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六晚九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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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分手

叶锦秋抵达鹏城机场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没想到文威也来接机,一见面就说请她吃饭。锦秋指指远处走过来的一个人告诉他,晚餐已经有人包圆了,不过可以带上他一起吃,该神秘嘉宾车接车送,包君满意。原来是老乡毛永辉。两个老乡一相见就开始说家乡方言,文威在一旁目瞪口呆,一句也听不懂。而且他心里一堆问号,叶锦秋什么时候和毛永辉关系这么好了?她的新部门不恰恰是要稀释毛永辉的版图的吗?

“文威在老板身边待得怎么样?”毛永辉看文威插不进话,改用普通话跟他说话,“诶,你那么惊讶干什么?锦秋把周宁的事情告诉我了,我们俩已经结成攻守同盟,周宁估计万万想不到把我这部门一拆为二,我们俩还是一个鼻孔出气,哈哈。”

叶锦秋悄悄给文威发微信:“我只说周宁骚扰我,具体的细节我可没说啊,虽然不是我的错,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周宁搞这个新部门是什么心思路人皆知,我到这部门就是被架在火上烤,得让这位大哥知道我是友军才行。这位哥还有些能耐,应该能帮上我们不少忙。本来想跟他谈完再跟你说的,干脆你边吃边看现场直播吧。”

毛永辉挑了一家家乡菜馆,没跟两个年轻人客气,三下两下就把菜点好了,叶锦秋一看倒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文威向她眨眨眼,就和毛永辉攀谈起来,“辉哥,听说您跟老板是大学同学?给我讲讲老板不为人知的往事吧。”叶锦秋愣了一下,这倒是她不知道的料,看来文威不想看现场直播,想参与现场演出。

文威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的神态、动作和语言回应会让讲述者愿意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毛永辉本身也很乐意讲自己和老板的同窗往事,刹不住车又讲了后来老板如何把他从行业知名的企业挖到意朗,在周宁入职之前他是如何把意朗电商业务的管理体系搭建了起来。

“那……周宁来了之后呢?”叶锦秋问的时候有些忐忑,感觉自己在揭人伤疤。

“周宁刚来的时候是华东运营中心的总监,华东的成本控制得不错,后来华北的发货出了问题也是他去救的火,华南有一阵儿核心管理团队被挖墙脚,老板也让他去收拾烂摊子,都做得不错。我呢,在外企滋润惯了,也比较顾家,不愿意每天在库房里没日没夜的,也不愿意到处飞到处去出差,老板觉得我在办公室做管理力度不够,得有一个愿意跑现场的,就把电商单独出来成立了事业部,给周宁升了总经理,我这个部门就变成事业部的一个支持团队了。老板跟我打过招呼,他的安排也有道理,我是支持的,我愿意在总部做好我该做的事,但这个周宁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看我不惯,也从来不听我的任何建议,有一阵儿我被怼得都快待不下去了,老板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我的处境,特意请我吃了一顿饭,让我别放在心上,希望我留下来和周宁文武互补。我到今天还在电商事业部,完全是看老板的面子。”

“文武互补?老板是想让您盯着周宁吧。——咱们动筷子吧。”文威半开玩笑地点评。“嗯先吃吧。”叶锦秋也有意引导话题,“您这个部门可是掌握着电商事业部最详细的运营数据和财务数据。”

“你们俩还挺聪明,老板确实对周宁有些顾忌。电商这块业务现在占比越来越大,已经变成意朗的命根子。周宁到意朗的年头太短,没有跟老板过过当年的苦日子,人呢又自信得接近狂妄,在公司其他人面前简直就是不可一世,传到老板耳朵里,他很反感。要说周宁也不容易,这么大一个摊子,他没有这种气场是镇不住的,这个度的把握太难了。”

叶锦秋放下筷子,“辉哥,周宁都设个新部门要分掉你的地盘了,你还为他着想?”文威也帮腔:“现在电商的各个运营中心基本上也稳定了,一些总监挺能独当一面的,有没有周宁影响不大。再说了,行业里面又不是只有一个周宁能管这么个摊子。”

