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石樵文集·第十二卷:古代小说戏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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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四娘》的艺术处理

林四娘是明清之际具有传奇性的人物,不少文人、作家写传记、诗词、小说来歌颂她。大艺术家曹雪芹也通过贾宝玉写了一篇《姽婳将军词》,对她进行了颂赞,把她写成坚贞忠烈的人物,勾勒出了她那栩栩如生、正气凛然的神态。但这毕竟是一首歌词,用来刻画一个人物的道德面貌和思想性格不能不受到一定的限制。真正作为一个典型人物来创造,并且通过这个人物来反映一定时期的历史事件,应当首推蒲松龄的《林四娘》。在蒲松龄笔下,林四娘已经成了一个有个性、有思想的为国死难者,表现了深沉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恨。但是,这却牵涉到林四娘到底是和谁作战而死的,和农民起义军呢?还是和入关的清兵?这关系到林四娘这个人物的思想意义问题,必须弄清楚。根据曹雪芹的看法,林四娘是由于抗击农民起义军而死的。而王渔洋则认为“不幸早死,殡于宫中”(《池北偶谈》)。林云铭却说,她父亲被捕下狱,她“与表兄某,悉力营救,同卧起半载,实无私情。父出狱而疑不释,我因投缳,以明无他”,是为了表示贞节而自杀的。陈其年只说是“中道仙去”(《妇人集》),谈得更加模糊。俞樾在他的《俞楼杂纂》卷四十“壶东漫录”中有所考订,说:“《红楼梦》小说有咏林四娘事,此亦实有其人……是林四娘事甚奇,而云(指王渔洋的说法——笔者注)早死,殡于宫中,则与小说家说不甚合,或传闻异辞乎?”也未得解决,只有感叹而已。但是,从《聊斋志异》所表现的看,她确是与衡王府同归于尽的,因此要了解林四娘是为什么死的,还必须和衡王府为什么被摧毁的问题同时来考察。衡王事不见于《明史》,被清朝统治者列为禁书的《罪惟录》“传四”却有这样一段记载:


衡恭王祐楎,宪宗第六子,国青州。母张德妃,在位五十二年。子庄王厚燆以江华王进封。嘉靖中,辞禄五千,以赡宗室之缺,有贤声。恭王支子新乐王载玺,嗜古好修,善文章,常为《皇明圣政颂》五十篇,致美高皇帝。崇祯甲申,贼围城,玺大发帑守城,城全。南都败,弃去不知所终。


这是一段比较全面的记载,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贼”即指入关的清兵,南都是指弘光政权所在地南京。那么,青州是失于清兵,而非失于农民起义军。其他可参证的史料,像同年(甲申)十月顺治朝曾宣谕他平定山东的将领说:


衡王府中财物,毋得骚扰。衡王曾否与赵应元同谋,应行详察。有谋则严加看守,另行奏闻。(《清世祖实录》卷一〇)。


赵应元是当时山东农民起义军的首领,这不但说明衡王不是和农民军作战,而且可能和他们有联系。又甲申年十月清兵的塘报说,当地农民军“初八日要立衡王登基”(《明清史料》丙编第五本)。这又进而说明衡王受农民军的拥戴了。这些史料都是记载甲申一年中的事,不会有历史先后失实的错误。那么衡王既与农民军有瓜葛,当然不会与他们作战,曹雪芹可能是根据“崇祯甲申,贼围城”的记载,把甲申年和“贼”联系起来,而误认为是与农民军作战而死的。也可能是为清朝讳。其实衡王府是被清兵摧毁的,林四娘应当是“大发帑守城”中之一员,是和清兵作战而死的。

