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7: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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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曼项目和我的记者生涯尼曼项目是哈佛大学为优秀在职新闻人提供深造的奖学金项目。获选的尼曼学员可以在哈佛大学学习一年,自由选课,享用教学资源。每年,有12名美国学员和12名国际学员获此机会。2014年,记者罗洁琪获选,在哈佛学习生活了一年。这一年给她的生活和记者生涯都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本文是她的“尼曼”笔记。

文_罗洁琪

2014年3月21日凌晨,梦里有一匹白马朝我奔来。我拼命地逃跑,跑过山坡,跑过平原,最后筋疲力尽,虚脱在地。白马冲来,把我咬得满脸是血。那一天,是尼曼基金会通知遴选结果的日子。

尼曼的邮件说,如果被拒绝,会电邮通知;如果获选,会电话通知。半梦半醒之间,手机响起,我猛然惊醒,看到有新邮件,心里想“完了”。打开一看,是工作邮件,我松了一口气。

我丈夫说,梦里有血光,就会有喜事。那天中午12点多,手机响了,是美国来电,我把手机紧紧地贴着耳朵。尼曼的负责人Ann Marie Lipinski说,“Congratulations, you are selected by Niema Foundation”。往下的,我都没听进去。

8月中旬开学,我带着2岁半的女儿和65岁的妈妈到了美国,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夜里,汽车从黑暗的马路驶进有灯光的区域,我开始找学校的围墙,心里纳闷,“哈佛大学在哪里?我们进校门了吗?”后来,车在Brattle Street 83号门前停下来。看着新英格兰风格的建筑物里面透出来的昏黄灯色,我像置身于一个无法预知剧情的舞台。

那是一栋七层高红砖墙的老建筑,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属于哈佛Radcliffe研究机构(Radcliff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它的前身是Radcliffe女校,距离哈佛老院子只有15分钟的步行路程。院子的围墙上长满了藤类植物,院内摆着一张木椅,一层大堂的木门黄铜包边,又厚又重。

公共洗衣房在地下室,走廊看不到尽头,两侧好像有一些垃圾房,经常是空无一人,时刻弥漫着洗衣液的味道和烘干机的燥热。一进电梯门,又老又旧的电梯就轻轻晃荡一下,机器声音响起“Going down, Basement”。据一个住户说,四十多年前,张爱玲也住在那栋楼的公寓里。她曾在旁边的Radcliffe女校短暂供职,那个院子有机灵活泼的松鼠、葱绿的大草坪、两棵结满红色果子的苹果树,各个角落点缀着刻了故事的受赠长椅子。我偶尔会想,不知道张爱玲以前洗衣服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地下室很阴森?

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带着一老一少在哈佛广场闲逛。在肯尼迪学院的前面,恰逢每周一次的农夫集市,像那首老民谣Scarborough Fair唱的“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你要去斯卡伯勒集市吗?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摊档上摆满了新鲜的蔬果、香料、鲜花,还有五颜六色的新鲜意大利面。我细细地看,流连忘返。突然,女儿说流鼻血了,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衣服上。她是第一次流鼻血,我错误地让她抬头,并慌乱地用纸巾给她擦,越擦越多,好像流之不尽。我开始紧张了,血让我头晕,我把纸巾塞给妈妈,帮女儿堵住鼻孔。鼻血减少了,不过脸上、衣服上都是斑斑血迹,看得我一阵晕眩。我想到美国和中国相隔几个海洋,身边没有朋友,尼曼基金会周末也没人上班。万一我晕倒了,妈妈不懂英语,又高血压,她和孩子怎么办?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身体有一种失血的恍惚,我对妈妈说,快把孩子带到别处,我不能再看到血了。然后,我转身对旁边卖意大利面的哥们儿说,“我快晕倒了,能不能帮我叫911?”他很关切地问,是dizzy(头晕目眩),还是faint(晕倒)?我说是faint。他拿起手机拨了911,然后扶我躺在放新鲜意大利面的冰箱上面。我问他要水,他把喝剩的那瓶矿泉水递给我。