“是,我大概和老板聊过周宁的新动作,老板的意思,锦秋是意朗的人,不是他周宁的人,要把她拉到一起。正好锦秋也主动找我,才有了今天这顿饭。”

毛永辉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又继续说,“其实在咱们这种民企,老板的力量是最强大的,职业经理人逃不出老板的手掌心。周宁这几年肯定多多少少蹭了些油,只是老板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如果老板下定决心要收拾他,把华东的账务、人事行政与供应商的往来记录仔细查一查,谁也跑不掉。跟你们说吧,审计部的黄总,也是我们的同学,老板下铺的兄弟。”

叶锦秋看了文威一眼,“我和文威也是大学同学,一间教室里上过很多课。”

“辉哥,您估计老板什么时候会收拾周宁?”文威给毛永辉续上茶水。
“如果他不搞太多小动作,老板还是会捧着他的,大局为重嘛。我也可以和他相安无事。”毛永辉喝了一口茶,“但如果周宁逼我太急,或者还骚扰我这老乡小妹,那咱们只能‘被迫自卫’了。咱们在老板面前多添几把柴火,让他跌几个跟头尝尝。”

吃得尽兴,聊得尽兴,吃完饭毛永辉还跑去给两位年轻人买大火的奶茶,很是尽了一把地主之谊。叶锦秋看着老乡大哥的背影,突然说了一句:“你觉不觉得我太有心机了?这么好的老乡大哥,我都不是为了纯粹的老乡情去接近他。我怎么觉得自己现在很不单纯很不可爱呢。”

“大姐,你醒醒,你这是在自保,有什么心机不心机的。你要是再单纯点,周宁可就不仅仅是强吻了。”

“呸。”叶锦秋给了他一个白眼,“不要再提这个细节,有点恶心。”

“不提不提,你看啊,其实你还是很幸运的,好同学,好老乡,都在帮你。我入职之前我爸就跟我说,在公司里有两个特殊的人群要好好珍惜,一个是校友,一个是老乡,这两类人跟你会比其他人多一些联结。看,在你身上验证了。”

“嗯嗯嗯,谢谢你们,我会珍惜你们的哦。”

在鹏城的两周,叶锦秋一直跟着毛永辉,他每天花两个小时,一点点给叶锦秋详细讲解了意朗接下东湖集团这块业务的经过、意朗的不同高层与东湖集团相关人员的关系亲疏、意朗电商事业部各运营中心成立的时间先后和目前的管理状况,其他的时间,他照常做自己的日常工作,叶锦秋就在一旁观摩他如何给部门的人安排工作、与各运营中心总监沟通、向周宁汇报工作。

虽然周宁经常在电商事业部的会议上挑他的毛病,但这似乎并没有太影响他在各运营中心负责人面前的威严,他针对总监们的不同性格采取了不太一样的沟通方式,从称呼上就能看出来——刘总、兄弟、大头、老吴,但无一例外的是大家对他都比较尊敬,就算是讨价还价的事儿,最后基本都还是听他的。他告诉叶锦秋,因为他是意朗最先一批接触这块业务并且一直留到现在的唯一一个人,无论是和东湖集团那边的私交,还是对各运营中心不同业务特点的了解,他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不管是新运营中心还是老运营中心,大家还是敬他几分——想诳他的,要么是不敢,要么是骗不过。

“所以,不管你在公司经历着什么风波,最重要的还是要一直提高自己的职业水准,关系、地位这些东西要照顾到,但是最核心的还是你能为公司创造什么价值,这些价值会让你有更多主动权和选择权。如果我没有这些努力和积累的话,就算我是老板的亲兄弟估计也不好使。”毛永辉教完了工作又教做人,带锦秋在楼下买咖啡的路上还在说。

“我懂的,辉哥。其实周宁以前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当时感觉,多循循善诱的一个前辈啊。”停顿两秒,叶锦秋感慨道,“怎么人变坏那么容易?”

