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小死亡的哀歌
奥黛特坚持要大家离开安哥拉。丈夫则低声发出刺耳的话语作为回应。她俩可以走。殖民者应该离开。没人希望他们在这里。这会是一个循环的终结。新的时代将要开启。不管将会到来的是阳光还是暴风雨,葡萄牙人未来既不会获得光明的照耀,也不会被肆虐的狂风抽打。工程师低声说着,越说越愤怒。他会连着讲好几小时他们对非洲人犯下的罪行,那些过失、不公和寡廉鲜耻,直到妻子放弃,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哭。然而在独立前两天,他回到家,宣布下周他们就会在里斯本了,这当然让人大吃一惊。奥黛特眼睛睁得大大的:
“为什么?”
奥兰多坐在客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他扯开领带,解开衬衫纽扣,最后少见地脱了鞋,把脚跷在茶几上:
“因为我们可以。现在我们能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这对夫妇又去参加了一场告别聚会。卢多读书、打毛衣,等着他们,一直等到两点。她去睡的时候心神不宁。睡得很差。她七点起床,穿上晨衣,叫了一声姐姐。没人回应。她确信悲剧发生了。她又等了一个小时,然后开始找电话簿。她先打给努内斯夫妇,他们是前夜聚会的发起人。一名男佣接了电话。他们全家已经离开去机场了。工程师先生和他夫人来聚会了,是的,不过时间很短。他从没见过工程师先生这么开心。卢多说了谢谢,然后挂了。她重新打开本子。奥黛特用红笔划掉了已经离开罗安达的朋友们的名字。剩下的为数不多了。只有三个人接了电话,没人有线索。其中一位是萨尔瓦多·科雷亚中学的数学教师,他保证会打电话给当警察的朋友询问情况。要是有什么消息他会马上打来。
几个小时过去了。交火声响起。起先是零星的枪声,接着是数十把自动武器激烈的噼啪声。电话响了。一个男人,听上去还很年轻,带着里斯本口音,家教良好,他问能否和奥黛特老师的妹妹说话。
“发生了什么?”
“别急,女士,我们只是想要点亮闪闪的东西而已。”
“亮闪闪的?”
“您别装了。把宝石给我们,我以我的荣誉向你保证,我们就不会再来烦你了。什么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你,还有你姐姐。如果你们愿意,完全可以两个人坐下一班飞机回国。”
“你们把奥黛特和我姐夫怎么样了?”
“那老家伙很不负责任。有人把愚蠢误当成勇敢。我是葡萄牙军官,我可不喜欢有人耍我。”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这件事的结果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坏。”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发誓,我不知道……”
“你还想见到姐姐吗?那就乖乖待在家,别想着告诉别人。等情势稳定一点,我们就会去你公寓拿财宝。你把东西交给我们,我们就放了奥黛特老师。”
说完这些他就挂了。夜色降临。子弹的轨迹划过天空。爆炸声震动着玻璃。幽灵躲在沙发后面。它在小声哼哼。卢多感到头晕恶心。她跑到厕所,对着马桶呕吐。她颤抖地坐在地上。刚恢复一点力气,她就走向奥兰多的书房,那里她只是每五天进去一次,扫地掸尘。工程师对他的写字台很是得意,这件庄严、脆弱的家具是一个葡萄牙古董商卖给他的。女人试图打开第一个抽屉,没有成功。她拿来锤子,愤怒地敲击三次后把它打碎。里面是一本色情杂志。她厌恶地把它挪开,然后在下面发现了一沓百元美钞和一把手枪。她用双手拿起武器,掂量它的重量,轻轻抚摸。男人们就是拿这玩意儿自相残杀的。这件器械沉重、黑暗,就像活的一样。她重新在公寓里翻找,什么也没发现。最后,她瘫倒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她是猛然惊醒的。幽灵正拽着她的裙子,汪汪叫着。从海上来的柔风缓缓吹起绣有精致花边的窗帘。星星在虚无中飘荡。寂静放大了黑暗。从走廊传来一阵声响。卢多站起身。她赤着脚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窥视。外面,在电梯旁边,三个男人在小声讨论。其中一人用小铁棍指着她——指着门:
“是条狗,我很确定。我听到一条狗在叫。”
“怎么可能,小明戈?”另一个干瘦矮小的人指责他,那人穿着一件太过宽大的军服上衣,“这里什么人也没有。殖民者都跑路了。去吧。把这鬼玩意儿撬开。”
小明戈走上前。卢多向后退。听到敲击声后,她未经思考就也在木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这让她一下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然后有人叫着:
“谁在那儿?”
