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罗马文学(罗念生全集·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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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埃斯库罗斯

(1)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创作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生在雅典领土阿提卡西部的厄琉西斯。他父亲是厄琉西斯贵族,拥有田产和葡萄园。埃斯库罗斯年轻时曾亲眼看见雅典僭主制度的暴政和民主制度的建成。他壮年时曾参加马拉松战役、萨拉米战役和普拉泰亚战役,抗击波斯侵略军。

他于公元前499年第一次参加悲剧比赛,但是失败了;直到公元前484年他才获得胜利。公元前470年左右,他赴西西里,在叙拉古城的僭主希厄戎的宫中作客,在那里写了一出悲剧,叫做《埃特纳女人》,庆祝埃特纳城的建立。公元前468年,他在比赛中败于年轻的索福克勒斯,他当时很生气,认为是由于政治原因而失败的,因为那次的评判员是临时改由土地贵族寡头派的领袖客蒙和其他九位将军担任的。他于公元前458年重赴西西里,公元前456年死在该岛南部的革拉城。他曾为自己写过一首墓志铭:


雅典人埃斯库罗斯,欧福里翁之子,

躺在这里,周围荡漾着革拉的麦浪;

马拉松圣地称道他作战英雄无比,

长头发的波斯人听了,心里最明白。


诗人仿佛把他在战场上立下的功劳看得比他在戏剧上的成就重要得多。

埃斯库罗斯写过七十出剧(一说九十出),生前得过十三次奖赏;他死后,他的儿子欧福里翁把他的遗作拿出来上演,又获得了四次奖赏。他的悲剧只传下七出完整的,这七出按照演出年代大致这样排列:

(一)《乞援人》,公元前490年左右上演(一说公元前463年上演)。

(二)《波斯人》,公元前472年上演,得头奖。

(三)《七将攻忒拜》,公元前467年上演,得头奖。

(四)《普罗米修斯》,公元前465年左右上演(一说公元前469年上演)。

(五)《阿伽门农》,公元前458年上演,得头奖。

(六)《奠酒人》,公元前458年上演,得头奖。

(七)《报仇神》,公元前458年上演,得头奖。

埃斯库罗斯是个战士,他的爱国热情在他的悲剧中处处流露。《波斯人》写波斯海军在萨拉米海湾全军覆灭,以反衬出希腊人的伟大胜利。剧中描写的海战,轰轰烈烈,充分表现了希腊人英勇战斗的精神。诗人借这剧抨击波斯的专制与奴役,赞扬雅典的民主与自由,歌颂抗击波斯侵略的卫国战争。这是现存的唯一以当时现实为题材的希腊悲剧。《七将攻忒拜》写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涅刻斯,争夺王位的战争。波吕涅刻斯带着外邦的军队回来攻打祖国,厄忒俄克勒斯则竭力保卫城邦。诗人在剧中把波吕涅刻斯作为叛徒来处理。雅典被放逐的僭主希庇亚斯曾于公元前490年参加马拉松战役,企图借波斯兵力进行复辟;斯巴达被放逐的国王得马剌托斯曾于公元前480年随波斯国王来攻打希腊。诗人有意借波吕涅刻斯来影射这两个叛徒,所以剧中说阿耳戈斯人讲的是外国语,暗指波斯语。阿里斯托芬曾在他的喜剧《蛙》中借埃斯库罗斯的嘴说,看过这出戏的人个个都想当兵打仗。诗人并且在《报仇神》中劝雅典人同外国人打仗,因为波斯人的威胁还没有解除。诗人对于侵略战争则竭力反对,他在《阿伽门农》中,对阿伽门农弟兄侵略特洛亚一举予以猛烈的抨击。

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土地贵族寡头派与工商业界民主派之间的政治斗争,比民主改革时期的政治斗争更为尖锐。埃斯库罗斯虽然身为贵族,却突破了他所受的限制,加入民主派。他拥护民主制度,提倡民主精神。《报仇神》中的歌队赞美雅典为由人民治理的民主城邦,剧中的仇杀案是由雅典的战神山法庭用民主方式判决的。《乞援人》剧中的阿耳戈斯王珀拉斯戈斯认为重大的事情须取得人民的同意才能作出决定。英雄时代的巴赛勒斯(意思是“军事首领”)都是些独裁首领,但是古希腊的悲剧诗人一般都这样把他们描写成立宪君主,借此鼓吹自己的时代的民主精神。埃斯库罗斯对于残暴的僭主是深恶痛绝的,曾在《普罗米修斯》中把宙斯描写成一个典型的僭主。诗人虽然在政治上属于民主派,但是他有时却用贵族眼光来看当时的社会现实。例如,他在《报仇神》中借雅典娜女神的嘴劝雅典人“不要把法律的味道变苦了”,意思是法律不得随便增删,借此表示他不满意于民主派限制贵族元老院的政治权利。这就表示他的政治观是矛盾的,有其保守的一面。他主张调停雅典内部的政治斗争,在《报仇神》中劝雅典人不要起内讧,因为该剧上演时,客蒙的党羽正在企图发动政变,而民主派则急于要为厄菲阿尔忒斯被刺一事向寡头派报复。

诗人的宗教观也是矛盾的。他出生在崇拜女神得墨忒耳的中心地点厄琉西斯,却没有参加过敬奉这位女神的秘密宗教仪式,这表示他对这种教仪有抵触情绪。他在《普罗米修斯》中竭力攻击宙斯,对众神抱敌视态度,但是他在《俄瑞斯忒亚》三部曲(包括《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中却赞美众神,把宙斯当作一位公正的神。诗人的命运观也是矛盾的。古希腊人不理解所谓命运乃是历史的必然趋势、事物的规律,因而把他们不能解释的种种遭遇统统归之于命运。诗人也是如此,他把三位命运女神当作最高的神,认为她们的威力是无比强大的,甚至连众神,包括宙斯在内,都受她们控制。例如普罗米修斯为了帮助人类求生存与进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遭受莫大的痛苦,这是埃斯库罗斯所不能解释的,他认为普罗米修斯所受的痛苦是他命中注定的。其实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任何进步事业必然会受到旧势力的阻挠,遇到困难。但埃斯库罗斯既认为命运支配着人的行动,又认为人应当选择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把他剧中人物描写为行动自由的人,例如阿伽门农的被杀并不是完全由于他命该如此,而是因为他有罪,特别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女儿伊菲革涅亚来祭神,而克吕泰墨斯特拉之杀阿伽门农也并不是由于神的指使,而是出于她个人的报复动机。伴随命运观而来的,是因果报应观念。先人造孽,受了诅咒,便祸延后代,引起循环不已的报复行为,产生一系列流血斗争。

