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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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家庭人物肖像

皮特爵士是个达观者,对所谓下层生活颇感兴趣。他第一次结婚娶的是贵族宾基家的小姐,那是遵照父母的旨意行事。克劳利夫人在世的时候,他就当面对她说,她是个讨厌的饶舌妇,是个出身高贵的泼妇,要是她死了,他宁愿上吊也不会娶她这种女人。他妻子死后,他果然信守自己的诺言,娶了穆德伯里铁器商约翰·托马斯·道森家的女儿罗斯·道森小姐。罗斯能嫁给他成为克劳利夫人感到多么幸福啊!

我们来看看她有多幸福吧。首先,她跟彼得·巴特断绝了关系,那失恋的小伙子于是自暴自弃,干起了走私、偷猎等种种恶劣勾当。其次,她出于地位所带来的职责,跟以前所有的朋友和亲近的人们都闹翻了,因为那些人没有资格被我们的女主人请到女王的克劳利宅子来做客。然而,与她的新地位相当的人们又没有一个愿意理睬她。谁又愿意呢?赫德尔森·富德尔森爵士有三个女儿,个个都曾希望做克劳利夫人。贾尔斯·沃普肖特爵士家感到受了侮辱,因为这桩婚姻没有优先考虑沃普肖特家的姑娘。本县其他男爵全都愤怒不已,因为他树了个屈尊俯就的恶劣榜样。其余普通老百姓,我们就不指名道姓,让他们自己唠叨吧。

照皮特爵士自己的话说,他才不关心那帮人不值半个铜子儿的废话呢。他得到了漂亮的罗斯,一个男人要想得到幸福舍此之外更有何求?于是,他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有时还打他的漂亮罗斯,他到伦敦去履行国会议员职责时,就把她孤零零丢在汉普郡,可她在芸芸众生中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就连教区牧师的妻子布特·克劳利太太也不愿拜访她,照她的话说,她不愿考虑拜访一个商人的女儿。

老天对克劳利夫人的唯一恩赐便是两只红脸蛋和一张白皮肤,由于她没有性格,没有天赋,没有主见,没有正事可做,没有自己的乐趣,就连愚蠢女人少不了的恶劣脾气都没有,所以皮特爵士对她的爱自然没有多深。生了两个孩子后,脸颊上的玫瑰色渐渐消退,身材也不再迷人,于是她沦落成丈夫家里的一部机器,作用超不过已故的克劳利夫人留下的那架卧式钢琴。她是个皮肤白皙的女人,就像所有金发碧眼的人那样喜欢穿浅色衣服,她最喜欢穿浅绿色和淡蓝色衣服。她日夜不停地编织那个织片,或者类似的其他东西。几年来,她已经将克劳利宅子中所有的床上都换上自己编织的床罩。她有个小小的花园,那是她颇为喜欢的地方,除此之外,很难找得出她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东西。丈夫粗鲁对待她,她无动于衷;丈夫打她,她就哭。她没有骨气,就连借酒消愁也不敢,她到了哪儿都在呻吟,整天邋邋遢遢拖着鞋,头发上挂满了卷发纸。啊,名利场啊名利场,它或许只是个欢乐少女玩耍的地方。彼得·巴特要是娶了罗斯,在温馨的小农舍里生儿育女,过小家庭生活,享受符合自己身份的喜悦,忍受难免的烦恼,承担应有的劳作,心怀不过分的希望,准会过得十分幸福。但是,在名利场上,一个称号,一辆四匹马拉的车,这些重要的玩具比幸福重要得多。假如娶过六个妻子的亨利八世或者法国传说中的青髯公在世,打算娶第十位妻子,你以为他们得不到这个社交时期崭露头角的最漂亮姑娘吗?

