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佛教通史(第2卷)印度佛教:公元7世纪至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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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法称与佛教新因明

多罗那他在《印度佛教史》中说:“法称大阿阇梨以前,佛教像太阳那样的辉耀。在他以后清净的大教师一般说来对佛教所做的殊异事业固然是很多,但与过去一些阿阇梨相等的则不大出现,即使出现了,也由于时运关系,佛教不如以前光辉。”[53]由此而言,在印度佛教史上,法称(Dharmakīrti)属于见证佛教盛极而衰的标志性人物。

对于公元7世纪前后的印度佛教,尽管有玄奘、义净的翔实记录,但其中关于法称的记载却少之又少。玄奘在其著述中未曾提及法称。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无行禅师传”称,无行禅师曾经在离那烂陀寺两驿远的羝罗荼寺,向一位善解因明的僧徒学习“陈那、法称之作”,可知公元7世纪七八十年代,陈那与法称被视为佛教因明学的代表人物。在其《南海寄归内法传》中,义净又将法称看作与陈那、护法、戒贤等人匹敌的大师,继陈那之后重显因明之学。根据义净的记载,可以推知法称主要活动于公元7世纪70年代以前,他生前似乎不太显赫,其著作在当时似乎流传亦不甚广。汉文大藏经中托名为法称所造的《大乘集菩萨学论》与《金刚针论》,实际分别出自寂天与马鸣之手。

相比之下,在藏传佛教中法称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藏传佛教史著作如布顿的《佛教史大宝藏论》与多罗那他的《印度佛教史》都把法称作为与陈那比肩的因明学论师。

法称出身于南印度睹梨摩罗耶(Trimalaya,或作Tirumalla)一个婆罗门家庭,早年学习婆罗门教各种学派的教理,后转学佛法,至中印度那烂陀寺从护法出家,修习唯识学。之后因对逻辑问题深感兴趣,法称又师事陈那的另一位弟子自在军(Ivarasena),学习陈那的《集量论》,成绩优异。在自在军的赞同下,法称用便于记忆的偈颂体裁写成《释量论》一书,对陈那的《集量论》作了透彻而详尽的注解与阐释,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了陈那的因明学。

其后,法称曾就金刚阿阇梨受灌顶,游历诸方,弘法宣化。法称力图振衰起弊,挽救佛教的颓势,相传他经常到正法未及之地建立道场,与外道论议辩难,度化比丘,因此法称的弟子满天下。至晚年,法称入羯陵伽国,建立伽蓝,入寂于该地。

法称对佛法的弘扬功莫大焉。然而,法称所处的时代,正是印度教复兴运动兴起的时期。法称与印度教复兴运动的巨匠鸠摩梨罗(Kumārila)和商羯罗阿阇梨(akarācārya)正值同一时代,相传法称曾经和他们进行过公开辩论,并取得胜利。但是,从历史发展的结果来看,法称对佛法的大力弘扬仍未能挽回佛教的颓势。他与鸠摩梨罗、商羯罗阿阇梨论辩的胜利,也很可能只是法称的徒众们的设想与祈愿。

从学术上来看,法称的主要贡献在因明学,他的著作对后期佛家逻辑学的发展有较大的影响。其因明学著作有如下数种。

(1)《释量论》(Pramān·avārtika-kārikā/Pramān·arārtika),或译为《量评释论》,该书评破陈那的《集量论》,其中有许多他本人关于因明学的新见解。书的内容分为四品一千四百五十四颂,四品分别是“为自比量品”(Svārthānumāna,三百四十二颂),“量成就品”(Pramāa-siddhi,二百八十五颂),“现量品”(Pratyaka五百四十一颂),“为他比量品”(Parārtha-vākya,二百八十六颂),依次讨论推理、知识的实效、感官知觉和推论式四项内容。这是法称因明理论和哲学思想的总结,为法称著作中最重要的一部。[54]

法称在对现量的研究中,发展出一种实在论的观点,即承认客观的实际存在,显示出唯物论倾向,故后代论者往往把他划为主张外境实有的经量部。不过,就其哲学思想看,法称在哲学上与陈那一样,都是法相唯识论者。法称在《释量论》中对陈那的瑜伽现量(超验的存在)作过详细的论述,强调心识中存在一种超验的精神境界——瑜伽现量境界。按照瑜伽修习次,通过自我克制,禅修,瑜伽行者会从内心生起瑜伽智慧,直接觉知瑜伽现量境界,达到瑜伽现量与瑜伽智慧的统一。达此境界者,可以脱离一切缘虑分别,消除贪欲、恐惧、骄傲、梦想,如实觉知现实世间犹如梦境、虚妄不真,只有自我意识中的瑜伽现量和瑜伽智慧才真实不虚。[55]