《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中充满了世代仇杀与因果报应,克吕泰墨斯特拉为报女儿伊菲革涅亚被杀之仇而杀阿伽门农,俄瑞斯忒斯为报杀父之仇而杀他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而他们两人之死又与阿伽门农的祖先所承受的诅咒有关。但是诗人又因为受了他自己时代的法制精神的感染,努力突破他所承受的因果观念。例如《报仇神》中的报仇神要为克吕泰墨斯特拉之死向俄瑞斯忒斯报复,但这一仇杀案件由雅典法庭来判决,这就表明法治观念战胜了因果观念。

埃斯库罗斯的思想矛盾反映了雅典早期民主派的特点,他们在政治、经济上适当限制贵族的权力,适当满足自由民的愿望,并且力图使先进的思想与传统观念调和起来。

埃斯库罗斯开始创作时,古希腊悲剧尚处于早期发展阶段。诗人对于戏剧艺术有许多重要贡献,他使悲剧具有雄伟的人物和完备的形式。

埃斯库罗斯所创造的人物都是些意志坚强、气魄雄伟的人物。他剧中的人有些象神,不大象真实的人;他剧中的神又有些象人,不大象尊严的神。但是,一般说来,埃斯库罗斯的人物是固定的,他们的性格没有什么发展。

埃斯库罗斯的歌队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因此他剧中的抒情气氛十分浓厚。他的歌队与剧中人物有密切关系。歌队参与剧中的活动,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埃斯库罗斯的作品,据我们所知,除了《波斯人》和与《波斯人》同时上演的两出悲剧(已失传)而外,都是“三部曲”。“三部曲”采用神话中连续发展的三个故事为题材。

“三部曲”的结构比较难,既要顾到每出戏本身结构的完整,又要顾到各剧之间的联系。第一部曲要解决本身的问题,同时又要提出新的问题,留待下一部曲解决。第二部曲也是如此。第三部曲须提出作者的结论。在大的结构上,埃斯库罗斯对《俄瑞斯忒亚》三部曲的处理是很成功的。但是,就每出剧而论,埃斯库罗斯的布局,一般说来,是相当简单而且松散的,剧情的发展十分缓慢。古希腊悲剧的布局还有待于诗人们的努力,使之趋于完美。

埃斯库罗斯很熟悉演出技巧,他的剧都是他自导自演。据说轻飘鲜明的服装、高底靴等都是由他首先采用的。他的表演很豪华,富于色彩,十分动人。《乞援人》中有五十个穿白袍的埃及女子翩跹起舞,《阿伽门农》中的希腊联军统帅乘战车进场,《报仇神》剧尾举行火炬游行,这些场面都是很壮观的。

埃斯库罗斯的风格很庄严、崇高,雄浑有力,与他的悲剧中所表现的强烈的严肃的斗争相适应,但有时过分夸张,以致意义晦涩难解。他的想象力很强,词汇丰富,比喻的范围很广,但有些比喻很奇特,例如他把干燥的尘埃称为“泥土的孪生姐妹”,把宙斯的鹰称为“有翅膀的狗”。

埃斯库罗斯最杰出的悲剧是《阿伽门农》,他的最著名的悲剧是《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的情节如下:宙斯在普罗米修斯的帮助下推翻了他父亲克洛诺斯而获得王权,他把各种特权分配给众神,但对于人类他不但不关心,反而认为他们太愚蠢,要把他们毁灭,另行创造新的人类。普罗米修斯同情人类的苦难,把天上的火偷来送给人类,并且把科学、文字、医药、占卜术等都传授给凡人,使他们有了技术、知识和智慧,能战胜一切困难与危险,获得生存。宙斯为这事很生气,叫火神赫淮斯托斯把普罗米修斯绑在高加索悬崖上。河神俄刻阿诺斯前来劝普罗米修斯同宙斯妥协,被他拒绝了。神使赫耳墨斯前来强迫普罗米修斯说出那关系到宙斯的命运的秘密(即宙斯如果同某位女神结婚,他将被那位女神所生的儿子推翻),普罗米修斯坚决不肯说出,他宁肯被打入地下深坑,忍受千万年痛苦,也不向宙斯屈服。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的生存而受苦,为进步的理想而奋斗,这种精神是永远令人感动的。宙斯残忍暴虐,专制横行,他迫害人类,引诱一个凡间女子,这一切表明他是个不正义的神,是个典型的僭主。这是专制统治与反专制统治的斗争,反映了土地贵族寡头派与雅典工商民主派之间的搏斗。普罗米修斯成了民主派的化身,从古到今受到人们的称颂。马克思称普罗米修斯为“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引自《德谟颉利图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区别》序言,见《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选》,苏联国家政治书籍出版社,莫斯科,1956年俄文版第25页。,并且把普罗米修斯对赫耳墨斯说的“一句话告诉你,我憎恨所有的神”一语,作为哲学“用以敌视天地诸神的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选》,俄文版第24页。。除了攻击宙斯外,普罗米修斯还讽刺河神的怯懦和世故。挖苦赫耳墨斯的奴才根性。所以马克思说,希腊的众神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剧中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死去。参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第1卷第403页。

埃斯库罗斯死后,他的名声很快就衰落了。五十年后,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剧《蛙》里对他推崇备至,认为他的作品有教育意义。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在古代影响不大。在后世,到了19世纪,他的作品经过校勘,才开始受到广泛的重视,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据拉法格的回忆录所载,埃斯库罗斯是马克思最爱好的作家之一,马克思每年都重读一遍埃斯库罗斯的原文剧本,而《普罗米修斯》则是他最爱好的作品。恩格斯称埃斯库罗斯为“悲剧之父”,说他是“有强烈倾向的诗人”《恩格斯致敏·考茨基》,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卷,第454页。

(2)《阿伽门农》

《阿伽门农》是最杰出的古希腊悲剧,也是最难理解的作品。夫楞开尔(E. Fraenkel)校勘的《阿伽门农》(牛津本,1950)有注解828页,算来每行诗有半页解释,论证甚详,是大本子,如译成中文,有百余万言。但剧中疑难句尚多,各家注本互相争论,莫衷一是。这剧已有石璞译本,为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第二集第576种,1937年。还有叶君健译本《亚格曼农王》,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埃斯库罗斯悲剧二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1979年)也收有此剧。

