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经典文学: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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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间失格(2)

父亲露出兴味索然的表情,也没有记下来,只是啪的一声合上了本子。

这是何等惨烈的失败,我竟然惹怒了父亲。父亲的惩罚想必非常可怕,我得趁现在还有机会,想办法挽回。那天夜里,我裹在被窝里颤抖不已,一边颤抖一边思考着,然后悄悄地爬起来,走到客厅里,打开父亲刚才放入本子的抽屉,取出本子哗啦哗啦地翻着,随后找到记录礼物的那一页,舔了舔铅笔头,写下了“狮子舞”几个字,这才放心地躺下睡觉。其实,我根本一点也不想要那个跳狮子舞用的什么狮子,倒不如要书呢。可是,当意识到其实是父亲想给我买的时候,为了迎合他,为了让他消气,我才万般不情愿地冒险偷偷溜进了客厅。

凭借这种非同寻常的手段,我果然大获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回来了。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听到他大声对母亲说:“在浅草商店街的玩具铺子里,我打开这本子一看,才发现这里竟然写着‘狮子舞’呢,这可不是我的字迹。正奇怪是谁写的呢,转念一想,一定是叶藏那小子的恶作剧。那小子,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嘿嘿笑着不肯说,结果事后又想要得不得了,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装得若无其事,却一笔一画地写在了本子上。真要那么想要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嘛。我啊,在玩具铺里当场就笑了出来。快去把叶藏给我叫来吧。”

我还曾把用人们召集到房间里,让一个男仆胡乱敲打钢琴键(虽说是在乡下,但这个家里几乎什么都不缺)。我自己则和着那滑稽的乐曲给他们表演印第安舞蹈,逗大家发笑。二哥闪着镁光灯,拍下了我跳印第安舞的照片。等照片洗出来一看,从我的腰带(说是腰带,其实是一块薄纱做的包袱皮儿)缝隙里竟然可以看到我的小鸡鸡,家人再次哄堂大笑。对我而言,这兴许算得上一次意外的收获吧。

我每个月都会购买十册以上新出的少年杂志,还从东京邮购了其他各种各样的书,默默地一个人读完它们,因此对“胡说八道博士”[7]啊、“古里古怪博士”[8]等了如指掌。除此之外,我对鬼故事、讲谈[9]、单口相声、江户小笑话之类的杂学也颇为精通,常常一本正经地讲着轻松好笑的故事,逗得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问题还是在于学校!

在学校里,我慢慢获得了同学的尊重,可是“受人尊重”这种观念本身就让我十分惧怕。事实上,近乎完美地骗人,继而被某个全知全能的人识破伎俩、当众揭穿,再蒙受比死亡更加难堪的耻辱——这就是我对“受人尊重”这一状态所下的定义。即便依靠骗人而赚取到别人的尊重,迟早有一天会被人识破。然后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把真相告诉更多人,到那时候,大家都会察觉自己被骗了,随之而来的愤怒和报复会是怎样的呢?光是这样想想,我就害怕得毛发倒竖。

我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尊重,与其说是因为出身在富裕之家,不如说是大家觉得我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因为体弱多病,卧床休养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什么的,几乎是家常便饭。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病坐着人力车去学校上课、参加期末考试,结果比班上的同学都考得好。当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我反倒懒得学习,哪怕去了学校,上课时间也只是用来画漫画,课间休息时就把自己画的讲给大家听,逗得他们哈哈大笑。作文课上,我老是写一些滑稽可笑的段子,被老师批评过几次也不当回事,因为我知道,老师内心其实也盼着我多写一些这样的段子。有一天,我照例用悲伤的词汇描述了自己的一桩失败经历。那是在跟随母亲乘火车去东京的途中,我把尿撒进了车厢走道上的痰盂里(其实那一次,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只是为了展现小孩子的天真无知,故意那么做的)。我相信老师看了这篇文章,肯定会觉得很好笑,于是悄悄跟在老师身后去办公室。老师刚走出教室,就从全班同学的作文本中翻出我的那本,在走廊里边走边读,哧哧地笑着,等走到办公室,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干脆涨红了脸放声大笑起来,还顺便把它推荐给别的老师,说看到最后自己十分满足。

真是个活宝。

我成功地让自己被众人视为耍活宝的小丑角色,也成功地逃离了“受人尊重”的光环。成绩单上几乎所有学科都是满分,唯独操行这一门要么七分,要么六分,而这也成了家人的一个笑料。