母亲如此感觉迟钝,无精打采,自然不能唤起年幼的女儿们对她产生爱。她们在用人的房间和马厩里找到的乐趣倒不少。那位苏格兰花匠很幸运,娶了个好妻子,养了几个好孩子,两位小姐跟这些好伙伴交往玩耍学到不少规矩,夏普小姐到来之前,她们得到的教育完全来自那里。

夏普小姐能受雇从教,完全仰赖皮特·克劳利先生的规劝。他也是克劳利太太唯一的朋友或者说是唯一的保护人。她除了喜爱她的孩子之外,对他也稍有一丝感情。皮特·克劳利先生接受了宾基家高贵的遗传,举止十分礼貌,完全是位绅士。他长大成人,从牛津大学基督学院毕业回家,见家里一片混乱,便不顾父亲的反对,开始整顿懒散的风气。他父亲于是也惧他三分。他的高雅风度近于刻板,宁肯饿死也不愿吃饭时不戴上洁白的领饰。一次,他刚从学院回家后,管家霍罗克斯将一封信递给他,而没有将信先搁在托盘中奉上,他朝那位家仆狠狠瞪了一眼,斥责用的词语尖刻吓人,后来,霍罗克斯一见他就浑身瑟瑟发抖。家里上上下下对他都臣服了。他在家的时候,克劳利夫人的卷发纸早早就取掉了,皮特爵士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裹那沾着泥泞的绑腿,这个不可救药的老头虽然有许多老毛病,可是当着儿子的面绝对不敢开怀畅饮加水的朗姆酒,跟用人说话的时候态度也非常客气,非常有节制。大家注意到,只要儿子在家里,皮特爵士从来不对克劳利夫人说脏话。

是他教会管家通报说“夫人,请用餐”,而且他坚持要搀着夫人进餐厅。他很少跟她交谈,不过一旦开口总是保持尊严怀着敬意。每逢她出门,他必然态度庄重地起身为她开门,风度优雅地向她鞠躬。

他在伊顿公学上学时,同学叫他克劳利小姐。说来难过,他在那儿常常饱受弟弟罗顿的拳脚。他天姿不聪颖,可他极为用功,因而弥补了才华不足。在校八年,从来没有受到过体罚,一般说来,那所学校的体罚只有天使才躲得过。

上大学后,他的事业当然受到人们高度敬重。他发奋努力,意在谋求个公职,外公宾基勋爵对他表示支持。他于是非常勤勉地学习古今雄辩家的演说,也在各种辩论活动中滔滔不绝。他声音比较低,可是能用文言侃侃而谈,风度甚是堂皇,自己感到得意。然而,他从来提不出超乎陈腐俗套的见解和情感,只能从拉丁文中引经据典。他这样的平庸之辈本该发迹才对,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却失败了。他发表的诗没能获奖,可是朋友们原来都预料肯定获奖。

大学毕业后,他当了宾基勋爵的私人秘书。后来被任命为驻庞波尼克公国的领事馆参赞,在职期间成绩斐然,回国时,为当时的外交大臣带回许多礼品盒,里面装着斯特拉斯堡名产——肥鹅肝馅饼。担任参赞十年之后,他发觉升迁太慢,最后厌倦了外交生涯,辞职回乡开始乡绅生活。这时他外祖父去世已有多年。

回到英格兰后,他写了一本关于麦芽酒的小册子。他是个雄心勃勃的人,总是希望在社会上出头露面,便参加解放黑奴的运动,担任重要角色。后来他成了威尔伯福斯 威尔伯福斯(1759-1833):英国主张解放黑奴的政治家。——译注的朋友。他佩服威尔伯福斯的政见,他也曾与西拉斯·霍恩布洛尔神父通信讨论向加纳的阿散蒂地区传教,因而出名。每年五月他要去伦敦,并不是去国会开会,而是参加宗教会议。在乡下,他是个行政司法长官,他积极访问那些听不到宗教声音的人们,对他们布道。据说他正在追求索斯当勋爵的三女儿简·希普尚克斯小姐,那小姐写过迷人的宗教宣传册《水手忠实的罗盘》和《芬奇利的卖苹果女人》。

