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结论:黑格尔与海德格尔同一性思维的同与异
1. 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对决
黑格尔与海德格尔最显著的相同之处在于,两人的哲学同样带有强烈的整体论色彩。这个相同之处,恐怕牵涉两人根源的洞见。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存有”(Seyn)或“本然”(Ereignis)与黑格尔的“精神”都是无所不包的现象,两者亦牵涉某种自发的历程;在这个历程下,所有存在者都同一地结合起来,包括人与世界。可是,纵使我们承认两人有如此重大的相同之处,他们的两套同一性思维却是势不两立、依循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分道扬镳的:一者坚守于有限性,一者趋向于无限性。关于有限性与无限性,现代以来德国哲学的四位巨擘似乎可以据此分为两大阵营:主张有限性一面的有康德与海德格尔,主张无限性这另一面的有黑格尔与胡塞尔。注93更有趣的是,两大阵营之中各有一位倡议同一性思维的哲学家,亦即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正因如此,两大阵营间的斗争便更为鲜明(至于康德与胡塞尔间的关系,则相对温和得多)。黑格尔与海德格尔之间的对立的紧张程度之深,以致伽达默尔称前者为后者的“宿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并不止于涉及人类理性或主体性的有限或无限,他们争论的是最根源和最彻底的层次,亦即绝对精神与存有本身的有限抑或无限问题。换言之,这场论战终于演变为黑格尔带无限性意味的同一性与海德格尔带有限性意味的同一性之间的大对决;也就是说,这是绝对精神的思辨的“圆通”与存有的莫测高深的“绝壑”之间的对决。
表1 现代以来德国哲学的有限性与无限性阵营对比
2. 紧迫与弛缓
同一性思维在哲学上并非什么新鲜事物。海德格尔虽然是“同一性思维”这个新词的首创者,可是相近的思虑却已在东西、古今的哲学传统中留下过痕迹。事实上,同一性思维可以触发深刻的哲学反思,亦可以带来丰硕的智慧果实。然而,过度着力于同一性原则恐怕是成疑问的,甚至是危险的。就以黑格尔与海德格尔为例,我们就看到了两种形态的同一性思维都带来了严峻的后果,即黑格尔的同一性思维无疑过分紧迫(stringent),而海德格尔的同一性思维则过分弛缓(lenient)。这个批评固然无损于两人真正的洞见及其对哲学的贡献,可是,两种同一性思维同样或多或少对哲学有害。我常认为,概念区分(conceptual distinctions)乃哲学得以自省和经世致用的最重要的利器。反观海德格尔,其早期的现象学理论固然蕴含了极为富饶的概念区分,但后期却改弦易辙地渐渐放弃了区分;其同一性思维虽善于创造新词,但皆趋向那元一、独一与唯一的现象——存有。故其晚后发展的同一性思维,虽然号称能“言尽一切”,但其学说其实弛缓到了一个地步,已无力于指涉世界中的具体事态与现象。注94相比之下,黑格尔式的“同一性”思维对于世界的贡献肯定较为丰盛和富于姿彩。我们固然可指摘黑格尔的系统过于紧迫、严厉,过于笼罩一切和力压一切,但是我们最少亦可得益于他对不同世间事务所做的“局部”的概念区分和理论剖析,尤其是那些不同层次的“异别性”(如文化、宗教、音乐、家庭、政治等议题)。与此同时,只要我们对于他带紧迫性的同一性架构保持警觉就可以了。一言以蔽之,我们尚可从黑格尔哲学的一些局部的反思中有所获益,而海德格尔那种囫囵吞枣式的“一整块的智慧”(wisdom in a lump sum)却往往令人无福消受。阅读后期海德格尔的著作,或许很令人有所启发(倘若我们明白他的意思);但持续地浸淫于晚期海德格尔的同一性思维,却可能会渐渐地令吾人对世界的感觉变得弛缓,甚至让人觉得沉闷。总的来说,过度沉溺于阅读海德格尔的著作,特别是其后期的著作,对首先需要接受思想磨炼的初学者而言是绝不适宜的。
3. “哲学的终结”之挑战
黑格尔与海德格尔间另一相同之处亦甚为有趣。查两人先后同样倡言“哲学的终结”(End of Philosophy)的意念,可说是挑战甚至威胁到了哲学这门学问的整体。然而,在这同样的旗帜之下,两人对哲学终结的理由却有不尽相同的理解。对黑格尔来说,是因为哲学如达至绝对精神的境地,已经实现了其目标;对海德格尔来说,是因为哲学一直以来备受存有—神论的形而上学思维影响,以致未能走出一条通达存有的道路,存有的奥秘因隐晦难明而鲜为人触及。既然世人治哲学治了这许多世代而仍是把存在遗忘了,海德格尔乃认为哲学应该被新时代的思想所取代。既然两人做出此挑战,我们也便必须有相应立场予以回应。关于黑格尔,伽达默尔与利科之间简短的对话甚有深思,值得引录。在一个会议上,伽达默尔说:“关于黑格尔,我是有保留的。