“诶诶,我说小叶啊,这可是公司楼下,你背后说人坏话也小声点儿。”毛永辉压低了声音,“可能也不是他变坏,只是他有多面,以前你不知道全面的他而已。”

“您的意思是他本来就坏,对吧?”叶锦秋打趣。

“也不是,就你这事吧,他可能都不觉得自己坏,觉得自己还没干啥呢,哈哈哈,道德标准跟咱不一样。就挤兑我这事呢,可能是他感受到的安全的标准跟我不一样,我没想害他,可是他总觉得我会害他,所以他想把我赶跑。人进化了亿万年,本质上还是动物,有的动物警觉度比较高,总想着防卫,甚至以攻为守。”

“辉哥,您上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土木工程。怎么了?”

“我以为您是学哲学或者学生物的呢。”

“别贫了,拿上咖啡赶紧回吧。”

周宁的初步规划是让事业部办公室和管理服务部分别承接电商事业部对内和对外的工作,办公室把各运营中心的运营情况和利润情况管起来,管理服务部主要对接东湖集团即可。周宁的心思一目了然,内部的所有数据他要自己掌握,不希望被毛永辉这样的“老板的人”掌握。但这样的划分并不合理,因为日常对接东湖集团也需要了解内部的运营情况,一刀切太生硬了。而且,办公室的职责范围这么大,眼下却只有锦秋一个人,周宁让毛永辉从管理服务部调些人到办公室,但由于办公地点的变更,最后只有两个人有意愿。从运营中心要人吧,除了一个杨文静她确定想要,暂时也没有其他人选,从各运营中心再进一步选拔也需要时间,叶锦秋感觉这个摊子要支起来不是一般的难。

“你愁什么?人没来齐你是最不需要担心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有多少人就干多少事呗。等人都来齐了才有你愁的,你就得把饭菜都做出来了。”毛永辉看得通透,边安慰她,边把对内对外大事小事都讲给她,“分成这样,整体工作是做不好的,早晚还得再合并,但那时候是谁负责这一摊子就不一定了。既然你来这儿跟着我学,我把这个部门所有的工作都先教给你,你能学多少学多少,没准以后就用上了。”

在总部的倒数第二个工作日,周四,周宁通知叶锦秋周六上午9点前先到杭城东湖集团总部,他也会从禾城过去,带她一起去拜访东湖集团,讨论今年双11的计划。

“周总,办公室是负责对内事务的,和东湖对接不是毛总负责的吗?”

“客户对双11的规划关系到我们内部今年如何筹备,这跟运营密切相关,你反正也要从鹏城回禾城,中途先去一趟杭城也顺路,就不劳烦毛总专程去一趟了。”

“噢……好的。”

旁边的毛永辉看她一眼,在微信上发来一句:“和周宁同行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

周五下午,叶锦秋正准备出发,看了周宁发来的微信后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发来一个地址,附言:“你今晚订东湖总部旁边这个酒店,对面是公园,明天早上带你跑步。”跑步?Excuse me?出个差还带女下属跑步?这位兄台倒是骨骼清奇。这么绿色健康的一句话背后,叶锦秋只看见万丈深渊。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回复“好的”,然后又买了一张杭城到申城的高铁票,当晚到了杭城就直接去申城找李柏天了,路上发了个微信给周宁:“周总,我男朋友急性阑尾炎要住院做手术,他在申城举目无亲,我得去照顾他,万分抱歉,我已经在去申城的路上了,明早没有办法去东湖,还请您原谅!”

足足半小时后,周宁才回复了一个字,“好”,没有标点。

爱咋咋地吧,她不会傻到以身犯险了。叶锦秋把这对话截图发给文威和毛永辉,附上一句“阿弥陀佛,我真的不是有意诅咒我男朋友”,惹来一片哈哈哈哈哈大笑。文威回复说,对方正在不断敦促我们尽快出手送他几巴掌。

李柏天打开门,看到是叶锦秋,下意识地把门又关上了些,只留了一条门缝,“秋秋?你不是说明天去杭城出差吗?”