这剧的背景如下。庇萨国王俄诺马俄斯预知他会死在他未来的女婿手中,因此同那些向他的女儿希波达墨亚求婚的人赛车,凡是赛输的人都被他处死。弗利基亚国王珀罗普斯收买了俄诺马俄斯的车士米尔提罗斯,叫他把俄诺马俄斯的车轴外端的制轮楔取下来。俄诺马俄斯车毁人亡,珀罗普斯因此获胜。珀罗普斯后来感觉羞耻,因此把米尔提罗斯推下海淹死了。米尔提罗斯坠海时,曾诅咒珀罗普斯一家人不得好死,这是这家族的祸害的根源。珀罗普斯和希波达墨亚的儿子堤厄斯忒斯曾诱奸他的弟兄阿特柔斯的妻子阿厄洛珀,并且同阿特柔斯争夺王位,因此被阿特柔斯放逐。他出走的时候,把阿特柔斯的儿子普勒斯忒涅斯带走;他把这孩子养大后,叫他去杀他父亲阿特柔斯,哪知普勒斯忒涅斯反而被他父亲杀死了。阿特柔斯后来假意同堤厄斯忒斯和解,请他赴宴,把堤厄斯忒斯的两个儿子杀来给他吃。众神为这事诅咒阿特柔斯一家人不得好报。堤厄斯忒斯糟蹋自己的女儿珀罗庇亚,使她怀孕。阿特柔斯娶珀罗庇亚为妻,以为她是忒斯普洛托斯的女儿。珀罗庇亚生埃癸斯托斯。阿特柔斯曾叫埃癸斯托斯去杀他的父亲堤厄斯忒斯,阿特柔斯本人反而被埃癸斯托斯杀死了。在阿伽门农(阿特柔斯的儿子,一说是普勒斯忒涅斯的儿子)攻打特洛亚的期间,埃癸斯托斯和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通奸。

《阿伽门农》的情节如下。在“开场”里,有一个守望人趴在王宫屋顶上。他自言自语地说:“今夜里,我照常观望信号火炬——那火光将从特洛亚带来消息,报告那都城的陷落,——因为一个有男人气魄、盼望胜利的女人是这样命令我的。”“女人”指克吕泰墨斯特拉,她是摄政王后。守望人的话暗指王后野心勃勃,手段毒辣。他随即叹道:“当我想唱唱歌,哼哼调子,挤一点歌汁来医治我的瞌睡病的时候,我就为这个家的不幸而悲叹,这个家料理得不象从前那样好了。”这句话暗示王后有不轨的行动,这是一个不祥的基音。片刻后,远处有火光出现。守望人望见了。发出欢呼声:“欢迎呀,火光,你在黑夜里发出白天的光亮,作为发动许多阿耳戈斯歌舞队的信号,庆祝这幸运!哦嗬,哦嗬!我给阿伽门农的妻子一个明白的信号,叫她从榻上起来,在宫中欢呼,迎接火炬,因为特洛亚的都城已经陷落了。”守望人在屋顶上跳舞,兴高采烈地说:“愿这个家的主人回来,我要用这只手握着他的可爱的胳臂。”观众知道这个兵士不会有这种机会,也不会再出场,因为阿伽门农归来时,气氛一定很紧张,诗人不可能有闲笔来写这个人物。守望人随即忧郁起来,他叹道:“其余的事我就不说了,所谓一头巨牛压住了我的舌头;这宫殿,只要它能言语,会清清楚楚讲出来;我愿意讲给知情的人听;对不知情的人,我就说已经忘记了。”短短三十九行开场诗,点明时间、地点和剧情,暗示有不祥的预兆。参看《埃斯库罗斯悲剧二种》第55—56页。诗是这样简单而又意义深远。诗人同时把一个普通兵士写活了,这人物显示了自己的性格,吐露了自己的情感。

“进场歌”用抒情的笔调交代剧情。歌队中的十二个阿耳戈斯长老回忆十年前阿伽门农和他的弟弟墨涅拉俄斯率领希腊联军渡海到特洛亚去惩罚那拐走了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的帕里斯。他们唱道:“事情还是那样子,但是将按照注定的结果而结束。”古时曾有预言,说特洛亚将在战争的第十年陷落。长老们当时还不知道胜利的消息,他们问王后(尚未出场)有什么消息,竟派人传令举行祭祀。他们时而预料有祸患,时而又由于王后命令举行祭祀而怀抱着希望。他们回忆起当初曾见两只鹰啄食一只兔子。他们唱道:“那军中聪明的先知回头望见那两个性情不同的阿特瑞代(按:指元帅弟兄),就知道那两只吃兔子的好战的鸟象征那两个率领军队的将领,因此这样解释这预兆:‘这远征军终于会攻陷普里阿摩斯的都城,城外所有的牛羊,人民的丰富财产,将被抢劫一空;但愿嫉妒不会从神那里下降,使特洛亚即将戴上的结实的嚼铁,这远征的军旅,暗淡无光!'”先知的话是一个警告。女猎神阿耳忒弥斯怜悯兔子惨死,她不让海上起顺风,阻挠希腊联军开赴特洛亚。她要求另一次献祭,要阿伽门农杀他的女儿伊菲革涅亚来祭她。“那会引起家庭间的争吵,使妻子不惧怕丈夫。”“进场歌”的叠唱句是:“唱的是哀歌,但愿吉祥如意”。长老们对出师的回忆是悲惨的,这时的忧郁情调与守望人刚才的欢乐心情成为鲜明的对照。

阿伽门农为了祈求顺风,竟把他的女儿杀来祭神。歌队唱道:


他受了强迫戴上轭,他的心就改变了,不洁净,不虔诚,不畏神明,他从此转了念头,胆大妄为。凡人往往受“迷惑”那坏东西怂恿,她出坏主意,是祸害的根源。因此他忍心作他女儿的杀献者,为了援助那场为一个女人的缘故而进行报复的战争,为舰队而举行祭祀。她的祈求、她呼唤“父亲”的声音,她的处女时代的生命,都不曾被那些好战的将领所重视。她父亲作完祷告,叫执事人趁她诚心诚意跪在他袍子前面的时候,把她当一只小羊举起来按在祭坛上,并且管住她的美丽的嘴,不让她诅咒他的家。


这是阿伽门农所犯的第一项罪过。悲剧的气氛进一步加强了。这支合唱歌并不十分美,但与剧情紧密联系。整个合唱歌长达二百一十八行,连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都嫌它太长了,但是没有一节诗可以删去。

古希腊悲剧的每一场通常都有一个新人物出场。这剧“第一场”里出场的新人物是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她告诉歌队长:“你将听到一件出乎意料的可喜的事——阿耳戈斯人已经攻陷了普里阿摩斯的都城了!”歌队长疑心是谣言,问王后有无证据。王后于是述说信号火光:“那奔跑的火炬使劲跳跃,跨过海,欢乐地前进……那松脂火炬象太阳一样把金色的光芒送到马喀斯托斯山上的望楼前。……那火须飘过那俯瞰萨洛尼科斯海峡的海角,依然在燃烧。跟着就下降,到达了阿剌克奈翁山峰……然后从那里落到阿特瑞代的屋顶上,这光亮是伊得山上的火焰的儿孙。……这就是我告诉你的证据和信号--我丈夫从特洛亚传递给我的。”这三十六行描写火光的诗是很著名的。这是荷马史诗的风格,是埃斯库罗斯描写地理的雄浑诗句,是王后编造出来蒙骗长老们的虚假故事,但出自一个女人的嘴不合身分。维拉尔(Verral)认为这火光传递是假想的,实际上是王后的情人埃癸斯托斯在海边望见阿伽门农凯旋的船只,因而发出信号,叫王后作好谋杀的准备。同意这个说法的人,认为阿伽门农不可能在一日之间航行过四百公里的海面而归来。这是现代戏剧艺术的理论,古希腊的戏剧诗人是不大理会这种时间和距离上的矛盾的。