夏普小姐信中对他在克劳利宅子中活动的描写并不夸张。正如信中说过的那样,他命令用人都来参加晚祷,也要求父亲参加,这倒不无益处。他在克劳利的教区惠顾过一个独立教派的会场,他伯父是那个教区的牧师,为此大为光火,可皮特爵士却感到喜悦,自己也去了一两次,牧师在克劳利教堂讲道时指着男爵的哥特式厢座猛烈抨击,诚实的皮特爵士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因为他在讲道的时候总是打瞌睡。

克劳利先生对民族和基督教世界的利益着想非常真诚,老先生真该把国会的位置让给他才对。可是老头子不肯。父子俩当然都不情愿放弃另一个位置带给家庭的每年一千五百镑收入。这个位置现在由一位混血儿先生占据,在奴隶问题上他有权发表任何意见。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其实很拮据,从选区得来的这笔收益在女王的克劳利宅子能派上极大的用场。

第一位男爵沃波尔·克劳利在文书档案处受弹劾,并被课以重罚后,家庭经济从此一蹶不振。沃波尔爵士是个喜欢寻欢作乐的人,渴望抓钱,也乐于花钱。“贪图别人的钱财,浪费自己的家产,”克劳利先生常常叹口气这么评论他。他在世时受到全县人的喜欢,因为当时女王的克劳利宅子中酒宴不断,招待连连。酒窖中贮满了法国勃艮第红葡萄酒。狗场上养着猎犬,马厩中蓄着良马。可现在,女王的克劳利宅子中仅存的马匹用来拉犁,或者套上特拉法加公共马车。夏普小姐来这里的旅途上正是由那队马匹拉的车。皮特爵士虽然是个粗人,可是在本地很注重面子,只要外出,就要乘坐有四匹马拉的车,只吃点炖羊肉,也要有三个用人伺候。

假如仅仅靠吝啬节俭就能致富,皮特·克劳利爵士早成了大富翁。有他那脑筋,假如他仅仅是个没有资本的乡村律师,也能渐渐培养起自己的能力,爬上权势宝座。不幸的是他继承了一个头衔和大而无当的领地,这两样东西不但不能给他带来好处,还对他有害。他嗜好打官司,结果每年要花费几千镑诉讼费。他太精明了,照他自己的话说,害怕遭一个管账的抢劫,于是雇用了十几个人理财,可他一个也不信赖。他是个刻薄的地主,他的佃户几乎没有一个不让他榨得一贫如洗。种地的时候,他连种子都舍不得下足,结果老天也舍不得给他好收成,只对慷慨的农民施恩。他在各种方面投机,开矿,买运河股票,为公共马车提供马匹,与政府签订包工合同,他是乡里最忙碌的人,最忙碌的行政官。他在开采花岗石工程中不愿付钱请诚实的代理人,结果,四个工头携巨款逃往美国。由于没有给予适当注意,他的煤矿让大水灌了。他卖给政府腐败牛肉,政府将采购合同甩回他手里。在拉车马方面,全国的公共马车老板都知道,他损失的马匹比谁都多,因为他买马舍不得出大价钱,还不给马吃饱。他的性情随和,绝对不傲慢,相反,他喜欢农民和马贩子胜过喜欢他儿子这种绅士们。他喜欢饮酒,喜欢骂脏话,喜欢与农民的女儿们开玩笑。谁也没见他白给人一个先令,也没见他帮人做过一件好事,不过他的脾气令人愉快,人有些小聪明,总是乐呵呵的。他今天跟佃户在一起逗笑喝酒,明天就出卖人家。他赶走偷猎者时也哈哈大笑,不失诙谐。从他对待丽贝卡·夏普小姐的态度上,我们看得出,他对女性颇有礼貌——总而言之,整个英国的男爵中,贵族和平民中,绝对找不到一个像他这么狡猾、卑鄙、自私、愚蠢、下流的老头子。皮特·克劳利爵士血红的手 红手:所有男爵的族徽上或族旗内上角都有一只红手标志。——原书编者注总是伸向别人的衣袋,可就是不插进自己的口袋。我们都崇敬英国贵族,可是不得不承认,《贵族人名录》中却记载着这么一个有许多恶劣品质的人,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克劳利先生得到父亲的喜爱,其重要原因之一是金钱方面的关系。男爵欠儿子一笔钱,那是他母亲给他的遗产,男爵认为还这笔钱着实不方便。他对不得不归还任何人的债务感到深恶痛绝,不受到逼迫绝不还钱。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夏普小姐对这个家庭的秘密已经掌握了大半。照她计算,这位体面的男爵仅偿还债务一项,每年就要付出几百镑。他不愿割舍的一项乐趣,便是让可怜的讨债人等了又等,打官司换了一个法庭又一个法庭,一个条款又一个条款研究个没完,对他来说是无穷的乐趣。要是当了议员还不得不归还欠债,去国会又有什么用?所以,议员地位对他的确用处不小。