廓清了这一段历史史实,林四娘的悲痛情绪的社会根源也就明确了。

林四娘是个历史上的人物,蒲松龄则把她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来创造。蒲松龄怎样处理这个人物呢?和他写小说的一般惯例相同,自己先直接说明一下故事产生的原因,然后转入人物的创造,让人物以自己的行动去反映一定时期的历史事件。这个故事产生于陈宝钥做青州道佥事时,夜间林四娘的来访。陈宝钥出任青州是康熙二年,距离甲申明亡已经十九年了,与作品中林四娘所说“遭难而死,十七年矣”的时间大体相符。当作者进入人物创造时,表现了自己卓越的艺术才能,和其他写林四娘的许多文章比较,最突出的是加深了林四娘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恨。在王渔洋所写的传记中,只提到她“叙述宫中旧事,悲不自胜,引节而歌,声甚哀怨”;林云铭只谈她“所著诗,多感慨凄楚之音,人不忍读”;陈其年也不过说她“词中凭吊故苑,离鸿别鹤之音为多”。然而,在《聊斋志异》里,从她出现和陈宝钥相交,到最后二人依依惜别,都表现了一种深沉的悲痛心绪和哀婉酸恻的情调。更重要的是作者在表现这种思想情绪时,不像王渔洋等人那样,纯客观地对她的行动、品德、容貌和服饰进行描绘,有时虽然在文字之间也带有些感情色彩,那也是他们自己感情的流露,而不是人物行动的体现。蒲松龄则不但加深了这种情感,并且把它典型化、性格化了。通过人物自己的言论、行动、思想、观点、兴趣和爱好来表现国破家亡之痛,因此特别显得深刻、丰富,并具有感人的艺术力量。林四娘流露出自己那种悲惨情绪,是开始于陈宝钥再三恳求她唱的那支《伊凉词》曲子:“其声哀婉,歌已,泣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陈宝钥也为之酸恻,劝慰她“勿以此亡国之音,使人悒悒”。她却答道:“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可见她的思想情感都是内在的,而通过自己的言论、歌曲表现出来。她告诉陈宝钥说:“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并且还记得当年宫中旧事,向人缅述:“津津可听,谈及式微之际,则哽咽不能成语。”她的心灵深处蕴藏着多么沉重的悲痛!为了解除自己内心的痛苦,弥补精神上的伤痕,和一般善良、淳朴、受难的妇女一样,她经常诵读经文,“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企图在宗教教义中求得安慰和解脱。陈宝钥曾屡次请求她作诗,她都婉言谢绝。一次夜里,忽然来告别,情绪惨凄,陈宝钥也酸楚涕零,置酒痛饮,她“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哽咽。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并且,索笔、构思、挥就一诗,献给陈宝钥,以酬先前之求,掩袂而去。

林四娘并未直接表示对清朝统治者的批判态度,也未正面表示对亡明的怀念,只是通过包蕴着丰富内容的形象、性格流露着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的思想情绪。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是这一典型形象所概括的内在思想情绪,对清朝统治者的批判最深,所表现的故国之思也最切。

蒲松龄在处理这个人物时,不但深化了她所概括的历史事件的内容,而且美化了她的品格。他不像林云铭那样描写林四娘最初做鬼,“青面獠牙”地去捉弄陈宝钥,也不像王渔洋和陈其年那样,把她写成“身萦半臂,足蹑翠靴,锦绦双环,环悬利剑,冷然如聂隐娘、红线一流”的仙侠人物,而是把她写成“长袖宫装”、“谈词风雅”的宫女,并且悉宫商,工度曲,歌词都绝好,具有诗人的情操。这一点,虽然别人也谈到,说她“性耽吟咏”、“即席酬和,落纸如飞”,但是,却没有像蒲松龄这样赋予她的性格以诗人的气质,他写道:


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


作者把她的性格净化了,使她自己的诗也表现了这种气质和独有的思想、情感,具有她性格的特点。像赠给陈宝钥的那首诗,王渔洋在《池北偶谈》中也有记载,原文如下:


静锁深宫忆往年,楼台箫鼓遍烽烟。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细读莲花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梨园高唱升平曲,君试听之亦惘然。


但在蒲松龄笔下却变了样子: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它表现了鲜明的民族意识和深沉的故国之思,这,和她的思想性格完全是统一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作家在处理题材、创造人物时,他的思想水平的高低、艺术修养的深浅、社会知识的多少所起的重要作用。也可以看出蒲松龄自己的思想、艺术修养所达到的高度。应该说,蒲松龄的思想、艺术修养和社会生活知识都超过了清初和他同时的一些文艺家。他通过卓越的艺术才能,创造了林四娘这个人物,把林四娘描写成一个满怀亡国之痛、情感深沉细腻的妇女典型,为明末清初那个沉痛、悲愤的时代,留下了一缕哀怨的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