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匠人
第一章 烦恼的匠人
人们很容易联想起匠人的形象。从木匠铺的窗户望进去,你看见里面有个老人,身边围绕着许多学徒和各种工具。那里面井井有条,椅子的零部件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新鲜刨花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坐在长凳上的木匠弯着腰,正准备凿刻精美的花纹。这个铺子的生存因为马路那边的家具厂而岌岌可危。
你到附近的实验室也可以看到匠人。那里有个年轻的实验室技术员,皱眉望着桌子上六只仰面平躺的死兔子,它们已经被开膛破肚。她皱着眉是因为她给这些兔子打的针出问题了;她想要弄清楚到底是她弄错了实验程序,还是程序本身有毛病。
你也可以到镇上的音乐厅去聆听第三个匠人。那里有个交响乐团正在和一位客座指挥家进行彩排;他如痴如醉地指挥乐团演奏弦乐部分,不断地重复着同一段乐曲,以便让那些音乐家的琴弓能够整齐划一地滑过琴弦。拉琴的人觉得很累,但也很高兴,因为他们的琴声变得越来越协调。乐团的经理很焦虑;如果客座指挥家继续下去,彩排将会超时,管理层需要支付额外的薪水。指挥家浑然忘我。
木匠、实验室技术员和指挥家全都是匠人,因为他们努力把事情做好,而且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就是想把事情做好而已。如果加快工作速度,木匠可以卖出更多的家具;实验室技术员完全可以搪塞过去,把问题留给她的老板;如果多看看手表,客座指挥家下次得到聘用的可能性更大。其实在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必如此认真,随便应付一下就过去了。但匠人代表着一种特殊的人的境况,那就是专注。这本书的目标之一是说明,专注于实践的人未必怀着工具理性的动机。
正如我在“序章”指出的,人们对匠艺活动的理解很贫瘠,通常只把它等同于木匠活之类的手工劳动。德语用Handwerk(手工)来指匠人的劳动,法语则用artisanal(手艺)。英语中的craft(匠艺)的含义更加广泛,比如说国家管理又称statecraft(国家匠艺)。安东·契诃夫用俄语单词mastervso(大师级别)来形容自己当医生和当作家的技艺。我首先想要把这些具体的实践当成实验室,在其中研究各种情感和观念。本研究的第二个目标是探讨双手和大脑、技术和科学、艺术和匠艺分离之后会产生什么情况。我将证明大脑会承受一些痛苦;无论是理解还是表现,都将遭到损害。
匠艺活动只能在已经发展到很高水平的技能中找到。按照一种常用的标准,大师级别的木匠或者音乐家需要一万个小时的经验。各种不同的研究表明,技能水平越高的人越能够发现问题,就像那个担心程序不妥的实验室技术员,而技能处于初级阶段的人则更为关心如何完成他们的工作。达到较高境界以后,技术不再是一种机械性的活动;熟练地掌握技能的人会更完整地去感受和更深入地去思考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我将会证明,匠艺的伦理问题正是出现在这种熟练的境界。
匠艺活动给获取技能带来的情感回报有两个层面:人们能够在可感知的现实中找到归宿;他们能够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但社会在从前阻拦人们得到这些回报,在今天依然如此。在西方历史的许多个不同的阶段,实践活动曾遭到贬低,不被认为是高尚的追求。技术性的才能被认为是缺乏想象力的,宗教认为可感知的现实是靠不住的,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则被当成是一种自我陶醉。但就算除了专注以外,匠人别无其他特殊之处,他们追求自我实现的欲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依然是有借鉴价值的,可以让我们看清这些过去和现在都有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