王后警告说:“只要他们尊重那被征服的土地上保护城邦的神祇和庙宇,他们就不会在俘虏别人之后反而成为俘虏。愿我们的军队不要怀抱某种欲望,为了贪财去劫掠那些不应当抢夺的东西;因为他们还须争取回家的安全,沿着那双程跑道的回头路归来。如果军队没有冒犯神明而得归来,那些受害者的悲愤就会缓和下来,只要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这句话说得很奇怪,不吉祥,与盼望凯旋军归来的欢乐心情不协调。王后继续说:“这就是我,一个女人,讲给你听的。但愿好事成功,这个我们一定看得见;我宁可要这快乐,不要那莫大的幸福。”这些话是双关语,听众懂得,长老们却不理解。

王后进宫后,歌队在“第一合唱歌”里谴责帕里斯曾到墨涅拉俄斯家里“拐走了一个有夫之妇,玷污了宴客的筵席”,谴责海伦“轻捷地穿过了大门,敢于做没人敢做的事”。歌队这样描述墨涅拉俄斯的心情:“那梦中出现的使人信以为真的形象会引起一场空欢喜,当一个人以为他看见了亲爱的人--那也是徒劳;因为那幻影已从他怀中溜掉,再也不跟着睡眠的随身翅膀归来。这便是那宫中炉边的伤心事。”这一段原诗很费解。英国著名学者墨雷(G. Murray)是这样翻译的:“(A shape...)from his arms it vanished, as a bird along the windways of sleep。”他解释说:“Then we have a description of the misery of Menelaos, a description so wonderful that I dare not quote my inadequate translation。”墨雷自知他的译文词不达意,不敢引用,可见这一段诗是很难理解的。大概是说,梦中人已醒,所以那幻影再也不能回来。或解作:“再也不能沿着睡眠的道路飞回。”此外,还有许多种不同的解释。

长老们叹道:


此外还有更伤心的事呢;一般的说,在每一个家里都可以看出为那些一起从希腊动身的兵士而感觉的难以忍受的悲哀,是呀,多少事刺得人心痛啊!送出去的是亲爱的人,回到每一个家里的是一罐骨灰,不是活人。战神在戈矛激战的地方提起一架天平,用黄金来兑换尸首,他从特洛亚把火化了的东西送给它们的亲人,那是使人流泪的沉重的砂金,代替人身的骨灰,装在那轻便的瓦罐里的。他们哀悼死者,赞美这人善于打仗,那人在血战中光荣地倒下,为了别人的妻子的缘故;有人这样低声抱怨,对案件的主犯阿特瑞代发出的悲愤正在暗地里蔓延。


这是哀歌,是愤懑,而不是胜利的欢呼。

长老们进而谴责阿伽门农,判了他死刑:“市民的忿怒的话是危险的,公众的诅咒引起的债务需要偿还。我怕听黑暗中隐藏着的消息,因为神并不是不注意那些杀人如麻的人;一个人多行不义,虽然侥幸成功,但是那些穿黑袍的报仇神终于会使他命运逆转,受尽折磨,以至湮没无闻;他一旦被毁灭了,便无法挽救。一个人名声太响了,也是危险,因为电光会从宙斯眼里发射出来。”这剧的主要意义在于反对不正义的战争,剧中处处提起这个论点。

在“第二场”里进场的新人物是传令官。一般的报信人不表示个人的情感,也不具有性格。这个传令官一上场却说:


啊,我的祖国,阿耳戈斯的土地!一别十年,今天好容易回到你这里!多少希望都断了缆,只有一个系得稳。真没想到我还能死在阿耳戈斯,分得一份最亲切的墓地。土地啊,我现在向你欢呼!太阳光啊,我向你欢呼!这地方最高的神宙斯啊!皮托的王(按:指阿波罗)啊!请不要再开弓向我们射箭!我们在斯卡曼德洛斯河边已经被你恨够了,现在,阿波罗王啊,请作我们的救主和医神!我要向那些聚在一起的神致敬,特别向我的保护神赫耳墨斯,亲爱的传令神致敬,他是我们传令的人所崇奉的神;还有那些派遣我们出征的众英雄(按:指各城邦已经老死的先王),我请求他们好心好意迎接戈矛下残余的军队。


传令官的心情是忧郁的。他随即请求王宫欢迎阿伽门农归来:“好好欢迎他吧,这是应当的,因为他已经借报复神宙斯的鹤嘴锄把特洛亚挖倒了,它的土地破坏了,它的神祇的祭坛和庙宇不见了,它地里的种子全都毁了。”这些话实际上是数阿伽门农在特洛亚犯下的罪行。这都城陷落的时候,杀烧甚惨,希腊人甚至把天神的庙宇也毁坏了,在古希腊人看来,这是弥天大罪,应当受到神的惩罚。

下面的对话带有悲剧的意味。


歌队长 从希腊军中回来的传令官,愿你快乐!

传令官 我快乐,即使神叫我死,我也不拒绝。

歌队长 你是不是因为思念祖国而苦恼?

传令官 我思念,眼里充满了快乐的泪。

歌队长 那么你害的是一种舒服的病。

传令官 什么?请你解释解释,我才懂得你的话。

歌队长 你思念那些思念你的人。

传令官 你是不是说家乡也思念那怀乡的军队?

歌队长 是呀,我这忧郁的心时常在呻吟。

传令官 你心里为什么这样忧郁?

歌队长 缄默一直是我避祸的良方。

传令官 怎么?国王出征在外的时候,你害怕谁呀?

