来这人世间走了一遭。人是必须要有敬畏感的,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础和基准。

还有,老将对宗教的认识停留在算命看相测风水等低级层面上,祗求现世利益那丁点儿不劳而获,我必须得说,也是件“求末舍本”之事。这绝不是智慧的人生,并终将落了个“一无所获”的结局。对这世间所有宗教的真正契入,都会让你殊途同归。你终究会明白,大凡宗教都具有同一特征:旣深奥又浅显。深奥是因为宗教道出的是宇宙与生命的真相,而相无定相,隨境隨缘隨机隨时隨处,千变万化,故深奥。但万变又不离其宗,故又浅显。中国古老的《易经》採用的那个“易”字,一曰:变;二曰:简。就是这亇道埋。

7.

那文学,文学又是什么呢?文学当然是文字的序列。但那不是文学,那只是一种形式:文学的形式,文字的形式,文化的形式和文明的形式。文学的实质是哲学,是美学,是史学,是心学,也是某类变异了的宗教学。文学是人类的一切美好品质与悟性的代名词。文学这样东西很伟大,一旦你投入其中,不求任何回报与利益地投入其中,带上了某种宗教情怀和献身精神地投入其中时,它能包含一切:人類的过去与未来,生命的真实与虚幻,世界的解析与净化,诸如此类。

比方说文学作品中的时空转切关系。这不单单是个创作技巧的问题,更有其深刻的宗教内涵作为作家的想像依据和叙事之背景的。时空是假的,虚幻的,这既是宗教,是科学,也是文学。

时空的虚幻性决定于,它终究是一样被“感受”出来的东西。換而言之,当你不再会,不再能,也不再去感受它之存在时,你便“入定”了,而它,也静止了。同理,当你逆向感受它时(即,忆入往昔岁月里去时),它也能倒流回到过去的。

有一个文学术语,叫“心理时间”,它的出现是为了能与“生活时间”互相区别开来。这两种时间概念並立于文学作品中的本身就说明了时空的虚妄:生活时间就是心理时间,反之亦然。道理很深,不说也罢。作家创作时是不需要去终究这些奥理的,他仅凭他的直觉来行事,就可以了。一旦進入到那种境界里去了后的作家,一切都变成为“法尔如是”了。生命的真相就摆在你眼前,所有的介释都是多余的。

这是宗教吗?是宗教。是文学吗?也是文学。

犹意未尽,再想说多几句“时空”的相关语。

刚才说了,“时空”只是人的一种感受。在这里,再加多一行定语:基于一亇特定对象而言,在一种特定境界之中的特定感受。如此定義,或许会更确切些。

所谓“山中一曰,世上千年”。说的当然是仙道里的事。人道与天道在空间维次上的差异决定了其感受方式与计算方式上的不同。且不说科学理据的存废与否,至少,你不能否认说这是一种心的“感受”。哪用“度曰如年”来形容时势之艰困呢?用“一曰三秋”来形容男女间的相思之苦呢?

还有一种水中的浮游生物,朝生暮死的那一种。生命的全部周期,以我们人的算法来计量之,也仅若干小时而已。但它们也一样有滋有味地过完了那“漫長的一生”。经历了出生、遊历、觅食、求偶、交配、繁殖等各种人类所同样要经历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全过程。假如你能与这种浮游生物作出某种精神溝通的话,它们或许会告诉你说,其生命感受,时空感受,与你们能存活八十多年的人类也别无二致。这是事情之其然,哪又何妨不去思索一下其中之所以然呢?

当然,还有“黄粱一梦”,“南柯一梦”什么的。这些事绝对不是比喻说,寓言说,方便说。在人的生命历程中,梦中的“心理时间”与梦醒后的“生活时间”从来就是迥然不同的两码事。这几乎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生命体念。此,又作何解?

只有一种介释:时空不是什么,时空只是一种“感受”。如此理念、体念与观念一旦润土细无声的融入了文学作品中去之后,作品叙述的主体维度即可被大幅度地予以修正,思野与视野都将无限止地拓展开去。因为你打开了那只末那识的潘朵拉魔匣,因为你走进了宗教。这是一片在你文学创作的航海图表上从未有过任何标识的新大陆,在那个灰濛濛的早晨,你独自一个人站在了甲板上。你举着双筒望远鏡,瞭望。突然,你发现了那条被氤氲之雾汽笼罩着的地平线,橫断于天边。你惊讶无比,也兴奋莫明!你向你自已,也向全世界宣佈说:美洲大陆终于被我找到啦!

8.

说至此,我想,我们仍有重新回到宗教里去的那亇必要。

任何宗教,只要你能抓住了那三个关鍵詞:真善美,就什么都迎刃而解了。再说简练点,就一个字,真(sincerity):真诚的真,真实的真,真切的真,真情真性的真。没什么原因,因为它就是我们的真如本性,与生俱来。善心,慈悲心,悟心都是从中自然而然长出来的。而这,就是这天地宇宙间的大美之况。

世尊四十九年的讲经说法,说的就是那桩事,那个字。为了众生能从恶习中介脫出来,恢复自性,认清生命这种现象的本质与实相,他可谓煞费苦心了!而文学的终极归旨,不也一样?只有安住在了这种境界中的文学才是拥有了正能量的文学,“思无邪”的文学,从而也是带上了永恒印记的文学。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作家,但又是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与情怀的作家,这是件不可想像的事,也是件很危险的事——以其作品对于人们的价值观和是非观的影响而言。