事实上,我的性格和那种耍活宝的人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已经被家里的男女用人唆使着学会了那种事,还被他们侵犯过。现在我明白,其实对年幼的孩子做出那种事,是人类所犯的罪行中最丑陋最卑劣的一种,完全不可饶恕。然而那时候我选择了沉默地忍让,并且觉得自己又窥见了人类这种生物的某种特质,不禁无力地笑了起来。如果我从小就习惯将真相告诉大家,那么,或许能毫不犹豫地向父母告发他们所犯下的罪行。然而连对自己的父母,我都无法说完全了解,又怎么可能对“向他人倾诉”这种行为怀抱一丝一毫的期待呢?不论是对父母诉说,还是向警察、向政府控诉,到头来还不是被那些拥有话语权的人三言两语地打发、玩弄于掌心吗?

我清楚地知道,世间不存在所谓的公平,向他人倾诉亦是毫无用处的。除了对真相守口如瓶、默默忍耐、继续扮演哗众取宠的小丑角色,自己根本别无选择。

或许有人会嘲笑我:“怎么,你这是对他人丧失了信任吗?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基督教徒了?”其实在我看来,对他人失去信任,并不一定就能在精神上寻得宗教庇佑。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难道大家不是都活在这种不信任里吗?将耶稣和别的什么念头抛诸脑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生活,难道不是这样吗?记得小时候,父亲所属党派的一位名人来到我们镇上,我被男仆领着去剧场听他发表演讲。剧场里挤满了听众,镇上很多同父亲交情不错的人也都露了面,还拼命鼓掌。演讲结束后,大家成群结队地走在雪夜的小路上,互相说着演讲会的坏话,其中也包括那些同父亲交情不错的人,就是那些所谓的父亲的“同志”。他们用近乎愤怒的语调对演讲会妄下评判,说父亲的开场白糟糕透顶,说那位名人发表的演说完全不知所云,等等。路过我家时,他们竟纷纷涌入客厅,摆出一副喜滋滋的神情,说什么今晚的演讲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当母亲向男仆们询问演讲会如何时,他们居然也大言不惭地回答:“非常有意思!”而就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才抱怨过,简直没有比演讲会更无聊的东西。

不过,这件事仅仅是我记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人们相互欺骗,却又不可思议地不受丝毫伤害,以至于对欺骗本身也毫无所觉。这种不经掩饰、大大方方、堂而皇之互不信任的例子,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然而,我对这种相互欺骗的把戏并没有多少兴趣,尽管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不过凭借扮演小丑,成天到晚地欺骗别人罢了。对于教科书上所说的什么正义、道德之类的概念,我也兴味索然。那些大大方方、堂而皇之相互欺骗地活着,或者说有自信这样活下去的人,在我看来才是真正难以理解的。世人终究没有教会我人生的真谛,倘若明白了那些真谛,或许我就不会如此惧怕世人,不用拼命逗别人发笑了吧,也不必如履薄冰般站在生活的对立面,夜复一夜地品尝那犹如置身地狱般的痛苦了吧。可以这么说,我没有对任何人提及那些用人对我犯下的罪行,并非出于对他人的不信任,当然也并非受基督教教义的影响,而是由于世人对叶藏早已关闭了信任之门。哪怕是自己的父母,我也时常感觉无法理解他们。

因此,我身上弥漫的这种孤独的无法对他人倾诉的气息,被许多女性凭借本能嗅到了。多年以后,我被她们借机纠缠,而这气息似乎就是原因之一。

也就是说,对女人们而言,我是一个能保守她们恋爱秘密的男人。

在临近海岸的地方,翻涌着浪花的海边,生长着二十多株树干黑黢黢的山樱树。新学年伊始,这些山樱树便同褐色的嫩芽一道,以碧海蓝天为背景,绽放出绚烂美丽的花朵。等到落英缤纷的时节,无数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海面,随波起伏,又被海浪冲回岸边。这片樱花如雨的海滩被东北地区某所初中辟作天然校园。我虽然没有认真备考,却也顺利考入了这所学校。于是,我的校服帽徽和校服纽扣上,无不刻有这里代表性的樱花图案。

我家一位远亲就住在学校附近,也是这个缘故,父亲为我选择了这所能看见大海和樱花的初中。我寄宿在亲戚家里,因为离学校很近,所以总是在早会钟声响起后,才不疾不徐地走去上课。尽管表面看来我是个颇为懒散的学生,却因着擅长扮演小丑,日渐获得了班上同学们的青睐。