不到五分钟,美国红色的消防大卡车就响着急促的笛声停在马路对面,几个非常强壮的消防员跑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我好像马上清醒了,在坐和躺之间犹豫不决。不到一分钟,一辆白色的急救车也急促赶来,下来几名白衣医护人员。一名身穿白色衬衫、蓝色裤子,身材高大的女警察快步跑过来,坐在我旁边,用粗壮的手臂拥抱着我,很温存地喊我“Honey, Honey……”。后来,我才知道美国超市的收银员也会喊所有人“Honey”,但是,那个时候我是第一次听到。神经开始放松,我放肆地抽泣起来。她给我量了血压,说太低了,可以去医院继续做检查。想到还没来得及买医疗保险,我犹豫了。女警察说,救护车和急诊费用合起来大概几百美金。我马上说,“没事了,我休息一会儿就会好起来”。她仍然抱着我,很耐心地说,不要着急做决定,我等你五分钟。如果你决定了不去,一会儿再有不舒服,还可以重新打911。很快,那辆红车和白车再次响起刺耳的警鸣,闪烁着亮光,急促离开。

我如释重负,走到旁边的露天咖啡厅,坐在椅子上,用手肘撑着额头。一个服务员给我端来一大杯加满冰块的水,说是免费的。我给她钱,买了一杯咖啡,送过去给卖意大利面的哥们儿。后来,妈妈带着孩子一起走过来,女儿的鼻血完全止住了,我们在街头相拥。在记忆里,那是我和妈妈的第一次拥抱。

从那以后,在尼曼的一年一幕幕渐次打开,我不仅仅在那里学习,更是在生活。

2014年8月尼曼迎新典礼那天,在我的记忆里是葱葱绿绿的,充满新鲜的味道。

我带着妈妈和女儿一起去了那个白色的院子,草正绿,树正浓,花也正艳。尼曼的理念是,新闻人很需要家人的理解和支持,特别是要让孩子理解父母从事新闻业的意义。学员的伴侣(包括配偶和情侣,同性和异性)可以一起参加尼曼绝大部分的活动,而且有哈佛大学图书卡,也可以去听课,只有一些严肃的活动限制孩子参加。那一天,我看到尼曼的工作人员把几箱玩具放在草坪上,来自不同国家的孩子跑过去,语言不通的时候,就用手语和表情交流,他们很欢乐地在草坪上一起打滚追逐。那一天,必须正装出席,于是我穿着在淘宝买的黑色蜂腰礼裙,戴着在裁缝店定做的绿色油画丝巾。我们集合在草坪上,微笑着拍了班级合照。在尼曼公布当年人选时,我曾在网站阅读过一些同学的背景资料。平等地站在他们中间,是一种被选中的喜悦。这种情绪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院子中间的建筑以Walter Lippmann先生命名。1936年,是他否定了哈佛校长的想法,建议将尼曼夫人的捐款用于哈佛大学的深造项目“Nieman Fellowship for Journalism”。走入建筑,走廊墙上挂着历届尼曼孩子(Nieman kids)的照片,一块电子屏幕上显示着历届尼曼学员的合影。走廊前方是小图书室和厨房,摆着饼干、茶叶和咖啡,窗前有张长木桌子,供大家喝茶读报,写东西。

尼曼最重要的研讨室在一层的最里面。房间内,白色木格子的落地窗朝东,外面是宽敞的木质阳台。书架上摆满了历届尼曼学员的图书作品,壁炉上方挂着Nieman夫人的肖像画。南面的墙上有一块青铜板,上面刻有历年“莱昂斯新闻良知与正直奖(Louis M. Lyons Award for Conscience and Integrity in Journalism)”的获得者姓名。每一届尼曼学员由严格的程序提名、讨论,最终决定。青铜板上有两位中国人的名字,一位是原《财经》杂志总编,财新传媒现任社长胡舒立女士,另一位是有杰出成就的纪实作家。后者因为某种缘故,没能去领奖。

