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回乡
“十年了,终于安心了。”阿古拿着小红本反复翻看,乐得似乎有点神魂颠倒。
“是啊,堂姐。”前面开车的年轻人道,“你们马拉松长跑那么久,终于修成正果,可喜可贺。你不知道啊,自从你出现以后,公司里枯树都开桃花了~那些堂哥的迷妹都转了一大部分成了姐夫的粉丝呢~他这一笑,哪个小姑娘顶得住?”
“少说这有的没的!”阿古突然一收笑脸,“啪”地合上结婚证,用它一下一下拍我的肩:“你读博士是吧?”“大学老师是吧?”“有文化是吧?”“欺负我是吧?”……
终于,坐在一边的我忍无可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毫不客气推了回去:“你有完没完~”
前面开车的年轻人听到我们在后排卿卿我我,实在忍不住说:“你俩消停下吧,两人都晚婚晚成啥了,还那么幼稚。公然在我后面秀恩爱?让我这单身狗情何以堪!”
“楼北云。”我笑着挽住阿古的手臂,“你霸占了我们家二哥哥那么久,让他在公司都被人以为是GAY了,这事你也得负责!”
“哕,堂姐,你脸皮厚得不符合你形象啊,很久以前就一直听说你这人够疯魔,没想到真的疯。不过也正好,你们俩疯子凑一块儿,别去祸害别人。”楼北云是我二叔家的老二。
自从阿古从村里的柑橘加工厂退出以后,我爸深知哥哥和我都叫不回去,只能让二叔家的兄弟俩一起到厂里帮忙。结果我爸还是觉得不放心,便把老二楼北云打发出来找阿古,说是来帮忙,实际上一方面让他跟阿古学点东西,另一方面帮我看住阿古,一出来就半年。没想到他竟被阿古策反,帮着阿古与我爸和我二叔失联,还死心塌地帮阿古做事,基本也不回村里了,只留下他哥哥楼南风一直呆在爸爸身边。每念及此,我都十分感慨爸爸的良苦用心,也不时责怪楼北云太不靠谱。
“不疯配不上你姐啊。”阿古看着我,对楼北云说。
“就是啊,”楼北云说,“来这里那么久了,还在租那破房住,天天开着五菱宏光到处跑,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是我堂姐,别人也看不上你啊。”
“好啦~五菱宏光招你惹你了?你以后开迈巴赫呗~”我笑道,“北云,今晚如果你不去我哥那里的话,就来我这里一起开伙吧,请你吃饭,庆贺一下。”
“好啊好啊,我才不要去堂哥那里当保姆呢,被俩小孩烦死了。堂哥自己待在家都快受不了了,天天自愿加班,还是跟你们比较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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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云,我一直有个疑问。”我一边为他们涮火锅一边问,“你和你哥的名字,是谁给你们起的?为什么总感觉跟我们的画风有点不一样。”
“我爸呗~”他说。
“哟,看不出我二叔还有点文艺细胞的,不像他的风格啊。”
“听我妈说,她生我哥的时候,我爸正在外面跟人打麻将。我妈让人去找我爸回来,刚好他正单吊南风胡了一把大的,乐不可支,得意忘形,所以我哥就叫楼南风了。后来生我的时候,干脆就着我哥的名字,叫楼北云。”
一听这个,我不禁掩嘴:“原来是这样~原本还说我二叔那么中二呢,可是这也太随便了吧……”
阿古不动声色地说:“别笑他了,起名随便不是你们家的传统吗。”
“怎么说?”楼北云问。
阿古一指我:“你想知道她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楼北云连珠价点头。我一瞪眼:“不是吧……你知道个啥~”
他拍拍我的背:“当年你爸在村里戏班子给人拉二胡,每天开工时候都是二弦定音,2、6、2、6,所以咱妈问,孩子叫啥名啊?爸就说,老大就叫楼瑞,有老二的话,就叫楼拉吧。”说完,他看着我一摊手。
楼北云在那边爆发出猪叫般的笑声,差点没呛死:“要是还有老三的话,那得叫什么呢……楼多余吗哈哈哈哈!”