(2)《量抉择论》(Pramāna-vinicaya),是《释量论》的略本。全书以诗体与散文体(长行)混合写成,其中半数以上的偈颂借自《释量论》。分三章,分别讨论感官知觉、推理和推论式三个项目。《量抉择论》目前有两种汉译本,一种是王森依据梵本文翻译而成,另一种是杨化群依据藏文本翻译而成。

(3)《正理滴论》(Nyāya-bindu),为《量抉择论》略本。亦分三品,即现量品、为自比量品及为他比量品,分别讨论感官知觉、推理和推论式三个问题。其理论的创新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合并因、喻,改革陈那以来的宗、因、喻三支论式为宗、因二支论式。三支论式是陈那改革五支论式而成,其中“因”又有“三相”,分别为遍是宗法性(中词必寓于小词)、同品定有性(中词必须寓于大词同类的事物)、异品偏无性(中词必不寓于与大词异类的事物)。法称认为,被归入喻支的同喻与异喻的意义已显示在因三相中,其中第二相实际上包括了喻支的同喻,第三相已包括了喻支的异喻。因此,在新因明论中,只要构成因三相的条件得到满足,这个因即可成为正确的能立。这就是说,把相当于喻体的一部分合并于因,从而构成因喻一体,使因的能立功能得到加强和扩大,如此一来,喻支就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式。因此,法称认为不必再沿袭旧例,另立喻支。这一改革,是法称对因三相理论的重要发展。

其二,确立三种正因。因是推理的理由或依据,正因就是具备“三相”的正确理由或依据。法称对前代所立的诸种繁多而不确切的因进行整理、精简,认为能够具备因三相的因仅三个,分别是不可得比量因(非觉知或非现量)、自性比量因(同一性)、果比量因(因果关系)。不可得因,就是曾经认识的一物即使不在眼前,但据过去对它的认识和印象,可推知它的存在。三种正因中,不可得因是否定判断,自性因与果比量因是肯定判断,三者都要与所判断的“法”(大词)保持“相随不离”的关系,即中词必须属于大词。论式中有了正因,才能使宗(命题)成立,使比量论式更加符合因明的规则。

其三,取消“不共不定”和“相违决定”。只有因三相具足,才可成立所立的宗(命题),如因三相的后二相即同品定有、异品非有缺陷,这样的因称为不定因,即因不一定能够成立所立。法称认为,在通常情况下,推理思维不会出现这种谬误,所以将它从不定过中删去。相违决定就是两个相互对立的命题各具三相,以致使人无法决定何者正确。法称认为这是双方各按自宗立量,无视共同讨论的问题所造成的混乱,是不正常的推理现象,应该取消。[56]

《正理滴论》是法称学说的提要性著作,相当简略,但非常重要。印度耆那教也注意因明,因此对法称的学说很重视,《正理滴论》就是他们保存下来的。藏译本也早有流行,汉译本则出现很晚,目前有徐梵澄、王森、杨化群的三种译本。[57]

除上述三种著作之外,法称还著有《因一滴论》(Hetubindu,略述逻辑推理的分类,仅存藏文本)、《观相属论》(Sambandha-pariksha,考察各种关系,用诗体写成,内附作者自己的评语)、《成他相续论》(Santanantara-siddhi,讨论艺术的短文)以及《论议正理论》(Condada-prakaraṇa,讨论他心真实性并驳斥唯我论的文章)。此外,藏文大藏经中还收有传为法称的其他著述,如《本生广疏》、《律经疏》等,但其真伪尚难确定。

法称的上述七部著作合称“因明七论”或“七支论”。这七部著作似乎在仿效说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a)的阿毗达磨“一身六足”论。如果把法称的因明理论视为一具躯体,《释量论》则为其躯干,其余六论为其六足。由此逻辑结构可以看出,法称试图以逻辑学和认识论的研究来代替早期佛教的旧哲学,进而挽救佛教的颓势。不论当时的结果如何,法称的因明学说在印度逻辑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他之后,印度的逻辑学派大都受其影响,佛教学派、耆那教吸收了法称的思想,新正理派也接受法称的批判,放弃了许多旧的论点。除此之外,法称的学说对中国藏传佛教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藏传佛教有解释因明的著作约17万颂的藏语译文,其中解释法称作品的约有13.7万颂,而《释量论》的注解独占10.5万颂。近世各国印度学家大多根据法称的著作,特别是《正理滴论》来研究因明。

