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世人悠悠不识真
虽是初春,已有了万物复苏之状,然微雨后,夜深寒气逼人,屋檐下时不时疏雨三两声,乍然一听,犹似千里之外的琴音缥缈,若有还无。
西窗下,灯影幢幢,女子独坐小妆台前,已落了白玉簪,长发披散在肩,尖尖下巴消瘦得厉害。右眼角那滴颤巍巍欲落的血泪,映入铜镜里,眼眸如古泉般沉寂,微微颔首,黯然销魂。
“吱呀……”屋门推开沉重声响,带入一阵夜风微寒,小阁门重重水色幔子徐徐飞扬。顾大娘捧了小木盘进来,眉眼含笑,和善可亲。
“六姑娘,还未歇下呀。”顾大娘笑着,将一碟嫩黄小饼和一只青瓷小盅放于小圆桌上,“我瞧着姑娘今儿用膳不多,又外出逢了雨气,唯恐姑娘你受了寒,特做了些通神饼送来。”
“大娘有心了。”曲小六缓缓回过身来,朝顾大娘微微颔首,这才放下了手中雕花木梳,长长青丝垂落腰间,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之姿。
“六姑娘,赶快来尝尝。从前小少爷染了风寒,我给他做姜汤,他总嫌微辣不合口,我就专程琢磨着,以盐汤焯姜片、葱丝,和上糖、白面,又入香油少许,煎炸成饼,可算去了微辣之气。”顾大娘扶着曲小六于小圆桌坐下,忙递了块通神饼给她,一面又笑道,“小少爷可爱吃了,还说什么姜可通神明,给取了个通神饼的名头。你说,这么块饼也能通神?”
曲小六接过通神饼,抿了一小口,甜香之中却有微辣姜味。听着顾大娘的笑语声,吃着通神饼,微寒的夜风竟也不觉有多冷了。
“可是这饼不合口味?”顾大娘见曲小六拿着那块通神饼,只吃了一小口,就怔住了一般,也不说话。小声问了句,又揭开青瓷小盅盖儿,递给了曲小六,关切道,“喝口茶汤,缓缓。”
“大娘做的饼,很好吃。”曲小六似方回过神一般,一手拿着通神饼又咬了一口,一手接过青瓷小茶盅,轻声回道。
“六姑娘喜欢吃就好。”顾大娘这放了心坐在一旁,满眼是笑。
曲小六咽下口中的通神饼,放下了手中余下的通神饼,双手捧着青瓷小茶盅,忽而盯着顾大娘,分外认真道:“大娘,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六姑娘是陆家表亲,那可是咱小少爷的亲表姊。老爷不是说了,六姑娘到了咱府上,就是一家人,瞧瞧,府中上下都直唤您六姑娘,竟比嫡亲哩!”顾大娘瞧着曲小六,面上仍是含着笑,心里头却是有些心疼,这姑娘年纪虽轻,却似有不少心事,总是蹙着眉。不免又多说了几句,“姑娘既来了陆府,只管当是在家里。老爷待你亲如嫡女,自是不用大娘我多言。小少爷那人,性情最是爽直,是个有口无心的,总归没有坏心肠的,如若出口的话无意冒犯了姑娘你,可要多担待几分。”
“大娘,我乏了。”顾大娘说的这些,曲小六都明白,只是陆府终归不是她的家。她终是低着头,淡淡说了句,那茶汤一口都还未饮,便搁下了。
“那姑娘你好好歇息,莫要多虑才是。身子最紧要,别的什么事都会过去的。”顾大娘是个知趣的,如此温言细语地叮嘱着,便收拾着离开了。
顾大娘离开后,曲小六吹了灯火,独坐在西窗下,眼眸如古泉般沉寂,透过薄薄窗纸,怔怔望着漆黑寂静的夜色,一眼望不到尽头。
有些事,终归是过不去的。
因为,她终归不是曲小六,不是陆家的表亲,不是陆玄羽的表姊。
她也曾想过,就算自己不是曲小六,是潇湘王女王陵,总归也能坦然无愧地接受陆家待她之好。
可,她不是曲小六,也不是王陵。她只是这天地之间的一缕孤魂,无人怜,无人惜,无处可安身。
可,她还是要活着,继续活着。哪怕无人怜,无人惜,无处可安身。
哪怕是借王陵的身份,欺瞒了陆铭。哪怕是借曲小六的身份,欺瞒了陆家上下,欺瞒了世间所有人。
只要,能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等到宁家沉冤昭雪,等到奸臣齐光伏罪受死的那一日。
要活下去,一定活下去,才能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等到宁家沉冤昭雪,等到奸臣齐光伏罪受死的那一日。
这话是半年前,她逃出牢狱时,那个暗中相助的人留给她的。这句话,一直支撑着她,逃出了牢狱,逃出了火海,逃出了临安,逃出了鬼门关。
她没有死,宁素心没有死。
她在逃亡途中落了水,头部撞击礁石,受了极重的伤,为好心人搭救,因昏迷不醒而送到了芙蓉镇县衙。她落水时带着王陵的朱环佩,凭着朱环佩,陆铭将她误认做是故人之女,王陵。
待她醒来时,已被接回了陆府。她躺在榻上思量了许多日,终是将错就错,以王陵的身份留在了陆府。
那时,潇湘王家灭门已闹得满城风雨,陆铭料想这是王门孤女,为保其周全,是以又替其寻谋了个身份,假借曲氏之名,为其编造了个表亲姑娘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留在陆府里,对外称是养病。
陆铭这个人,正直之中又有几分懦弱,懦弱之中又有几分谨慎。关于王陵的身份,连着他亲儿子陆玄羽也不知道。在陆铭眼里,他这个儿子终是个孩子,有些事知道太多,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是以,陆府上下乃是左右街坊都只知道,昨年秋时,陆家来了个曲氏表姑娘,似是染了什么病,养了半年方才见人。
曲小六数着这一路走来的日子,不知不觉竟半年有余了。她逃出临安,竟这般久了。
她摸着黑缓缓走回了床榻前,合衣躺下了。温软的被褥盖在身上,仍是抵不住春夜寒凉。紧握着双拳,闭上眼,全是临安那些过往,有宁家满门抄斩的场面,有齐光奸邪的面容,有秦衍血溅衣襟的冷漠,昨日种种,仍是历历在目。
而在秦府寄人篱下的那些日子,悲也好,欢也罢,皆好似化作了云烟,随风消散。有些过往,她不愿再记起。
她心中的恨,心中的痛,无人可解。
而陆家上下待她之好,待她以诚,她也同样无颜坦然相对。
从前,她住在秦府,隐忍谨慎,步步小心,处处仔细,唯恐有半步差池。
如今,她住在陆府,陆家上下待她愈好,她反觉愈发不自在,不知为何竟愈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一如这乍暖还寒的天儿,愈发教人捉摸不透。
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又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