“骗你的,给你个惊喜!——喂,你屋里是藏了人吗?快让我进门呀。”她知道不是藏了人,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是惊喜而不是惊慌。

“什么呀。你等一分钟,我把屋里东西收拾收拾,免得一会儿你又骂我邋遢。”

叶锦秋依言站在门口,听到他把音乐关掉之后随便推了一下椅子,拍了拍桌子,就来开门了。

李柏天住处附近的建设速度很快,已经有了全新的商业综合体,性价比高的饭店不少,成为他们周末吃饭的好去处。不过这周六的晚餐,李柏天居然安排在淮海路的一家西餐厅,那可是申城最繁华的地段。“去西餐厅,咱们得稍微拾掇拾掇,穿得体面点儿。”李柏天站在穿衣镜前扣着衬衫纽扣,“秋秋,你穿那条红色的裙子吧。”

这太不正常了,一个平日里最喜欢穿T恤牛仔裤的码农,居然自觉穿上了衬衫和休闲西裤。叶锦秋脑子里过了一遍,不是我的生日,不是他的生日,不是相识纪念日,不是谈恋爱周年,不是情人节,不是七夕,不是新年。电光火石间她脱口而出:“你不会是要在西餐厅向我求婚吧?”

“不是。”李柏天转过脸来笑嘻嘻地回答,分明还有一丝得意。叶锦秋感觉那得意跟他的求婚计划有关。就算不是在西餐厅求婚,估计也就是今天在另外一个地方了。

“那我们为什么去西餐厅吃饭呢?你知道吃西餐的礼仪吗你就去?”

“难得你到申城过一个完整的周末,犒劳犒劳你,吃点好的。也让你感受一下国际大都市的气息。”

“你可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我求婚,多不好意思啊,我说真的,我觉得我受不了那场面,总觉得挺尴尬的。”叶锦秋后悔没早点告诉男友她不需要求婚仪式,“其实你不求婚都可以的,我知道你会娶我,也知道我会嫁给你。”

“好好好你放心吧,我知道你的性子,什么都喜欢简单,我答应你,就是要求婚也不会弄得很夸张让你尴尬的,好吗?我们先去吃饭。”

在叶锦秋的印象里,李柏天应该从未去过高级西餐厅,这第一次就去那么好的地方,她还真有点怕他西餐礼仪不过关。结果是,从着装、入座、点餐、餐具使用、吃不同餐食的方式,他竟然丝毫不露怯。

“看来,你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呀。”

“今天我看起来还行吧?有没有几分贵族气质?”

“嗯,还不错,和我的公主气质挺搭的。”

晚餐用毕,正好在淮海路上散步欣赏夜景。他们路过一个小广场,有几位街头艺人正在弹唱,一个吉他手,一个歌手,一个用iPad上的软件打架子鼓。遇到这种演出,叶锦秋照例要驻足观看的,何况今天他们演唱的刚好都是她很喜欢的歌。李柏天也照例揶揄她,你也上去唱。锦秋当然不会去。

“你不唱那我唱了啊。”李柏天松开了她的手,上前与主唱说了句什么,主唱就把话筒递给了他,两位乐手也开始了一首新的歌曲的伴奏。

李柏天居然要在这儿唱歌?他一向不是这样爱出风头的人。伴奏有点耳熟,虽然锦秋并不知道这是哪一首歌,噢,前一天李柏天着急关掉的音乐,好像就是这一首。

一起疯一起笑一起闹,牵着你的手

像朋友像恋人像情人,是那么自然

我的心我的情我的泪,就从今天起

这歌的旋律和歌词,倒是挺欢快甜蜜的。李柏天平常并不擅长唱歌,气息不是很稳,而且有时还会跑调,但这首歌,唱得居然还不错。叶锦秋边笑着边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李柏天笑着继续唱:

带上过去和未来就现在,要与你交换

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

把你的幸福交给我吧,现在就陪我浪迹天涯

叶锦秋终于反应过来,这……这就是他的求婚仪式吧!她的脸瞬间红了——虽然确实有点浪漫,可是,明明说好了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个小广场看演出的人可真的不少啊。李柏天还继续着他的深情演唱:

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

把你的幸福交给我吧,现在就要听你的回答

你愿意吗?

李柏天向她的方向伸出手,伴奏就在这里停下了,小广场的音乐和歌声戛然而止,人群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了叶锦秋脸上。

“所以我该回答愿不愿意了吗?”叶锦秋望着李柏天,心里纠结着,大脑一片空白,直接呆立在原地。李柏天把话筒还回去,走过来拉起她就跑,“快跑,他们要起哄让你说‘愿意’了!”