歌队长 怕得厉害,用你的话来说,死了好得多。


传令官然后诉说战争的痛苦:“我们的床榻就摆在敌人的城墙下,天空降下的露水和草地上的露珠把我们打湿了,它经常为害,使衣服上的绒毛里长满了小东西(按:指霉)。”

王后突然出来向传令官说:“请他,城邦爱戴的君王,快快回来!愿他回来,在家里发现他的妻子很忠实,和分别时候的人儿一样,他家看门的狗,对他怀好意,对那些仇视他的人却怀敌意;在其他各方面,也是一样,在这长久的时间内,她连封印都没有破坏一个。说起从别的男子那里来的快乐,或者流言蜚语,我根本不知道,就象我不知道金属的淬火一样。这就是我的夸口的话,纯粹是真情,一个高贵的妇人这样大声说话,没有什么可耻。”这是虚伪。她说完又突然离去。歌队长讽刺传令官没有听懂王后的话,他说:“她说完了,你是这样理解她的意思,但是在明眼的解释者看来,她的话很漂亮。”只是外表漂亮而已。

歌队长问起墨涅拉俄斯的消息,回答是:“他本人和他的船只已不在军队的眼前了。”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传令官跟着就叙述希腊船只的毁灭:“电火和海水本来有大仇,居然结成了联盟,为了表示它们的信义,毁灭了阿耳戈斯人的不幸的军队。昨夜里灾难自暴风雨的海上袭来,从色雷斯来的大风吹得船只互相碰撞,它们在狂风暴雨的猛烈的袭击下,在凶恶的牧羊人的鞭打下,沉没不见了。等太阳的亮光一出现,我们就看见爱琴海上开放了花朵,到处是阿耳戈斯人的尸首和船只的残骸。”军队的毁灭使王后的复仇计划容易执行。传令官下。这人物的性格不及守望人的鲜明。

“第二合唱歌”不歌颂胜利,而谴责海伦:“我要说当初去到特洛亚的是一颗温柔的心,富贵人家喜爱的明珠,眼里射出的柔和的箭,一朵迷魂的、爱情的花。但是忿怒之神后来使这婚姻产生痛苦的后果,她在宾主之神宙斯的护送下,扑向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们,她是个为害的客人、为害的伴侣,惹得新娘哭泣的恶魔!”

从“开场”到“第二合唱歌”,总共782行,几乎占全剧之半,完全是为阿伽门农的登场作准备。

“第三场”里出场的人物是阿伽门农和卡珊德拉,他们乘战车进场,景色壮观。直到这时,剧中的冲突才开始发展。

歌队长并没有献上隆重的祝辞,而是对阿伽门农发出警告:“许多人讲究外表,不露真面目,在他们违反正义的时候;人人都准备和受难者同声哭泣,但是悲哀的毒刺却没有刺进他们的心;他们又装出一副与人共欢乐的样子,勉强他们的不笑的脸……。但是一个善于鉴别羊的牧人,不至于被人们的眼睛所欺骗,在它们貌似忠良、拿搀了水的友谊来献媚的时候。”歌队长进而指责阿伽门农:“你曾为了海伦的缘故率领军队出征,那时候,不瞒你说,在我的心目中,你的肖像颜色配得十分不妙,你没有把你心里的舵掌好。”歌队长最后说:“你总可以打听出哪一个公民在家里为人很正直,哪一个不正派。”阿伽门农似乎听懂了,他说:“我很有经验--因为我对那面镜子,人与人的交际很熟悉,--可以说那些对我貌似忠实的人不过是影子的映象罢了。……其余的有关城邦和神的事,我们要开大会,大家讨论。健全的制度,决定永远保留;需要医治的毒疮,就细心地用火烧或用刀割,把疾病的危害除掉。”这些话表示阿伽门农愿意听取人民的意见,有一定的民主精神。

王后自宫中出来,她对歌队说:“市民们,阿耳戈斯的长老们,我当着你们表白我对丈夫的爱情,并不感觉羞耻;因为人们的羞怯随着时间而消失。我所要说的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是我自己所受的苦痛生活,当他在特洛亚城下的时候。首先,一个女人和丈夫分离,孤孤单单坐在家里,已经苦不堪言,何况还有人带来坏消息,跟着又有人带来,一个比一个坏,他们大声讲给家里的人听。说起创伤,如果我丈夫所遭受的象那些继续流进我家的消息所说的那样多,那么他身上的伤口可以说比网眼更多。如果他象消息里所说的死了那样多次,那么他可以夸口说,他是第二个三身怪物革律翁,在每一种形状下死一次,这样穿上了三件泥衣服。”言外的意思是希望阿伽门农死去。王后随即致颂辞:“我要称呼我丈夫作家里看门的狗,船上保证安全的前桅支索,稳立在地基上撑持大厦的石柱,父亲的独生子,水手们意外望见的陆地,口渴的旅客的泉水。让嫉妒躲得远远的吧!我们过去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这颂辞词藻华丽,过分夸张。古希腊人认为被人家恭维得太过火了,会遭惹天神的嫉妒。王后却是有意引起天神的嫉妒。她继续说:“现在,亲爱的,快下车来!但是,主上啊,你这只曾经踏平特洛亚的脚不可踩在地上。婢女们,你们奉命来把花毡铺在地上,为什么拖延时间呢?快拿紫色毡子铺一条路,让正义之神引他进入他意想不到的家!至于其余的事,我的没有昏睡的心,在神的帮助下,会把它们正当地安排,正象命运所注定的那样。”这段话里有双关语,“家”指阿伽门农的家和冥王的家。“紫色”象征血。王后有意使阿伽门农犯傲慢罪,用他的死来赎罪。众婢女铺上紫色的地毡,王后向阿伽门农行跪拜礼。这是对东方君主致敬的礼仪,后来亚历山大东侵时曾接受这种礼仪,这件事曾在当时的希腊军中引起严重的争论。古希腊人认为那是专制的象征。

阿伽门农的答辞如下:“勒达的后裔,我家的保护人,你的话和我们别离的时间正相当,因为你把它拖得太长了。但是适当的称赞——那颂辞应当由别人嘴里念出来。此外,不要把我当一个女人来娇养,不要把我当一个东方的君主,趴在地下张着嘴向我欢呼,不要在地上铺上绒毡,引起嫉妒心。只有对天神我们才用这样的仪式表示敬意;一个凡人在美丽的花毡上行走,在我看来,未免可怕。”阿伽门农已看出颂辞的真正性质,对克吕泰墨斯特拉表示厌恶。王后于是改变策略,玩弄阿伽门农的虚荣心。这段对话如下:


克吕泰墨斯特拉 普里阿摩斯如果这样打赢了,你猜他会怎么办?

阿伽门农 我猜他一定在花毡上行走。

克吕泰墨斯特拉 那么你就不必害怕人们的谴责。

阿伽门农 可是人民的声音是强有力的。

克吕泰墨斯特拉 但是不被人嫉妒,就没人羡慕。

阿伽门农 一个女人别想争斗!

克吕泰墨斯特拉 但是一个幸运的胜利者也应当让一手。

阿伽门农 什么?你是这样重视这场争吵的胜利吗?