研讨室内设有麦克风和木质演讲台,每周三下午,这里都要举行讲座,演讲人有哈佛大学的知名教授,也有美国最有专长的新闻人以及有特色的作家。这是为了拓宽尼曼学员的眼界,“to be a bigger one”。演讲开始前十分钟,会有工作人员拿着沉重的青铜色铜铃轻轻摇动,在走廊,图书室和大厅的人群中走一圈。铃声清脆但是不响亮,如潮的人声渐渐安静,像水漫入细沙,那是我记忆里的尼曼传统之一。

哈佛大学第二位非裔女教授Sara Lawrence曾来尼曼演讲。她是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学研究者,我们事先收到邮件,演讲中途连厕所都不要去,以免不敬。那天下午,我特意不喝茶,坐在了第一排。Lawrence教授穿着很素雅的非洲服饰,戴着银质的耳环和项链,我能闻到她的香水味,听到那些银器碰撞的清脆响声。

Lawrence教授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一代在种族歧视中煎熬和挣扎。四十六年前,她26岁,受聘于哈佛大学,学生都比她年龄大。她非常紧张,以至于对讲台产生了恐惧。她跑回家乡找当教授的父亲,坐进他的课堂,在最后面的角落旁听。父亲进入课堂时,用手指着她,笑容灿烂。父亲告诉她,“哈佛要你,并非因为你最渊博,最深刻,而是你独特,与众不同,可以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Lawrence教授是一个出色的故事讲述者,她不仅仅分享了事业中的经历,还讲了作为一个母亲和妻子,如何克服生活的焦虑,高效地平衡事业和家庭。

如果说Sara Lawrence带来了一个很励志的美国故事,那么Stephanie Burt教授则让我对人类的情感和生活的方式有了更多的思考。Stephanie是著名的诗人和文学评论家。Ta是位性别转换者,演讲当天,穿着黑色蕾丝上衣,配紫色围巾,涂了淡脂粉,言行举止非常谦逊,谦逊得近乎羞涩。演讲的中途,Ta朗读了诗歌,声音充满激情,表情丰富。Ta有太太,还有两个孩子。在提问阶段,有貌似客气又很尖锐的问题——“为什么你能活得如此精彩?”Ta很坦诚地感谢了妻子,并且感谢了哈佛大学给予的高薪。没有更多关于细节的追问,因为谁也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别人在私人生活中的选择。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亲密关系中相互的理解、妥协和爱,会让另一方活得有尊严。

还有一次,几位美国记者和自由撰稿人讲了他们如何寻找“Nobody”的故事。其中有两句话让我回味和思考,“I am looking for the people who have no voice”以及“I like my connection with the city and the people”。在中国,无论新闻机构还是个人,都追求重大新闻。和我同班的Melissa Bailey,她在耶鲁大学本科毕业后,就在一个非营利的新闻网站做记者和编辑,做社区新闻,几年之后,来了尼曼。在中国的新闻业,这种成长路径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认为媒体作为社会良心、社会公器,要给那些不能发声的人以发声的机会。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写信给尼曼的负责人Ann Marie,和她讨论了关于“Nobody”的新闻选题。她说,这是很重要的新闻题材。四年之后,当我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时,我认同了美国同行的观点。但是,我也认为在写“Nobody”的时候,需要很强的选题判断力和写作能力,就像《纽约时报》在2018年10月发表的那篇“The Case of Jane Doe Ponytail(华人按摩女之死)”。