这也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在异乡生活。对我而言,陌生的异乡比自己出生的故乡好多了,在这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这大概是因为我扮演小丑的本领越发炉火纯青,欺骗他人时也不再像从前那么费力。当然,这么解释也说得过去,可我觉得关键还是得看,我欺骗的对象是亲人还是陌生人、我身处故乡还是异乡,毕竟这中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演技的难易之别。这种区别对任何一个天才来说,不,哪怕是对神之子耶稣来说都是无法忽视的。就好比对演员而言,最不擅长的表演场地就是老家的剧院,而且还要被迫面对一屋子的亲戚。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多么优秀的演员也会发挥失常吧。而我不同,我早就经过千锤百炼,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像我这种执着于此道的高手,只身一人来到异乡表演,自然不会允许自己失手。

尽管我依然对人类这种生物心怀畏惧,而且这种情绪似乎有增无减,在我内心深处剧烈扭动着,却也丝毫不影响我演技的精进。我不仅常常逗得班上的同学捧腹大笑,就连老师也拿我没辙,一边感叹着“要是没有大庭的话,这绝对是个特别优秀的班级啊”,一边用手捂着嘴窃笑。我甚至还有本事轻易让那位总是咆哮如雷的驻校军官忍俊不禁。

就在我以为已经完美地掩藏起自己的本性,并为之松了一口气时,却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那家伙看上去和惯常从背后捅人刀子的男人无异,是班上身体最为孱弱、面色青白、脸庞浮肿的学生。身上的衣服像是父兄穿过后淘汰给他的,袖子很长,仿佛圣德太子的那种衣袖。至于功课,更是一塌糊涂,每逢军事训练和体操课,总像见习生一样在旁边傻傻地看着,就连一贯小心谨慎的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提防他。

那天,上体操课的时候,那个学生(我忘记他姓什么了,只记得名字叫竹一),嗯,就是那个竹一,当我们在老师的要求下做着单杠练习时,他照旧在旁边见习。我故意尽可能地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哎——”地大叫一声,像是跳远那样,朝着前方飞身一跃,猛地扑向单杠,然后咚的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这纯粹是一次我事先计划好的失败,果然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我也一边苦笑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粒。不知什么时候,竹一来到我身边,捅了捅我的后背,低声咕哝道:“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无比震惊,怎么也没想到,被谁识破不好,偏偏是那个竹一,他竟然看穿了我故意失败的真相。那个瞬间,我仿佛看见世界被地狱之火无情地围剿,在眼前熊熊燃烧起来。我竭力遏制住发狂的冲动,只差一点就哇地大叫出声。

从那以后,我日日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表面上我仍旧像以前一样,扮演着可悲的小丑角色逗大家发笑,有时候却忽然不由自主地发出沉重的叹息。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被竹一轻易识破,而且他多半很快会向所有人透露事实真相。我一想到这里,额头上就冷汗直冒,然后会像精神病人一样,不停地用奇怪的目光不安地审视着周遭的一切。如果有可能,我情愿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地监视竹一,防止他泄露我的秘密。在我对他纠缠不休的同时,为了让他觉得我那些哗众取宠的行为并不是他所说的“故意”之举,而是货真价实的,我想尽各种办法,倾尽所有努力。假使有那个机会,我甚至希望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好友,可如果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话,那么我只剩下一个办法,便是祈盼着他快点去死。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没有萌生过亲手杀死他的念头。迄今为止,我曾无数次祈盼自己能被别人杀死,却从来没有想过杀死别人。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反倒会给可怕的对手带去幸福。

为了迫使他就范,我在脸上堆满伪基督徒式的“温柔”的媚笑,脑袋向左倾斜三十度左右,轻轻搂住他瘦小的肩膀,用逗猫般轻柔甜腻的语气,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中玩。他却总是目光呆滞,默不作声。不过,我记得某天放学后,大概是初夏时节吧,突然下起了白花花的雷雨,大家都在为怎么回家大伤脑筋。因为亲戚家离学校很近,我正想若无其事地往外冲,就看见竹一垂头丧气地站在鞋柜旁。“走吧,去我家拿把伞给你。”说着,我一把拽住战战兢兢的竹一的手,同他一块儿在雷雨中飞跑起来。到家后,我请婶婶替我俩烘干湿衣服,如愿把竹一引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