並不是单向的。文学里头有宗教;其实宗教里也一样有文学,有艺术,有美学。我们亚洲人去到欧洲旅行,第一次见识到异族人类的cathedral(大教堂),及其华丽无比,崇高庄严的穹顶画时的那种发自于灵魂深处的震攝力,无言以达。同理,西方人来到东方,走进寺庙堂奥,各种宗教场所时,被一股无形而有力的能量团团围困,令其顿生敬畏之心。这些都是由眼识所引发的宗教崇敬感,而眼识所对应的正是六根尘识中的美学认知。

唯美,这种外质,是必须要与“真”和“善”的内性相结合时,才会有了能量。我们老说的“心灵美”,就这个意思。

其实,也可以逆向来求证的。当你真正拥有了“心灵美”时,外貌也决定会自自然然美了起来——那种朴素的安详美,安静美,安定美,安稳美,以及庄重美,让人见了眼慕之,心驰之,意向之,神往之。而那种经“美容院”里粉妆出来的“唇红眉绿”之假美,我们称作为“妖艳”,其中那个“妖”字不已点题了?

9.

文学作品的“境界说”,与上述原理亦异曲同工,殊途归一。凡属人间的艺术作品都不可能不着相:文字相,色彩相,线条相,音声相。唯神韵,才是这些外相的精神内核。你摸不着她也见不到她,但她确实存在。而相着得愈轻愈淡愈妙,内核的外化与显化便有了更多的机会与可能性。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艺术家作品的境界是永远也不可能得以提升的。

着相,是的,着相。着相并不要紧也不可怕,只要这种着相是一类“照见”式的“着”就行。写完了,画完了,曲谱完了,作家画家音乐家们完全不留印象,完全忘了自己刚才都投入地干了些啥了。却于无意之间,将善的意念,美的神韵,真理的实相直接导入了读者和观赏者们的心目中去,灵魂里去了。这,才叫高明,叫高妙。

要知道,“相”背后隐藏着的那个真你真我真他,这才是最重要的。读者透过外相能感受到什么的,就是什么。蒙娜丽莎的笑,肖邦的悲,杜(牧)诗的淡,八大的孤傲,才是本质,才是实相,是艺术与宗教的接口处。

文学作品是作家心灵语的流出。作家心灵的那潭源泉是纯净呢还是污秽,流出的水质必是那同一种。你尽可以用“红唇绿眉”的语言扮相来加以掩饰,但幕布背后藏着的那个真思绪,真意图,真感情,你是掩饰不住的。它们会通过文字的表相,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或骄逸,或浮躁,或巴结,或献媚;或套近乎,或借火点光,或欲火攻心,或急功近利,等等,不一而足。让人读了,心智被搅浑,愚痴倍增。

这是一种负能量,由作家的心桥直接架通去了阅读者的心中。说玄乎点,这是要背因果责任的。说现实点,它会让人们的心灵水土沙漠化,草木不生。

10.

那种净化心灵的功能只可能源之于宗教——任凭贪与欲的沙尘暴盘旋于半空而不予以抑制,其后果自然不堪设想。而作家,作为人类心灵工程的重要设计者,其咎也难辞。我前述的所谓灵魂的三个安居所:对宗教的敬畏感,对文学的献身精神,以及对乡土的眷恋之情,这是三位一体说,也是方便说。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或曰,凡一切能引起美好与高尚之联想之意念之共鸣的人事物都属这同一范畴。我之选择是那三处,但别人也可以选这选那来安放其心。唯心必须要感到“安”,才行。否则,置“放”于未放也。

心老飘着的作家所写出来的作品也一定是“飘”着的。急功近利的结果是:More haste,less speed.(欲速则不达)。既腐蚀了作品的精神内核,也涣散了处世的道德聚焦,可谓两头不着岸矣!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个布满了价值观陷阱的世界。走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入到那陷阱里去了。这就需要作家们高度的自我警觉能力和定功。一有逆于道德,逆于伦常——先不说“逆”,单说“不合”就够了——的念头升起,随即将其掐灭。所谓“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尽可能让自己的灵魂常住于和谐、优美的境界里。不错,这是一种宗教修行,但也是一种艺境的精进。艺术品的价值更多时并不取决于技巧的优劣,而更依托于创作者境界间的落差。

何谓“境界”?心之住所也。

肉体住在豪宅里,灵魂却扑腾在污泥浊水中,感人情操的作品焉能与之有缘?相反,人居陋室时,心却安住于净土,美丽善良的艺术女神才会常在你面前露其真容——这是你的心灵美感召来的。

这也很好很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作家艺术家们一生的最佳作往往出现于其逆缘困境里的原因。当然,逆缘困境并不是你要去找,就能找得来的。这是上帝的巧妙安排。有一类修行者叫“苦行僧”,这主要是指其物质生活上的高度缩减。精神遭受折磨时的痛苦将更甚:而这种逆境的赋予者只有造物主本身。他要试炼你,为的是最终能成就你。中文所造之字被称作是“智慧的符号”。那,你就看一看那个“忍”字吧:心之上架着一把刀,而且,还是以刀之刃面切割着柔弱的心灵的。你就明白这种心的忍受有多艰难多痛苦了。

但这,正是一种绝佳的炼就环境:你要让自己的心安住于其中,不嗔不恚不烦不恼,心情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常态。你要设法让自已看透它,识破它,放下它,笑对它——这一切不都是场梦吗?它便拿你无計可施了。如此授受,这般舍得,所有境遇的利弊不都被你给利用尽了?再艰困的的孽缘也都变为了一种增上缘。而能这般自悟的作家还怕写不出传世之作来?皆心非心是名为心,诸相非相是名为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不,说说,又绕回到宗教这个层面上来了?

2016年9月10日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