纽约时报的前总编Jill Abramson也曾来过尼曼演讲。她说,《纽约时报》在招聘新人时,最看重的是对追求真相的激情。当年她被《纽约时报》解雇,被迫离开了编辑部,后来在哈佛大学给本科生开设了关于新闻的课程。我问了她关于在中国发表批判报道,以及给《纽约时报》带来影响的问题,她好像没给出很好的回答。演讲结束后,尼曼的领导Ann Marie过来拥抱我,说喜欢我的提问和激情。那句话让我觉得突然,我以为自己的激情已经死了好久。

尼曼的同学Jason Grotto说,我是个微笑着提问的女人,貌似sweet,其实tough。我说,其实我在中国并没有多少机会向某个权威的人提问,经常只是用尽各种方法追查事实细节而已。在中国,记者的形象并不是拿着麦克风和用纸笔记录的提问者,当然在美国也不全然是。

在那个研讨室,每周二晚上还要举行Sounding之夜。那是最特别,也是最重要的尼曼传统。每个学员轮流成为那个晚上的主角,讲自己的故事,主题是“Why do you do what you do”——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分别讲述自己的职业故事和私人经历。

我聆听了二十三个人的Sounding,逐渐体会和思考,在不同的制度和文化下,该如何理解新闻的使命,并用不同的方式去践行。无论对于主角,还是台下的听众,Sounding之夜都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

2015年4月26日的早晨,我匆忙地赶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哈佛中国论坛”。我将和别人合作进行一个演讲。在家改完最后几页PPT,就拿着口红,一边描一边冲出门口。

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我看到院子里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她留着男式短发,穿着白衬衫,戴着蓝色领带,脚边是一个蓝色行李箱。长椅上,还有一件藏蓝色西装。陌生面孔,她不是这栋楼的住户。

我本想问候一下就擦肩而过。可是,我看到她眼里含泪。

我停步问,“Are you ok?"

刹那间她泪如雨下,像个孩子一样用袖子拭泪,说,从别的城市来看朋友,可是她避而不见。我注意到她用了“she”。

“楼底下有门铃,你是否要尝试按一下?”

“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她就是拒绝。”

“你此前见过你的朋友吗?”

“没有,我们只是在网上聊了一年多。”

我说,“很抱歉,不能帮你做多一点”。然后,快步离开。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的她放声哭起来。

我不忍心,又返回去,把书包里的纸巾拿出来,交到她的手里。她惊愕了一下,然后,含泪说谢谢。我再次离开,走在哈佛老院子里,心里还想着那个流泪的陌生人,想到了“不远千里,思而不得”。

后来,我在尼曼的虚构写作课上,以这个故事为灵感,写了一篇小说。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那一年,我在哈佛大学的肯尼迪学院、法学院、人类学系,还有麻省理工大学都旁听了课程。不过,花时间最多的是在尼曼提供的虚构和非虚构写作的工作坊。虚构写作的第一节课,教授要求我们在5分钟内用不多于六个词语介绍自己。后来,她每节课都提供一个单词,要求我们在10分钟内围绕那个词语即兴写一个故事,写完之后,轮流朗读,并且相互评论。教授认为,好故事并不需要长时间的酝酿和写作。她挑剔用语,讲究简洁和逻辑的闭合。那个课堂让我懂得,小说的写作比非虚构写作更需要有说服力的情节和逻辑。

后来,我们的课后作业是写更复杂的小说。我以“非典”为背景,写了一个三页纸的故事,主题是“寻找”。在上课前,我跑出去买三明治。排队的时候,大脑一直像打印机一样继续写作。我一边排队,一边忍不住流泪,为我故事中的人物。我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写小说带来的自由。

我在课堂上朗读了作品。教授说我应该写一部小说。

我问她,“关于什么?”

“关于爱。”

“为什么?”

