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纸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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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木板桥

村中有座木板桥,玲珑而简约,宽不足两米,长不过十余步。

小巧的木板桥下流淌的既非江河之水,亦非溪水泉水,而是一条浑浊的灌渠水,灌溉着沿渠两岸十数个村庄几万亩良田。

灌渠中有水的时间少,无水的时间多,一年中数见的几次开闸放洪,渠水浩浩荡荡一泻而下,倒也壮观,却从来不会泛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永远保持着平缓的流量和流速。

灌渠穿村而过,把村庄一劈两半,村民惯常称渠南为前村,渠北为后村,木板桥是连接前后村的交通枢纽。柳木桥板,榆木桥桩,用工字形的铁巴钉箍起来,一般只供行人和自行车来往,偶尔也有人力板车隆隆碾过,桥身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种空空的声音一直持续到车轱辘离开桥面为止。

渠堤很高,几与房顶持平。任谁站在植满垂杨嫩柳的土堤上,都有一种成就感,平视着前村后村谁家房顶上晾晒着的红枣或是苞谷,虽然不能据为己有,也能一饱眼福。渠堤很宽,并排走两辆驴车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多少年了,灌渠两侧的村庄早拿渠堤做了出行的通道。我姥姥六十多岁时还骑一辆单车从邻村来我们村看我母亲,走的就是灌渠的渠堤,在一段憋屈的地方被穿堤而过的一只野兔吓了一跳,这一惊非同小可,姥姥连人带车摔进渠里。当时正值春灌,渠水滂沱,姥姥在水中一上一下向下游漂去,后来被一个放羊人捞起来才捡回一条命。姥姥临终前还念叨那个放羊人的好,只是只字不提那道灌渠。

灌渠全称叫广济灌渠,长约六十公里,源头是三家村附近的滹沱河。最早的广济渠自清乾隆初年就废弃了,期间屡有官员士绅倡议修复,却因“该渠界连三属,人民众多,此争彼阻,容易酿成械斗重案……几朝均禁开渠”。1912年,革命党人续西峰,在老家想起了兴修水利。在他的主持下灌渠得以重新开修,但在上游的白村遇到村民阻挠。“渠身经白村,高出村舍甚多,渠决则淹没全村,但渠穿村而过,村人畏破其风水,故竭力阻扰。”行伍出身的续西峰听说此事后派他的部属续国良前往协商,随行的忻代宁公团士兵开枪打死了滋事的郭五、郭六,白村村民哗然而退……居住在下游的村民也引以为戒,没人再敢鸡蛋去碰石头。

“渠开广济福黎烝,泽被三县田万顷,杨柳成荫丰穰日,应念郑白开山公。”

多少年过去了,广济灌渠为沿岸百姓带去了数不清的财富。抚今追昔,有感先人丰功伟绩的却寥寥无几。我们从木板桥上经过,浑然不知脚下的流水还曾发生过怎样离奇曲折的故事,反觉得渠水原本如此,理应如此。我们把广济灌渠称作大渠,渠堤之高、渠道之宽非一般灌渠所能比拟。有渠就必然有桥,独木桥、木板桥、石拱桥、水泥大桥都属于灌渠的附庸。

就村中的木板桥而言,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简简单单一座木桥而已,孰修孰建算不得什么科学疑案,造桥的工匠肯定没有李春或鲁班出名,一目了然的构造更无一点儿科考价值。前村的社员每天要去桥北出工或采购生活用品,后村的社员也经常带孩子去桥南的大队部看电影看样板戏。每一天有多少人要同木板桥打无数次交道,低头不见抬头见,见惯了,走熟了,闭着眼也能从桥南跑过桥北,不怕失足掉下去。

小时候,我也曾闭着眼摸索着走过桥面,心有余悸却满心欢喜,好像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木板虽然有的地方隆起或陷下,但它传递给脚底的感觉始终是细腻的柔韧的敏感的,它让走在上面的人产生一种虚幻的优越感。其实往东行半里地还有一座石桥,石桥结实而宽阔,可以行走三套以上的马车,可以行走砰砰乱跳的拖拉机,但村里人都喜欢颤悠颤悠地在木板桥上走。

应该说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孩子可以猫一样卧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谛听祖母哼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歌谣,而与江南相隔万水千山的北方儿童,是难以品味这种来自淅沥梅雨中的歌谣所抒发的独特意境的。我们村里横躺着的大渠里即使天天灌满滔滔洪水也撑不起一条瓜皮小舟,逼仄的渠道里也永远看不到身穿竹布衣衫的少年驾一只箭一般飞快的小船来找外婆桥前的青石码头。木板桥不是外婆桥,木板桥上走动的多是些皮肤粗糙、骨节粗大、说话瓮声瓮气的北方汉子或婆姨。这些红脸汉子在迎娶这些婆姨时也照例是从木板桥上从容走过的。木桥狭窄,容不下一乘轿子或一辆马车或一辆四缸四轮的小轿车,新人也无一例外地要徒步走过木板桥,当然喧闹的唢呐、缤纷的爆竹都会为木板桥增添不尽的欢乐和喜庆。而新人绵软的绣鞋踏在桥板上,是听不见任何声息的,就连木桥也懂得怜香惜玉。