“我去……”我目瞪口呆,“……我爸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这个连我都不知道!”
楼北云笑得如同筛糠:“我要去告诉堂哥!”
我不客气地朝着楼北云背上就是一巴掌:“这个不准出去跟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他笑得更大声了。
“我也没说是你爸跟我说的啊,”阿古自己也笑起来,“好吧就是我现编的,开玩笑。”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说,“到咱自己的孩子的名字可不能那么随便。”
楼北云这才稍微收敛了些,问:“在给孩子起名之前,我想问你们什么时候办喜酒?我要来帮忙!”
阿古看着我:“你说呢?”
“这个当然要回村里办啊,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也看着他,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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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和上次回老家才时隔半年,但是心境却大有不同。这次回去有如观光,处处风景。一路跟村里人打着招呼,人人亲切而和善。之前尽管我认为自己年纪已经不小,而且担心经济能力有限,婚礼应当尽量简化,可是爸爸执意要按照传统流程来,而且跟孔二叔莫名好得跟兄弟一样,两人早就自说自话帮我们把一些事情张罗好了,还看好日子,让我们在国庆节这段时间回来把喜酒办了,我开始还很不好意思,但几番下来,也有点麻木,脸皮也开始越发厚起来。虽然我知道自己早已经成为了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却并不在意,似乎潜意识里知道其实他们并不存在恶意,便也安心接受了。
阿古说:“你执意要回来办喜酒,我还挺意外的。记得以前你好像不太乐意属于这里,为此我们还吵过。”
“你为我做出的牺牲远大于此,我还有什么想法呢。”我笑笑,“这十年来,也是因为你,让我找回了我的故乡。以前我总是以为这里闭塞、穷困、愚昧,就四处显摆自己的优越感,结果却暴露了自己的愚蠢无知。”
我看着远处的山:“因为在这里,尽管观念和生活方式不同,还引发过冲突,但是所有人最后都无条件原谅了我。我一直以为他们会说的是‘人人都这样活,为什么只有你可以那样做?’脑子里在自导自演了一系列关于孤军奋战的悲情英雄被世道上的险恶人心口诛笔伐、逼迫到远走他乡、无处可活的戏份,差点被自己感动到,结果他们对我说的,却是‘请你不要欺负我们,也请你不要欺负阿古’——这个村子,竟然可以这样:排斥你却在保护你,不喜欢我却包容了我。
“……于是我明白了,何以这就是我的故乡,也明白了为什么你对这里如此眷恋。我自诩为城里人,但城里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宽容过,从来没有,一直在逼迫、一直在追赶,当你不够优秀时,周围人会看不起你;太过优秀时,人人都讨厌你却人人都想成为你;从来不会有人说:没关系,慢慢来。而且明明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厌恶,却并不能改变什么,有时候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却还要想方设法安慰自己说,人生在世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所以,我很崇拜你,也很羡慕你,从来没有妥协过自己的命运,有这个志向去改变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而且你真的做到了。”
他也望着远处笑道:“其实是你和你的家人改变了我,我该感谢你才对。”
我笑道:“……少在商业互捧了,不嫌肉麻,叫你别谢我了,还讲什么土味情话,说点大实话不行吗。话说我带了好几批学生,撒过鸡汤无数,就属你最优秀,照单全喝了。”
“你个老疯子,是你在鸡汤里下迷药毒人吧!”