“你善于把握文章的情绪。很多作家训练多年,都无法掌握进入人心的艺术,而你的作品体现了这种能力。”

回国后,我一直在正午写非虚构故事,再也没写过小说。

2018年10月的波士顿,秋风萧瑟,细雨霏霏,满地金黄的落叶。10月12日至14日,尼曼基金会举行八十年的庆典,十几个同学说回去,我也飞回去了。

在庆典之前,我们班在纽伯里波特城(Newburyport)的海边租了一个房子,先举办小聚会。海边的天很阴,风很大,空气很冷,一群人在夜里的沙滩上散步聊天,我听到潮声呜咽。第二天,我们开车去农夫市场买菜,美国记者做沙拉,煎牛排;法国记者烤巧克力蛋糕;来自中国的我带了花椒和干辣椒,炒了一盘麻辣牛肉。夜里,大家倒了酒,坐在地下室的沙发上、地板上,遵循尼曼的传统,举办一个Sounding,仍然是演讲加提问,不过时间缩短为每个人只有10分钟。

孩子们在卧室里玩耍,除了14岁的Seth,他是美国记者Denise的五个孩子之一。当年,Denise带着丈夫和一群孩子来尼曼,成为传奇一样的故事。三年后,Seth也成为Sounding的一员。如果说尼曼那一年像梦一样,现在大家都回到了现实。绝大部分人都换了工作,从编辑部到了经营部,或者辞职写书,做自由职业的新闻培训,从编辑变成记者。他们都说尼曼那一年,给了自己尝试新职业和新生活的勇气。目前,没有人离开新闻业。

在去海边的路上,我和法国的同学Nabil Wakim夫妇在同一辆车上。尼曼之后,Nabil曾担任《世界报》数据新闻的主管编辑,后来他辞职,改做报道能源行业的记者,全世界跑。他说,他还是喜欢做去新闻现场的记者,总能遇到新鲜的事和人,这也是新闻业最吸引我的地方。我告诉他,那天上午,我约非虚构写作的老师Steve见面了,向他请教这两年写作中遇到的困惑。他很认真地回答问题,每次解答都举例,还送了我两本书。分别时,我要在咖啡厅外面的阳光下和Steve拍几张合照,他用臂膀抱着我,让人家多拍几张,大声地喊,“More than ten! More than ten!”我记忆中的Steve一点都没变。

12号下午,在尼曼花园的接待晚宴上,我见到了西班牙的同学David Jiménez,他长得很帅,眼睛迷离深邃,永远是花花公子的潇洒模样。尼曼毕业前,他就被委任为西班牙第二大报社EI Mundo的总编,我们曾经为他开了香槟,在花园里举杯,没想到,后来他被解雇了。见面时,他解释说,因为做了太多批判报道,政府不满,就给报社的投资者施加压力,股东们撑不住,就把他解雇了。他起诉报社违约,证据之一是股东曾给他发的许多报道禁令,证明报社是基于压力违反了劳动合同。后来双方和解,他也拿到了赔偿,现在西班牙的某个大学做客座教授,也给《纽约时报》做专栏作家。他用幽默的语气讲着这个故事,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可是他曾经历过的各种艰辛,是我们看不到的真实。他还谈起最近的焦虑,三个儿子和他一样帅,步入青春期了,可是相信他们的小伙伴们说的“初夜不会让女生怀孕”。他说,这个说法让他几乎打了个冷战,他立刻买了一盒安全套,拿起一根香蕉,给家里那群男孩上了一节课。我想象不出来那三个金发的西班牙男孩变成什么样子了,只是记得尼曼毕业时,一群孩子在花园拍合照,穿着“Nieman kid”的T恤,各种神情在镜头前定格。

八十年庆典,几百位学员和家属回到了尼曼,其中有很多白发苍苍的新闻人。在人群中,我也看到了前财新同事曹海丽。她是2009年的尼曼学员,也是我的引路人。

2008年,我即将30岁,想转行。一个政法大学的师弟说,应该去《财经》杂志做记者。我问为什么,他说,“如果你进入《财经》杂志,我们都会仰视你的”。为了这样的虚荣,我决定求职。问朋友借了一堆旧杂志,临时抱佛脚,可是也没看懂。面试和笔试前,我狂背国家领导人的姓名,几乎连续四天没合眼。副主编张进问,笔试和面试要不要分开进行?我说,一起来吧,长痛不如短痛。下午2点左右进入泛利大厦,晚上9点才走出来。他们给了我一盒快餐。