克吕泰墨斯特拉 让步吧!你自愿放弃,也就算你胜利。

阿伽门农 也罢,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就叫人把我的靴子,在脚下伺候我的高底鞋,快快脱了;当我在神的紫色料子上面行走的时候,愿嫉妒的眼光不至于从高处射到我身上!


阿伽门农性格软弱,他终于答应了。他在下车的时候对妻子说:“至于这个客人,请你好心好意引她进屋。”“客人”指卡珊德拉,是普里阿摩斯的女儿,为阿伽门农分得的女俘。国王的话说得非常愚蠢,他带回这个侍妾,也是他被杀的原因之一。

阿伽门农踏着紫色地毡进宫时,王后欣喜若狂,她嚷道:“海水就在那里,谁能把它汲干?那里产生许多紫色颜料(按:指紫色的贝壳),价钱不过和银子相当,而且永远有新鲜的,可以用来染地毡。我们家里,啊,国王,谢天谢地,贮藏着许多织品,这王宫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缺乏。我愿意许愿,拿许多块绒毡来踩,如果神示吩咐我家这样作,当我想法救回这条性命的时候。……啊,宙斯,全能的宙斯,使我的祈祷实现吧,愿你多多注意你所要实现的事。”这后一句也是双关语。王后进宫。

长老们未能使阿伽门农完全懂得他们发出的警告,因此感到恐惧。他们在“第三合唱歌”里唱道:“我如今亲眼看见他们凯旋,我自己是个见证;但是我的心自己学会了唱报仇神的不需弦琴伴奏的哀歌,一点也感觉不到来自希望的可贵的勇气。我的内心不是在乱说——这颗心啊,它正在那旋到底的旋涡里面绕着那预知有报应的思想转来转去。……但是一个人的生命所必需的血,一旦提前流到地上,谁能念咒把它收回?”

“第四场”里实际上进场的人物是卡珊德拉。王后突然出来叫卡珊德拉下车,这女子以沉默表示抗议,她的沉默更能显示她的心理反应,给观众以深刻的印象。王后恼怒地说:“我没有功夫在大门外逗留,因为羊牲正站在那中央的神坛,等候着燔祭。……她准是疯了,胡思乱想;她从那刚陷落的都城来到这里,还不懂得怎样忍受这嚼铁的羁束,在她还没有流血,使她的火气随着泡沫一起吐出之前。”这些都是双关语。卡珊德拉性格倔强,只有她没有被克吕泰墨斯特拉压服。

王后进宫后,卡珊德拉才开言,呼唤阿波罗。她曾为阿波罗所爱,阿波罗教她预言术,她学会之后,却不顺从神的意愿,阿波罗因此不叫人相信她发出的预言。卡珊德拉这时走向宫门,她嚷道:“这是不敬神的家——它能证实里面有许多亲属间的杀戳和砍头的凶事——一个杀人的场所,地上洒满了血。……这里有婴儿们在哀悼他们被杀戳,他们的肉被烤来给他们的父亲吃了。……啊,这是什么阴谋?什么新的祸患?这家里有人在计划一件莫大的祸事,那是亲友所不能容忍而又无法挽救的;援助的人却远在天涯。”歌队说,这些预言他们不能领悟。卡珊德拉继续说:“啊,狠心的女人,你要作这件事吗?要把和你同床的丈夫,在你为他沐浴干净之后——那结局我怎么讲得出来呢?但是事情很快就要发生,这时候她的左右手正在轮流伸出来。……哎呀呀,这是什么?是死神的罗网吗?不,这是和他同床的罩网,这谋杀的帮凶。……看呀,看呀!别让公牛接近母牛!那带角的畜生凭了她的恶毒的诡计,把他罩在那长袍里,然后打击;他跟着就倒在水盆里。这计策是那参与谋杀的浴盆想出来的,我告诉你。”卡珊德拉能看见未来发生的事,但是长老们听不懂她的预言。

卡珊德拉随即为自己的命运而悲叹:“你(按:指阿波罗)为什么把我这不幸的人带到这里来?是为了和他死在一起,不是为了别的,难道不是吗?……但是等待我的却是那双刃兵器的砍杀。”她清醒了一会儿,又迷狂了。她对歌队长说:


哎哟,多么痛苦啊!要说真实的预言真是苦啊!这可怕的苦恼又使我晕眩,一开始就使我心神迷乱。你们看见那些坐在屋前的、象梦中的形象一样的小东西没有?那些孩子好象是被他们的亲人杀死的,他们手里全是肉,用他们自身的肉做的荤菜;现在看清楚了,他们捧着他们的心肺,还有肠子——惨不忍睹的一大堆,都被他们父亲吃了。为了这件事,我告诉你们,有一头胆小的狮子(按:影射埃癸斯托斯)呆在家里,在床上翻来覆去——计划报仇,啊,谋害这归来的主人。但是这水师的统帅,特洛亚的毁灭者,却不知道那淫荡的狗,在她象那阴险的迷惑之神,满怀高兴地说了那一大套漂亮话之后,会在恶魔的帮助下作出什么事来。她有这么大的胆量,女人杀男人!


接下去是下面的对话。


歌队长 我听懂了,是堤厄斯忒斯吃他的孩子们的肉;我战栗,我畏惧……。但是其余的话,我听了却迷失了路线而乱追乱跑。

卡珊德拉 我说,你将看见阿伽门农死去。

歌队长 别说不祥的话,啊,不幸的人,闭住你的嘴吧!……

卡珊德拉 你在祈祷,他们却想杀人。

歌队长 那准备作这件坏事的汉子是谁?

卡珊德拉 你真是没有听懂我的预言。

歌队长 没有听懂,因为我不知这诡计的执行者是谁。

卡珊德拉 我是很精通希腊语的。

歌队长 阿波罗的祭司也精通希腊语,可是神示依然不好懂。

卡珊德拉 ……这头两只脚的母狮子——当高贵的雄狮不在家的时候,她竟和狼睡在一起——她将要,哎呀,杀害我。……当她磨剑来杀那人的时候,她夸口说,因为我被带来了,她要杀人报仇。看呀,是阿波罗亲自剥夺了我这件衣服,预言者穿的袍子;他曾看见我穿着这身衣服,被那些仇视我的亲人狠狠嘲笑——他们无疑笑错了!我象一个游方的化缘人那样被称为乞丐、可怜虫、饿死鬼,这些我都容忍了。预言神现在把我这预言者索回,使我陷在这死亡的命运里。等待我的不是我父亲的祭坛,而是一张案板,当我死于葬前的杀献的时候,我的热血会把它染红。但是神不至于让我们白白死去;因为有人会来为我们报仇,他会成为杀母的儿子、为父报仇的人。这个远离祖国的流亡者会回来为他的亲人们结束这灾难,他父亲的仰卧着的尸首会使他回来。那么我何必这样痛哭悲伤?我既看见特洛亚城遭了浩劫,而这个攻陷了那都城的人又由于神的判决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因此我一定进去,面向死亡。……

歌队长 什么事?什么恐惧使你退回?