名利场啊,名利场!这个人不愿费心读书,写的东西错误连篇,他有乡下人的恶习和狡猾,他毕生的愿望就是永远做个讼棍。他的趣味、情感或者乐趣没有一样不卑鄙龌龊,然而他有地位,有名誉,在某种程度上也有权力,他是高官显贵,是国家的栋梁。他入则地方长官,出则金色马车。显赫的大臣和政治家们也要对他献殷勤。在名利场上,他的地位超过才华横溢的天才和品格纯洁无瑕的人。

皮特爵士有个未婚的同父异母姐姐,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大笔遗产。男爵曾向她提出建议,愿意以抵押方式向她借钱,可是克劳利小姐为这笔资金的安全着想,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过她表示过要将这笔财产遗赠给皮特爵士的二儿子和牧师家的孩子。有一两回,她为罗顿·克劳利偿还了在大学和军队里欠的债。克劳利小姐因而成了女王的克劳利宅子极受尊敬的人物,她的银行存款数额足以使她在任何地方受欢迎。

那样一笔银行存款能给一位老太太带来多大的尊严啊!假如她是我们的亲戚,我们对她的种种缺点会多么不在意,我们会认为她是个脾气善良的慈祥老人!但愿每一位读者都有二十个这种亲戚。霍布斯和道布斯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律师们,会满脸堆笑地扶她登上她的马车,并不顾忌车上嵌着表示未婚女子的菱形盾徽,也不在意马车夫是个气喘吁吁的大胖子!她来拜访我们的时候,我们总是找机会把她的地位透露给我们的朋友们!一个人会说句大实话:“我真希望迈克沃特小姐能签一张五千镑的支票送给我。”他的妻子会说:“她不会在乎这么点钱的。”假如有个朋友问:“迈克沃特是你的亲戚吗?”这人就会不经意地说:“她是我姨妈。”妻子会不断地赠送她小礼品,表示爱心,女儿们会不知疲倦地为她编织篮子、坐垫和脚垫。她来拜访的时候她住的屋子里生起多么旺的炉火,可是主人的妻子只能在不生火的屋子里裹紧衣裳御寒!她小住的日子里,宅子里像是在过节,整洁而温暖,欢乐而舒适,任何其他时候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男主人饭后不再打盹,突然对打牌发生了兴趣,尽管每局必输也不在乎。餐桌上的食品异常丰盛,每天都有野味、醇香葡萄酒和从伦敦源源不断采购来的鲜鱼,就连厨房的用人们也从这种普遍的繁华景象中分享到好处。迈克沃特小姐在宅子中小住期间,不知不觉中,她的马车夫杯子里的啤酒酒精度数变大了,育儿室中,用人们一日三餐的茶叶和糖的用量根本无人过问。我倒要问问中产阶层的人们,是不是有这种情况?上帝啊,求你也赐给我一个上了年纪的未婚姨妈或姑妈。她的马车上要嵌有菱形盾徽,她的前额上要有淡咖啡色的假发刘海儿,让我的孩子们有机会为她编织提包,我和我的朱丽娅会让她过得非常舒适!多么甜蜜的景象!多么愚蠢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