后来,张进通知我入职。很多年以后,我问他为什么录用我。他说我不卑不亢,而且求职信写得很好,层次分明,逻辑清晰,情感动人。但是,他有点怀疑是我当教授的丈夫代笔的。

入职后很久,我一篇杂志稿都没写过,天天为选题焦虑,也被《财经》杂志内部的精英意识所约束,写作的时候放不开,总害怕自己不够深刻。

我想着辞职,又觉得还没转正,很没面子。2009年,海丽结束了尼曼项目,从美国回来。我请她吃午饭,饭桌上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觉得转行以后好迷茫、像火车在穿越隧道时,突然把我甩出去,眼前一片漆黑。我说很羡慕她去尼曼,哈佛对于我来说,像海市蜃楼。她爽朗地笑,露出很白的牙齿,“你以后也可以的”。

她说,“你现在,就好好做新闻,会有变化的”。

后来,我就踏踏实实地做了几年新闻,心里没有明确目标,没把尼曼当梦想。那些年,我写稿后会很累,身体像被掏空一样,而且,脑子高速运转后,很难停下来。喝一杯酒会帮助睡眠,可是,工资不高,也不能每个星期买红酒。不过,新鲜的床能让我睡得着。我会在写稿后去海丽家睡沙发,在那个灰色墙上刷满“拆”字的老院子。院子里是南北通透的矮楼,长了参天的老树,爬满了青藤。每次,海丽都给我打开折叠沙发,铺好紫色的床单,搬来白色的羽绒被。我们会在沙发上聊天,聊工作,聊感情。她是资深记者,有国际视野,对新闻有深刻的看法,可是她从来不自诩为精英。睡前,海丽把阳台上的白色布帘放下,遮挡晨光。第二次早上,我们熬稀饭,配上腐乳,吃包子。

2013年,履历满足了尼曼的要求,我就想申请了。申请的过程中,很多朋友给予了帮助,我至今无法一一回报。海丽给我写了推荐信,由于是保密的,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Deadline前的一个晚上,在财新办公室,一个同事走过来说,“洁琪,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可以PK别人呢?在互联网的时代,美国人不需要你写的中国故事”。

夜里,我打车回住处,给海丽打电话,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海丽安慰我,“我觉得你肯定行的,别担心了”。

2014年去美国前,我和海丽告别,感谢她当年在我心里播下了尼曼的种子。

2015年我回国,海丽早就离开了财新。我也想着,需要尝试新的工作了,不能在原来的轨道继续下去。我找海丽商量下一步去哪里。她说,“去正午故事做非虚构写作吧,我觉得你挺能写的”。

现在两年过去,正午还在,只是海丽退掉那个老公寓,搬去了杭州。我写完稿之后,再也没有可以过夜的沙发。

在尼曼八十年的庆典中,我拉着海丽拍照,紧紧抱着她,趴在她肩上说,感谢她改变了我的人生。

她离开后,我站在尼曼花园门口,看着牌子上的“Nieman Foundaiton for Jounalism”,回忆起从尼曼毕业的那天。哈佛大学时任校长德鲁·福斯特(Drew Faust)走进尼曼一楼的房间,发表了演讲,为我们颁发证书。历任哈佛校长出席毕业典礼,这也是尼曼的传统。

我还记得,在人群渐散后,我去了尼曼的领导Ann Marie的办公室,和她聊了当时仍感困惑的未来。最后,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是尼曼人,承载着尼曼的荣誉,这也是使命,记得要做独特的自己,与众不同,始终保持潜力,为这个世界带来一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