卡珊德拉 呸,呸!

歌队长 呸什么?除非你心里有所憎恶。

卡珊德拉 这家里有一股杀气,血在滴答。

歌队长 不是杀气,是神坛上的牺牲的气味。

卡珊德拉 象是坟墓里透出来的臭气。

歌队长 不是指这个家有光彩的叙利亚香烟吧。

卡珊德拉 我要进去,在宫里悲叹我自己和阿伽门农的命运。这一生已经够受。啊,客人们,我不是象那不敢飞进丛林的鸟儿,由于恐惧而哀号,而是要你们在我死后,在一个女人为了我这女人而偿命,一个男人为了这结下孽姻缘的男人而被杀的时候,给我作证,证明我受过迫害。我要死了,向你们讨份人情。……愿我的仇人同时为我这奴隶,这容易被杀的人的死,向我的报仇者偿还血债。……凡人的命运啊!在顺利的时候,一点阴影就会引起变化;一旦时运不佳,只须用润湿的海绵一抹,就可以把图画抹掉。


卡珊德拉最后把自己的悲惨命运化作人类共同的命运。她说完后,进入王宫。

这一场使观众同情卡珊德拉,并使谋杀与过去和未来的事联系起来。谋杀的行动延宕了299行诗,是为了再进一步加强悲剧的气氛。以前是靠歌队来制造这种气氛,诗人此时发现能靠人物来制造,这是很大的成功。

因为气氛过于紧张,诗人在这里插进一支很短的抒情歌,以代替一支正式的合唱歌。

“第五场”是高潮。阿伽门农自景后惊呼:“哎哟,我挨了一剑,深深地受了致命伤!……哎哟,又是一剑,我挨了两剑了!”长老们彼此商量应采取什么行动。


队员子 快传令召集市民到王宫来救命。

队员丑 最好赶快冲进去,趁那把剑才抽出来,证实他们的罪行。

队员卯 很明显,他们这样开始行动,表示他们要在城邦里建立专制制度。

队员午 我也是这样想,因为说几句话,不能起死回生。

队员未 难道我们可以苟延残喘,屈服于那些玷污了这个家的人的统治吗?

队员申 这可受不了,还不如死了,那样的命运比受暴君的统治温和得多。


“专制制度”暗指“僭主制度”。这剧的历史意义在于反对僭主制度。长老们年迈无力,既不相信卡珊德拉的预言,又惧怕王后的淫威,所以只是空谈,无能为力。大门又是锁上的,他们这些老年人无法进去。

阿伽门农的尸体躺在活动台上的浴盆里,由景后推出来。卡珊德拉的尸体躺在旁边。王后站在活动台上,她欣喜若狂,大声嚷道:


刚才我说了许多话来适应场合,现在说相反的话也不会使我感觉羞耻;否则一个向伪装朋友的仇敌报复的人,怎能把死亡的罗网挂得高高的,不让他们越网而逃?这场决战经过我长期考虑,终于进行了,这是旧日的争吵的结果。我还是站在我杀人的地点上,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是这样做的——我不否认——使他无法逃避他的命运:我拿一张没有漏洞的撒网,象网鱼一样把他罩住,这原是一件致命的宝贵的长袍。我刺了他两剑;他哼了两声,手脚就软了。我趁他倒下的时候,又找补第三剑,作为献给地下的宙斯、死者的保护神的还愿礼物。这么着,他就躺在那里,断了气;他喷出一股汹涌的血,一阵血雨的黑点便落到我身上,我的畅快不亚于麦苗承受天降的甘雨,正当出穗的时节。


这女人的阴险恶毒,残酷刻薄,现在暴露无遗。歌队长斥责她说:“你的舌头使我吃惊,你说起话来真有胆量,竟当着你丈夫的尸首这样夸口!……啊,女人,你尝了地上长的什么毒草,或是喝了那流动的海水上面浮出的什么毒液,以致发疯,惹起公共的诅咒?你把他抛弃了,砍掉了,你自己也将被放逐,为市民所痛恨。”王后醉心于暴力,她威胁说:“你这样恐吓我的时候,要知道,我也是同样准备好了的,只有用武力制服我的人才能管辖我;但是,如果神促成相反的结果,那么你将受到一个教训,虽然晚了一点,也该小心谨慎。”歌队回答说:“你野心勃勃,言语傲慢,你的心由于杀人流血而疯狂了,看你的眼睛清清楚楚充满了血。你一定被朋友抛弃,打了人要挨打,受到报复。”王后曾说,她是为她的女儿伊菲革涅亚报仇。到这时,她才暴露她杀人的动机:“我的向往不至于误入恐惧之门,只要我灶上的火是由埃癸斯托斯点燃的——他对我一向忠实,有了他,就有了使我壮胆的大盾牌。这里躺着的是个侮辱妻子的人,特洛亚城下每个克律塞伊斯(按:是阿伽门农分得的另一个女俘)的情人;这里躺着的是她,一个女俘虏,女先知,那家伙的能说预言的小老婆,忠实的同床人,船凳上的同坐者。他们俩已经得到应得的报酬:他是那样的死者,而她呢,这家伙的情妇,象一只天鹅,已经唱完了她最后的临死的哀歌,躺在这里,给我的好菜添上佐料。”这些话令人厌恶。

王后解释说:“你真相信这件事是我做的吗?不,不要以为我是阿伽门农的妻子,是那个古老的凶恶的报冤鬼(按:指堤厄斯忒斯),为了向阿特柔斯,那残忍的宴客者报仇,假装这死人的妻子,把他这个大人杀来献祭,叫他赔偿孩子们的性命。”歌队回答说:“你对这杀人的事可告无罪——但是谁能给你作证呢?这怎么,怎么可能呢?也许是他父亲(按:指阿特柔斯)的罪恶引出来的报冤鬼帮了你一手。那凶恶的战神阿瑞斯在亲属的血的激流中横冲直撞,他冲到哪里,哪里就凝结成吞没儿孙的血块。”先人的罪孽到现在才提出来,证明阿伽门农之死也是因果报应,但是诗人把这种关系摆在不显著的地位上。