我们那时候的学校是建在后村的,学校背后就是大永安寺。一至三年级的班主任都是同一个人,记得老师姓温,是个女教师,就住在前村,教龄很长,个子也很高,说话比较直率,伶牙俐齿的,对谁都铿铿锵锵的不留余地,就跟她走路一样风风火火、速战速决。因为老师的缘故,贪玩的我却很少在木板桥上露面,尽管木板桥是那样令人着迷。

有时也偶尔走上去,不自觉地会加重脚底的力量,似乎不如此不足以体味木板桥的弹性和韧性。我们通通从北往南跑过去,在剧烈的颤动中感受桥身上下的波动,那种波动有如流水般传递到我们身上来,很舒畅也很刺激。

木桥很老了,有些地方修补过好多次,修桥的老人肯定是不在这个世上了,不在就不在吧,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仍然成为前村后村不可或缺的交通纽带。没人想到应该把木桥换成水泥大桥了,人们日复一日地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习惯了它的宽度,也习惯了它的颤抖,甚至那种空空的声音都已变成了音乐。

尽管大多的时间里,桥下并没有流水,只有砌成梯形的石头渠槽,只有冲积成鱼鳞般的累累细沙,还有一些风刮进去、人丢进去的从上游冲下来的杂物。从前的渠槽一定平坦如砥,直到被一次次洪水冲蚀得百孔千疮,沙沉石起,桥下排列着一大片各种形状的碎石。如果是夏天的正午,站在木板桥上可以看见不远处有光屁股孩子在一米多深的积水里乱扑腾,谈不上游泳,只能算作冲凉。危险是出自开闸放洪的时候,有不知深浅的孩子经常出事,在木桥下面就曾淹死过一个六岁男孩。男孩刚刚还在细沙上码房子,突然洪水呼呼地泄下来,眨眼间渠水漫过了他的腰身,和他一起来的伙伴们纷纷往渠堤上爬,他被一个浪头打倒了,打倒以后就没活着爬上来。隔了三年,孩子出事的地方又淹死一条狗。狗应该是会泅水的,但那狗的确是死了,肚子胀鼓鼓的,盛满了苦涩的黄汤。

渠堤干燥而瓷实,被难以计数的脚印或蹄印不规则地践踏成现在的样子,坚硬的地方堪与混凝土媲美。等到雨天,木板桥迷蒙在霏霏细雨里,桥身被淋得黢黑,这时的木桥加重了分量,像一个怀胎八月的孕妇,迟滞在风雨里,人若走上去,会发出闷闷的钝响。雨水顺着桥板的裂隙渗入渠底,水帘洞一样壮观。下雨天的课堂上我习惯走神,为此,没少挨温老师奋力掷过来的粉笔头。

也是雨天。我们班马鸣的姐姐骑一辆自行车从桥上驶过,看见迎面冒雨跑来一个后生,心里一慌,车把就不由自己往渠里歪,也是那后生眼疾手快,一把给拦腰抱住了,自行车掉了下去,人却没出事。时隔不久,马鸣的姐姐竟然嫁给了那个后生。这事在学校里传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多不认识马鸣的老师和同学都跑来向马鸣求证。马鸣就把故事原原本本地又说一遍,也没什么新内容,可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出了新鲜感,有人猜测道,说不定木板桥是月下老人变的呢。

渠堤上的柳树在春天的时候会飘扬起一团一团雾一样的柳絮,桥上到处是乱窜的茸毛,欢快地随你的鞋底跑,谁也不留意它们,谁也不珍惜它们。柳絮落完了,柳芽吐出了新绿,一年的好风景又开了头。随便站在哪个地方,透过夕阳的余晖看木桥,青色的粉色的氤氲模糊了木桥的线条,朦胧中有着女儿般的阴柔与娇媚。倘若桥下尚有流水,波光潋滟中的木板桥,简直就是一幅画了。

而夏天和秋天呢?身穿汗衫的男劳力肩掮着谷个子从桥上沉重地走过,女社员则挎着一篮子蔬菜说说笑笑走过;年轻人脚步轻盈,老年人步履迟滞,只有上学放学的孩子夹着书包啪啪地跑过去;当然还有四平八稳的牛和乱哄哄的羊群。

冬天的木板桥上少有积雪,村人都在用心呵护着桥面,但也常有照料不周时,积雪没来得及清扫,又被早起的路人踩瓷实了,只能等太阳出来后融化。不久,你会发现化掉的雪水在桥板下垂挂成一排冰溜子,晶莹且透明。常有胆大的孩子弯下身子去够冰凌,咬在嘴里嘎嘣脆,透心凉。

四季在不停地轮回,这是木桥一年一度的流程。

有一段时间,木板桥的桥桩有一段朽烂了,桥面中间部位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桥身整体呈倾斜状态。人们过桥时无不忧心忡忡,只是没人提议这桥该修一修了。

人们依旧各干各的事情,桥上依旧川流不息地过人过牲口。它咿呀不绝地呻吟,保持着淑女温婉的风范,无怨无悔,任劳任怨。

也许是冥冥中的定数吧,温老师在一个无月的晚上,下完晚自习从桥北往桥南走,她一如往常那样哼着歌,风风火火地要过桥,轰的一声巨响,桥垮了……

温老师的家人发现她时,已临近子夜。

我不敢说木板桥是约好温老师一块儿上路的,但那木桥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我们温老师经过时坍塌了。…………

不久,一座结结实实的水泥大桥在木板桥的旧址上修通了。新桥落成那天,村长请来许多上级领导剪彩,拱门高悬,彩旗飘扬,场面宏大,激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