两个人足足跑出去100米远,叶锦秋才气喘吁吁地拉着李柏天刹车,“好了……可以停了吧,他们看不见我们了。”

“我没让你尴尬吧?”

“你……你真是个天才……所以你本来是要等我当场说‘愿意’的?”

“是啊,我提前来踩过点,跟那几位艺人都商量好了的。他们的演唱人气可高了,有人唱求婚歌曲,肯定围观的人都会帮着起哄的。下午你说当众求婚你会害羞,我只能稍微修改一下剧本,拉着你跑了。也挺有意思的,对吧?”

“嗯,居然有一点点浪漫。”

“那……你愿意吗?”李柏天握住叶锦秋的双手。

“我愿意。”叶锦秋笑得很甜,“虽然有没有求婚仪式都可以,但今天我确实挺开心的,谢谢你这么用心。”

李柏天将女友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大概有两三分钟那么长,行人来来往往自是不住打量,一双恋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甜蜜里,直到一个口齿尚不清晰的小女孩用小胖手指着他们,奶声奶气地对她的妈妈说:“妈妈,出出(叔叔)阿姨,抱抱。”叶锦秋不好意思地挣开,李柏天对小女孩笑笑,在女友耳边说,以后我们也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吧。

叶锦秋突然被甩出了甜蜜之外。她不想要孩子。尽管很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原生家庭还算正常的年轻女孩会在十几岁就决定不生育孩子,但这事情确实就这么发生了,从她对“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答案的时候,她就决定她将不会把更多的生命带到这世界上来。

人的出生并不是自己选择的,当一个人有能力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早已与这个大千世界产生了太多的牵连,她可以思考,但她并无太多选择,因为你不太能够抛下那些牵连,自由地选择不活了。而由于那些牵连,你大概率被框定在人类繁衍和进化所需要的个体努力奋斗、寻找伴侣、生育子女、赡养父母之类的事情里了,这就是人类社会的精密运转体系。

对觉醒的个体来说,繁衍并不是一个必选项,它只是人生众多体验中的一种而已,而叶锦秋的选择是,不选择这种体验。

她并非不喜欢软软糯糯的小孩,也并非不愿意承担责任,人总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只是她选择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自己的当下,而不花在亲手制造一个小生命,再与之产生漫长的羁绊。

这些,她都说给过李柏天听,他说他完全理解,她也曾重复多遍,她是真的决定不生养孩子。可是他屡屡在无意中流露出对下一代的期待,那么情真意切。叶锦秋心乱如麻:不生养,对他来说真的可以接受吗?他们就快要结婚了,生育与否是婚姻的重要抉择,他不能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婚姻,再去遗憾后悔啊。

叶锦秋勉强笑笑,与男友牵着手搭地铁回家。进了小区,她瞄了一眼李柏天脸上还挂着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柏天,我是真的不愿意生养孩子,这不是一个‘现在我还小,等到了年龄我就会想要孩子了’的问题,因为我并不是不喜欢小朋友,只是一向知道自己不愿意生养孩子。所以,请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李柏天脸上的色彩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叶锦秋狠狠心又接着说,“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只需要喜欢对方一个人,结了婚,会有更多的牵绊,双方父母的感受和期待,双方对下一代的感受和期待,可能都是婚姻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趁现在还可以选择,你要想清楚,如果……如果你非常想拥有自己的孩子,我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秋秋,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很爱我,对吗?”李柏天停下脚步,双手捧着女友的双肩,眉毛紧缩,脸上的表情似乎反映着心中的难受,“如果我想拥有自己的孩子,你也不愿意为我而改变吗?是因为你还不够爱我吗?”