在这一次的讨论中,我将尝试寻找一种方法,看看能否超越和克服黑格尔的终点。”注95利科随后回应说:“我完全同意伽达默尔教授的看法,即我们要放弃一种绝对知识的哲学。现代哲学的悲歌,其实就是我们必须提出黑格尔的问题而不采纳黑格尔的答案。”注95a在此,我认同伽达默尔与利科对黑格尔的保留。但我不禁要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是“部分的黑格尔主义者”(partial Hegelians)?只要我们把黑格尔系统的“思辨状态”(speculative moment)放入括弧,或尽可能淡化,我们便可以从辩证法的智慧获益,而又不必受制于一个带有决定性的“终点”。在这个意义下,黑格尔的系统对当代哲学的发展而言仍然是有其合适性的。关于海德格尔,事态则严重得多。海德格尔一面宣称要解构哲学,但他提出的“绝壑式的”(abgründig)思维却把人类的智性活动引导至一个非常狭隘的同一性领域之上。“同一性思维”背后的智慧纵有其可贵之处,却无力应付人类当前面对的纷纭事务。例如说,海德格尔一面倒地对主体性的贬抑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主体性尽管有海德格尔批判中的“僭越”的危险,但其毕竟是人类最宝贵的智性的基础,全面否定主体性就等于在剥夺人类理性地判断自身事务和在能承担责任的前提下参与社会与世界的能力。注96卡西尔遂跟随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的脚步,批评海德格尔说:“哲学一旦不再信任其自身的力量,哲学一旦让步于消极的态度,它便再不能完成其最重要的教育上的任务。”注97更讽刺的是,海德格尔本人似乎亦因这个原因而悲剧性地陷入了困境。关于这一点,我想我们最少可以指摘海德格尔对于纳粹的错误的政治判断。美国学者舍汉(Thomas Sheehan)即直言海德格尔犯上了“政治上的思想幼稚”(political sensu latiori)的毛病注98,舍汉这个批判和我所说的海德格尔后期思想近于“弛缓”可谓异曲同工。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批评谢林谈论的“绝对”太过宽松含糊,空洞得就像人们所说的“黑夜里所有牛都是黑色的”一样,并批评其是一种“空无知识的幼稚”(Naivität der Leere an Erkenntnis)。注99在我看来,黑格尔这个极度严厉的批评放之于海德格尔,在某个意义下亦不幸言中。
4. 两者之间的“中道”是否可能?
黑格尔与海德格尔的同一性思维固然各有其内在困难,但是我们的批评亦应适可而止。分别而言,两人的同一性思维都蕴藏了难得的洞见,纵有瑕疵,亦不掩瑜。黑格尔那种动态(辩证)的生命观与历史观,以至其“调和”的观念,无疑是人类精神文明的瑰宝(Gedankengut),其智性光芒熠熠生辉。海德格尔论人与造化的共属一体和论存在的有限性,同样有着不可磨灭的光彩。更有趣的是两者的不同形态的“同一性”似乎能够互相补足,恰好可以互为对方解窘。如果说黑格尔的理性系统过于强势或紧迫,以至于笼罩一切,海德格尔的“居中偏侧”(ekzentrisch)说便正是一帖良方。如果说海德格尔的同一性思维过于弛缓,难以具体地对应世间纷纭万象,那么黑格尔那穿越世界不同层次的辩证历程也正是一剂妙药。与其在黑格尔与海德格尔之间两者择一,何不于两者之间寻找中道?何不同时得益于两者,甚至超越两者呢?相对于海德格尔退后一步那种谦卑与节制的态度,黑格尔哲学计划的雄心壮志可谓彰彰明甚。注100关于这“退后一步”,海德格尔的立场其实相当近于康德“超验哲学”(Transzendentalphilosophie)那种逆所知以求能知的哲学精神。注101康德的“逆所求能”,让吾人得观人类经验这个肥沃洼地之所以可能的条件。注102可惜,吾人却无法从海德格尔的“退后一步”做到这一点,因为他的同一性思维吞噬了各种人世的智慧。我在上面的论述中批评了两种同一性思维,一则太紧,一则太松。在这个背景下,我不禁忽发奇想:一方面,我们既然发觉康德虽与海德格尔同样谦逊地承认人的有限性,但能不坠入“空无知识的幼稚”的危险中;另一方面,我们既可选择从黑格尔辩证的洞见获益之余,而不取法其过于紧迫的思辨性。那么说来,康德是否就是我们从两种同一性思维的困境中各退一步而可达致的中道?康德的学说是否可以有助于吾人把两种不同形态的同一性思维的咒语解除,令西方哲学重获新生,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抑或,在两套各走极端的同一性思维之外,吾人可以在其他文化的哲学传统中找到另类的精神资源,从而打破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两种同一性思维的僵局,让哲学整体重新取得力量,继续充当人类文明的活水源头?注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