王后指出,她是为她的女儿报仇:“我既不认为他是含辱而死……因为他不是偷偷地毁了他的家,而是公开地杀死了我怀孕给他生的孩子,我所哀悼的伊菲革涅亚。他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所以他不得在冥府夸口;因为他死于剑下,偿还了他所欠的血债。……我亲手把他打倒,把他杀死,也将亲手把他埋葬——不必家里的人来哀悼,只须由他的女儿伊菲革涅亚,那是她的本分,在哀河的激流旁边高高兴兴欢迎她父亲,双手抱住他,和他接吻。”长老们曾经谴责阿伽门农献杀他的女儿,他们这时有些疑惑,认为王后也有理。他们唱道:“谴责遭遇谴责;这件事不容易判断。抢人者被抢,杀人者偿命。只要宙斯依然坐在他的宝座上,作恶的人必有恶报,这是不变的法则。”“作恶的人”兼指阿伽门农和克吕泰墨斯特拉。王后听了,这样回答:“你这句预言接近了真理;但是我愿意同普勒斯忒涅斯的儿子们(按:也是指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家里的恶魔缔结盟约:这一切我都自认晦气,虽是难以忍受;今后他离开这屋子,用亲属间的杀戮去折磨别的家族。我剩下一小部分钱财也就很够了,只要能使这个家摆脱这互相杀戮的疯病。”这段话表示王后的心理起了变化。她同长老们之间的冲突,在她的心理上产生了影响,使她感觉到“杀人者偿命”这一原则很可怕,她的心情有些沉重,愿意妥协。王后只是在这时候才稍微示弱,她始终是个威严可畏、阴险毒辣的女人,她意志坚强,敢作敢为,她的自信心很强,行动很快。在整个三部曲中,她始终保持着她的倔强的性格,甚至在第二部曲《奠酒人》中,到了危急关头,她还叫人给她一把斧头来对付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她的鬼魂在第三部曲《报仇神》中出现的时候,依然是气势汹汹,威风凛凛。克吕泰墨斯特拉是埃斯库罗斯创造的最有声色的人物。

此后没有合唱歌,紧接而来的是“退场”。这时候出场的新人物是埃癸斯托斯,这人不得提前出场,以免过早地暴露王后的奸情。他欣喜若狂,对歌队说:“报仇之日的和煦阳光啊!现在我要说,那些为凡人报仇的神在天上监视着地上的罪恶;我看见这家伙躺在报仇神们编织的袍子里,真叫我痛快,他已经赔偿了他父亲制造的阴谋罪恶。……因此你看见这家伙倒在这里,而我正是这杀戮的策划者——我有理呢,因为他把我和我的不幸的父亲一同放逐,我是第十三个孩子,那时候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但是等我长大成人,正义之神又把我送回来。这家伙是我捉住的——虽然我不在场,——因为这整个致命的计划是我安排的。情形就是如此,我现在死了也甘心,既然看见了这家伙躺在正义的罗网里。”埃癸斯托斯有理由向阿伽门农报复。但是他应勇敢地挺身出来报复,而不应通过一个女人的手杀死阿伽门农。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杀死阿伽门农的是埃癸斯托斯,他邀请阿伽门农到他家赴宴,在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协助下把他杀死了。

歌队长咒骂埃癸斯托斯:“我可不尊敬幸灾乐祸的人。你不是承认你有意把这人杀掉,这悲惨的死又是你一手策划的吗?那么,我告诉你,到了依法处分的时候,你要相信,你这脑袋躲不过人民扔出的石头、发出的诅骂。”埃癸斯托斯威胁说:“你是坐在下面的桨手,我是凳上的驾驶员,你可以这样胡说吗?尽管你上了年纪,你也得知道,老来受教训多么难堪,在我教你小心谨慎的时候。监禁加饥饿的痛苦,甚至是教训老头子、医治思想病的先知兼医生。”歌队长骂道:“你这男人,你竟自这样对付这些刚从战争里回来的人,你呆在家里,既玷污了这人的床榻,又计划把他,军队的统帅,杀死了。……你好象要统治阿耳戈斯人!……啊,俄瑞斯忒斯是不是还看得见阳光,能趁顺利的机会回来杀死这一对人,获得胜利?”这后一句话是剧尾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成为第二部曲《奠酒人》的主题。

埃癸斯托斯叫来一些卫兵。歌队长叫队员们按剑准备。埃癸斯托斯说:“我也按剑,不惜一死。”最后由王后当场调解,她说:“不,最亲爱的人,我们不可再惹祸事;这些已经够多,够收获了——这不幸的收成!我们的灾难已经够受,不要再流血了!可尊敬的长老们,你们家去吧。”

争吵继续下去。


埃癸斯托斯 但是这些家伙却向我信口开河,吐出这样的话,拿性命来冒险!(向歌队长)你神志不清醒,竟骂起主子来了!

歌队长 向恶棍摇尾乞怜,不合阿耳戈斯人的天性。

埃癸斯托斯 但是总有一天我要惩治你。

歌队长 只要神把俄瑞斯忒斯引来,你就惩治不成。

埃癸斯托斯 我知道流亡者靠希望过日子。

歌队长 你有本事,尽管干下去,尽管放肆,把正义污辱。

埃癸斯托斯 你要相信,为了这愚蠢的话,到时候你得付一笔代价。

歌队长 你尽管夸口,趾高气扬,象母鸡身旁的公鸡一样!

克吕泰墨斯特拉 (向埃癸斯托斯)别理会这些没意义的吠声;我和你是一家之主,一切我们好好安排。


现存的古希腊悲剧的收场,一般说来,都是相当宁静的。《阿伽门农》的收场却是情节紧张,争吵无结果,因为这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曲,留下问题待下一部曲解决。

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曲《奠酒人》写俄瑞斯忒斯回家来报杀父之仇,杀死他的母亲和埃癸斯托斯。三部曲的悲剧气氛应在第一部曲中造成,所以第二部曲《奠酒人》的节奏进行得很快。第三部曲《报仇神》写俄瑞斯忒斯在杀母之后为报仇女神们所追逐,要他偿还血债。他在疯狂中逃往雅典城,在战神山法庭受到审判,定罪票和赦罪票数目相等,由庭长雅典娜,宙斯的女儿,投一张赦罪票,把他赦免了。报仇女神们经雅典娜一番劝慰,答应放弃报仇的活动,同那位为俄瑞斯忒斯辩护的神阿波罗和解了,成为雅典城的守护神。这剧的节奏也进行得很快,剧尾的收场却是相当宁静的。这个三部曲的结论是,法律裁判代替了血腥仇杀,人类社会开始由野蛮进入文明。首先看出这个三部曲的社会意义的是巴霍芬,恩格斯这样写道:“根据这一点,巴霍芬指出,埃斯库罗斯的《奥列斯特》(按:即《俄瑞斯忒亚》)三部曲是用戏剧的形式来描写没落的母权制跟发生于英雄时代并获得胜利的父权制之间的斗争。”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四版序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6页。

《阿伽门农》,不论就思想性或艺术性而论,都是古希腊最杰出的悲剧。英国诗人史文朋(Swinburne)说:“《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