“走开。”
笑声。同一个人的声音:
“还有一个女人留着!怎么了小妞,他们把你忘了?”
“请你们离开吧。”
“开门吧,小妞。我们只是想要属于我们的东西。你们已经从我们这里抢劫了五百年。我们只是来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有武器。谁也别进来。”
“女士,别急眼。给我们珠宝和一点钱,我们就走。我们也是有妈的。”
“不。我不会开的。”
“好吧。小明戈,把它撬开。”
卢多跑到奥兰多的书房。她抓起手枪,往前走,枪口对着大门,给子弹上了膛。接下来的三十五年,每一天她都会记起扣动扳机的那个瞬间。火药的爆炸声,武器的轻微跳动。手腕疼了一下。
如果不是那个瞬间,她的人生又会如何?
“啊,出血了。小妞,你杀人了。”
“上帝啊!伙计,你受伤了吗?”
“快走,快走……”
枪声,来自很近的街上。枪声会引来枪声。对着天空开一枪,很快就会有数十发子弹前来做伴。对于处在战争状态的国家来说,只要一声巨响就够了。汽车回火,爆竹,什么都行。卢多走到门边。她注视着子弹穿过的孔口。她把耳朵靠在木头上。她听见被打伤那人低沉的喘息:
“水,妈妈。帮帮我……”
“我不能。我不能。”
“求您了,女士。我要死了。”
女人打开门,身子抖得很厉害,还没有放下手枪。袭击者坐在地上,靠着墙。要不是浓密乌黑的胡子,她本来会把他当成个孩子。那人的娃娃脸上汗淋淋的,大眼睛带着仇恨盯着她:
“真倒霉啊,真倒霉,我看不到独立日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水,我渴极了。”
卢多用受惊的眼神扫了一眼走廊。
“进来吧。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男人呻吟着挪进了屋。他的影子依然靠着墙。一种黑夜挣脱了另一种黑暗。卢多赤脚踩在那阴影上,滑了一跤。
“我的天啊!”
“对不起,奶奶。我把你家都搞脏了。”
卢多关上了门,插上插销。她走到厨房,在冰箱里找来凉水,倒满一杯,然后回到客厅。男人狼吞虎咽喝完水:
“现在我最需要的其实是一杯新鲜空气。”
“我去叫医生。”
“不值当的。他们也救不活我。唱首歌吧,奶奶。”
“什么?”
“唱吧。给我唱一首像木棉一样柔软的歌。”
卢多想起父亲曾哼唱古老的里约小曲哄她入眠。她把手枪放在地板上,跪下来,双手握住袭击者小小的手,嘴巴靠近他耳边,开始唱歌。
她唱了很久很久。
当第一缕亮光照进家门,卢多鼓起勇气,抱起死者,这没花她多大力气,然后把他带到露台。她找来一把铲子。在一个花坛里,在红玫瑰中间,她挖了一个窄坑。
几个月前,奥兰多开始在露台上建泳池。战争让工程停止了。工人们留下了很多袋水泥、沙土和砖头,都堆在墙边。女人拎了一些原料到下面。她拔掉门上的插销,走了出去。她开始在走廊上建一道墙,将公寓和大楼其余部分隔开。整个上午她都在做这件事。还有整个下午。直到墙建好了,水泥都整平了,她才感到又饥又渴。她坐在餐桌旁,加热了点汤,慢慢吃着。她把吃剩的烤鸡丢给小狗:
“现在只剩你和我了。”
它过来舔了舔她的手。
血已经干了,在入口处形成一片黑色污迹。脚印从那里延伸到厨房。幽灵在舔那些印记。卢多把它赶开。她拿来一桶水、肥皂还有刷子,将一切清洗干净。她洗了个热水澡。从卫生间出来时,电话响了。她拿起听筒:
“事情有点棘手。昨天我们没法过去拿东西。过一会儿我们就去。”
卢多没有回话就挂断了。电话再次响起。它安静了一小会儿,但是女人刚一转身,它又开始叫嚷,焦急地要引人注意。幽灵从厨房出来。它突然跳到桌上,打落了电话。电话狠狠地一摔。卢多摇了摇那个黑箱子。里面有什么东西脱落了。她笑了:
“谢谢你,幽灵。我觉得它不会再来烦我们了。”
在外面,在骚乱的夜晚,火箭炮和迫击炮在持续开火。汽车喇叭乱响。透过窗户窥视,葡萄牙女人看见人群沿着街道前进。他们带着急迫且不顾一切的欣喜占据了各个广场。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床上躺下,用枕头盖住脸。她试图想象自己在很远的地方,安全待在阿威罗的旧居,一边在电视上看老影片,一边喝着茶吃着吐司。她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