凡事上升到爱与不爱,就棘手得多了。爱改造着人,但总有些东西与爱不爱无关,只与个体的追求相关。“柏天,我爱你,足够爱你,但我也希望我的爱人能够尊重我对生育的选择,这无关爱与不爱,够不够爱,只是观念上的认同。如果我们不能达成一致,我们可能就不应该走入婚姻。”叶锦秋解释完这个问题,停顿了好几秒钟,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接下来的关系如何发展,请你不要心存侥幸想等着我终有一日愿意生养孩子,如果在这样的期待下,我们结婚只会带来互相伤害。”

李柏天沉默了,他确实一直心存侥幸,不愿意失去叶锦秋,也不愿意放弃对下一代的期待。

“回家吧柏天,你再认真地想一想,好吗?结婚应该是一个慎重的决定,不仅仅关乎当下的爱,也关于未来。”叶锦秋重新挽着他的手向前走,意识到自己已经葬送了一小时前浓重的甜蜜。

是夜,叶锦秋在半梦半醒间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划过,李柏天的脸紧贴着她的脸,轻唤着她的名字。她突然意识清明。他哭了,她想,她大约将要失去他了。

在离别的火车站前,李柏天紧紧地拥抱了叶锦秋,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仿佛这是最后一个拥抱。他的下巴轻抵着她的头,轻轻地说,“到禾城家里给我打电话。”

“好。”叶锦秋知道有些告别正在发生,她只是仰起脸,轻轻地吻了一下男生的唇。

高铁向禾城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申城的万家灯火快速地向后退去,直至完全脱离了叶锦秋的视线,连带这座城市的一切,也正在脱离她未来的生活。

回到禾城家中已是晚10点,叶锦秋深吸一口气,拨了李柏天的号码,又挂断,点开他的微信聊天窗口,惯性似的点视频聊天,又马上取消,输入文字发过去:“柏天,我到家了。”

“秋秋,昨晚我失眠了,想了很多,从一开始,我就是心存侥幸,直到将要和你结婚,我都在自欺欺人。我真的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在一起,你说的丁克,我并不理解,也不认同,但我一直告诉你我理解我认同,我想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会慢慢影响你让你改变这个观念的,最后我既能和你在一起,又能如愿有自己的孩子。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善意的谎言,不算欺骗。但你终究还是戳破了美丽的泡泡,让我看清了我的自私。你说得对,结婚应该是一个慎重的决定。我怎么能把它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呢。对不起,我不配拥有你。”

叶锦秋的眼泪滚落,她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在她那么多次发现李柏天期待生儿育女的时候,她就应该像昨天一样严肃地与他沟通,断绝了他的侥幸心理,或者早早断绝了这段感情。拖得越久,感情越深,告别也越痛苦。他对她有过太多的好,除了毕业找工作这一件事,所有事情都是百依百顺,方方面面都是百般呵护,就在昨天,他还克服自己的腼腆和不浪漫为她在街头唱情歌,为着怕她尴尬又拉着她逃离了人群,在街角偷偷求婚。

这是她选择发文字的原因,她知道自己会哭,电话或视频都会非常狼狈,实际上,手机屏幕那头的李柏天,也正在落泪。

“柏天,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说什么配不配,我会永远珍惜与你相爱的时光。无缘一起走完此生,感谢这两年的陪伴和爱。谢谢你,我爱你。”发出去这些话,叶锦秋的眼泪仍然在脸上流淌,遗憾和悲伤在心中奔突。体面地告别吧,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已是幸事一桩。

叶锦秋看着李柏天的聊天界面一直显示“正在输入”,过了很久很久,却也只有短短的两句话:“谢谢这两年间你带给我的欢笑和泪水,我也会同样珍惜这段岁月。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一定会拥有更幸福的人生。”李柏天本来还想问“如果你再也找不到像我对你这么好的人,你愿意回来嫁给我吗?”,几番犹豫,还是删掉了,实在没有必要说这多余的话,就给她最好的祝福吧。

叶锦秋关灯躺上床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不真实感。这短短几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突然遭受一向敬仰的上司的性骚扰,突然很想与恋人结婚,又突然迎来了分手,现在能给她安全感的,只有她自己了,明天,她还要自己去面对被她放了鸽子的上司,要去面对新的部门,要在危险的夹缝中做好该做的工作,同时还要努力消灭那夹缝的阴影。她在黑暗中轻轻握了握拳头,心里默念: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便是自己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