法称之后,其弟子天主慧(Devendramati/Devendrabuddhi,630—690,或作帝释慧)传其学。据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载,法称在世时,曾为天主慧讲授七部量论,不过天主慧的天资与理解力好像并不能达到法称的期望。法称为自己的《释量论》作注,仅完成第一品,其余三品委托天主慧完成。天主慧三易其稿,完成《释量论细疏》(Pramāṇavarttikapañjikā),仍未令法称满意,他认为天主慧只把论文中的字句疏释讲清楚了,其中隐含的奥义还没有厘清,由此发出“有如江河之于海,没入自身而消失”的慨叹。[58]


[1]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大正藏》第50册,第229页。

[2] 或作Uiyāna,Oiyāna,Oddiyāna等。

[3] 或作Balora,今之Baltistan。

[4] 或作跋耆、跋阇、毗梨祇等,中印度北部的种族名,佛陀住世时印度十六大国之一。

[5] 或作跋耆、跋阇、毗梨祇等,中印度北部的种族名,佛陀住世时印度十六大国之一。

[6] 印顺:《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上)第七章第三节。《印顺法师佛学著作全集》第16卷,中华书局2009年8月版,第386—388页。

[7] 慧立、彦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大正藏》第50册,第239页。

[8] 或作Oa,Ora。

[9] 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下“僧哲”传,《大正藏》第51册,第8页。

[10] 又作Coa,Coa,Choa等。

[11] 《大唐西域记》卷十一,《大正藏》第51册,第935页。

[12] 以上引文分别见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卷三,《大正藏》第50册,第244页上、238页下。

[13] 《大唐西域记》卷五,《大正藏》第51册,第893页下。

[14] 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赞咏之礼”:“时戒日王极好文笔,乃下令曰:诸君但有好诗赞者,明日旦朝咸将示朕。及其总集,得五百夹,展而阅之,多是社得迦摩罗矣。方知赞咏之中,斯为美极。”《大正藏》第54册,第228页上。

[15] 《南海寄归内法传》卷第四“赞咏之礼”:“又戒日王取乘云菩萨以身代龙之事,缉为歌咏,奏谐弦管,令人作乐,舞之蹈之,流布于代。”《大正藏》第54册,第228页上。此剧本有藏译,汉语译本为吴晓铃译《龙喜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

[16]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大正藏》第50册,第234页。

[17] 《大唐西域域求法高僧传》卷一“慧轮师”,《大正藏》第54册,第5—6页。

[18] 《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一“慧轮师”,《大正藏》第51册,第6页。这与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三所载有异:“夜有四时,与昼相似,总论一日一夜,成八时也。若初夜尽时,其知事人则于寺上阁,鸣鼓以警众。此是那烂陀寺漏法。”《大正藏》第54册,第226页。

[19] 《瑜伽师地论》卷十五“本地分中闻所成地第十之三”,《大正藏》第30册,第360—361页。

[20] 窥基:《瑜伽师地论略纂》卷六,《大正藏》第43册,第95页上、下。

[21] 《瑜伽师地论》卷第十五,《大正藏》第30册,第356页。

[22] 《瑜伽师地论》卷第十五,《大正藏》第30册,第356页。

[23] 刘英华:《浅谈医学八支概念的演变》,载黄福开主编《藏医药研究文集》,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63—570页。

[24] 《瑜伽师地论》卷第十五,《大正藏》第30册,第361页。

[25] 《瑜伽师地论》卷第十三,《大正藏》第30册,第345页。

[26] 《吕澂佛学论著选集》卷第三,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1381页。

[27]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第二,《大正藏》第50册,第227页。

[28] 《大正藏》第50册,第245页。

[29] 《佛光大辞典》“顺世外道”条。

[30] 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四:“后戒日王三度往唤般若毱多,欲令共我大师论议。辞不肯来,一度辞不能乘马,一度辞舆热,复将母象往迎,即辞年老。”《大正藏》第43册,第351页。