嘻嘻哈哈一路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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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先去见了我爸妈,他们自然非常高兴,赶紧招呼我们吃饭。
可我家堂屋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总是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让我无法忽略,如坐针毡,觉得全身不舒服,总是不由自主有意无意去看上一眼。其实这把二胡在墙上挂了很多年了,一直都在,偏偏这次看到它,好像看到了仇人,饭都吃不下。最后,我忍无可忍,一把摘下二胡,扔进里屋。
爸妈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跟二胡过不去?”阿古只是笑,不说话。
等从屋里出来,正听见我爸在口沫横飞侃侃而谈,大讲他当年在戏班子里的往事,我简直要以头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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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家长久没有人住,早已四处蒙尘,光是打扫就费了不少时间,而且电器长期不用,很多都已经坏了。但是由于平时很少在这里住,便也懒得再去理会它。
虽然房屋依旧简陋,但多少有了女主人的心情,做事也仔细起来。
打扫到卧室时,发现墙角有个编织袋,打开看了看,竟是上次打碎的那个陶罐,碎片依然还是我当时的外套包裹着,看来也是被草草一装,随手扔在了墙角。
我问阿古要怎么处理这些古物,他顿了一下,头也没回,说爱怎样就怎样吧,让我自己处理。
一直暗藏在心里的疑问顿时再也按捺不住地浮现上来:他为什么那么反感这个陶罐?回想四年前,自从知道我在破解那两首所谓的“家产诗”,他就开始闷闷不乐,还在即将打开这个陶罐的时候突然莫名生气,最后导致很蹊跷地分手,耽误了四年的大好时光。这究竟是为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收回了手,这回没敢再犯贱,主要是看到这东西会莫名地伤感。天知道那段时间有多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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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一起去山上拜扫了阿古姐姐的墓。这个时候,整个山头都种满了柑橘,郁郁葱葱,比人还高。下山的时候,看到阿古家地里的大石头还在,感慨万千,不由得让我驻足发呆。但是这时候坐在石头上面,四面都被柑橘树挡住了视线,已经看不到村子了。我们并肩躺在石头上,一如刚认识那时候,看着被柑橘树围住的窄窄的天,好似躺在一叶扁舟中,随波逐流,时光倒错,有种奇妙的不真实感。
“现在,你还觉得生活很苦吗?”阿古问。
我回想了一下,刚认识那时候,我们躺在这块石头上,我就莫名其妙地对他问了这个问题。而那时候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其实也无非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稚公主病患者在抱怨自己搞不定应做的学业罢了。想起那时候的矫情,在面前这个独自一人扛下了整个家族故事的男人面前,是那么浅薄可笑,反而一直让他在安慰我,真是越想越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无知而渺小。
“其实那个陶罐……”阿古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那两首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所有的事情,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
“那段时间我很乱,事情很多,说实话我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这个事情。其实当时那个状况,你离开是明智的,我也完全没有理由留你。那段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但是,你走以后,我一直不敢看那个陶罐,每个跟你有关的地方、跟你有关的东西,看到都很伤心。心里想着,如果你另外嫁个好人家,肯定会比跟我在一起更幸福,但是又不敢想象你要是真的跟了别人,我要怎么办。那段时间,每天不是累趴下就是喝趴下,我都觉得总有一天,我会跟我爸一样……”
“不要再说了!”我慌忙扑过去捂他的嘴,泪如泉涌。其实都是我的错,我并未改变过任何事情,反而一直在弄巧成拙……像我这种连自己的愚蠢都改变不了的人,又何来改变他人、改变世界呢?只不过是一味的自说自话罢了。我只知道我那段时间很难熬,却没有设身处地地去想他面对的是什么,又有多艰难,从来没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去找他、问他、帮助他。现在说来,我又有什么脸面对他呢?现在再为他做一切,都显得太假啊!我的困难,从来只来自身外之物,而他面对的所有困难,都是为了最底线的生存。他每次都说我们高度不同,可我深知,我的高度,是踩在了身边多少人的辛苦血汗上!没有他们,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
“一切都好了。会越来越好的。”阿古俯身看着我,目光如炬。他的后面,是深远的天。
泪眼朦胧中,我有些迷离。阿古用炽热的唇抚慰着我,我感受着他慢慢融入我的身体。我死死抱着他,恨不能把自己揉进他的胸膛中,耳边再次响起了他当时在这里跟我说的话:“没法回头,那就渡过去呗,管他什么海,都是有岸的。”
……你就是我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