[31] 窥基:《因明入正理论疏》卷中,《大正藏》第44册,第115页。

[32] 法藏:《十二门论宗致义记》卷上,《大正藏》第42册,第213页上。

[33] 《大唐西域记》卷八,《大正藏》第51册,第914页下。

[34]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大正藏》第50册,第261页中、下。

[35] 法藏:《十二门论宗致义记》卷上《大正藏》第42册,第213页上。

[36] 《大唐西域记》卷九:“戒贤乃至德幽邃。若此上人,众所知识,德隆先达,学贯旧章,述作论释各十数部,并盛流通,见珍当世。”《大正藏》第51册,第924页上。

[37] 法藏:《十二门论宗致义记》卷上,《大正藏》第42册,第213页上。

[38] 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七:“然案唐三藏传,似智光乃戒贤弟子,而今云同时者,或恐名同人异,或是师资,不妨立义所宗复异。”《大正藏》第36册,第52页下。

[39] 中国佛教协会:《中国佛教》第三辑“佛地经论”条,东方出版中心1982年版。

[40] 《大正藏》第26册,第325页下。

[41] 《大正藏》第50册,第244页上。

[42] 《大正藏》第51册,第920页上。

[43] 窥基:《因明入正理论疏》卷中,《大正藏》第44册,第121页中。

[44] 同上。

[45] 遁伦:《瑜伽论记》卷八,《大正藏》第43册,第486页下—487页中。

[46] 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张建木译,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149—159页。

[47] 《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大正藏》第54册,第229页下。这首诗颂出自月官所著《诫弟子书》,其梵本尚存。

[48] 月官在文学方面的成就及其多罗圣母崇拜,可以从11世纪阿底峡所译月官著《圣度母天女赞珍珠鬘》(Arya-Taradevi-stotra-mukti-kamala-nama)中见出,其跋文有云:“此度母赞乃是由月官所作,或名‘无死月’,他是具慧诗人之顶髻,精通五明。”另外,在藏文《丹珠尔》中保存有六首署名为月官所作的度母赞颂。参见刘国威《西藏佛教对印度论师月官的记载与看法》,《第三届两岸藏学研讨会论文集》(2009)。

[49] 在藏文《丹珠尔》中保存有署名为月官所作的《狮子吼成就法》(Siṃhanāda-sādhana)。

[50] 《真实名经》指的是《文殊真实名义经》(Mañjurīnāmasaṃgīti),《丹珠尔》中存有署名月官所著的《文殊真实名义经广释》(Arya-Mñjurīnāmasaṃgīti-nāma-mahāikā)。另外,在藏文《丹珠尔》中存有署名为月官著《薄伽梵圣文殊师利具有加持赞》(Bhagavad-Arya-Mñju-rī-sādhihāna-stuti)。

[51] 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张建木译,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156页。

[52] 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第六章第三节。关于月称的研究概况,可参见释惠敏《梵本中论颂月称注研究序论》,《华冈佛学学报》1984年9月第七期,第329—354页;李学竹《月称及其入中论》,《中国藏学》2006年第2期。

[53] 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张建木译,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193页。

[54] 1936年,印度学者罗睺罗在西藏霞鲁寺发现颂文已经残缺的《释量论》梵文残本,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释量论》注本,其中包括法称自注和别人的注。1938年,罗睺罗把这些本子拼凑起来,参考藏译本,重新校印出版了梵文本《释量论》颂文。

[55] 法称著,僧成释,法称译:《释量论略解》释瑜珈现量去:“瑜珈智前说,彼等修所成。(释僧成大疏:现证如前所说彼等“四谛无常第十六行相”瑜伽师之智,即是瑜伽现量,以是修习真实义所成圣者身中离分别无错乱智故。)由除分别网,是明了显现。俗、怖、忧所恼,梦贼等所坏,如现前安往,见非真实事。分别相随属,义不明了现。……修习圆满时,其果当生觉,明了无分别。”另参巫白慧《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法称”条。

[56] 详见巫白慧:《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法称”条;S.C.维第耶布萨那(Satis Chandra Viyabhusana):《印度逻辑史》(AHistoryofInianLogic ,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s,Delhi,2006)第二编第三章“法称”,第303—318页。

[57] 这三种汉译本中,前两种据梵本翻译,后一种从藏文转译。徐梵澄译本作《因明蠡勺论》,收录于孙波编《徐梵澄文集》第七卷,上海三联书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39—550页。王森、杨化群译本皆收录于蓝吉富编《大藏经补编》,华宇出版社1986年版,第9册,第463—498页。

[58] 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张建木译,第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