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班固与王逸
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史学家、文学家。著有《汉书》以及诗赋等文章,后人辑为《班兰台集》。还参加白虎观会议,记录整理成《白虎通义》。班固在其著述中体现了汉代儒家文学思想的一些特征。
首先,《汉书·艺文志》中的文学观念。《汉书·艺文志》是班固在刘向《别录》、刘歆《七略》的基础上“删其要”而完成的,其中融摄了刘向、刘歆父子以及班固等多人的思想。《汉书·艺文志》专列《诗赋略》,将诗赋从其他著作中别出。对辞赋的重视,显示了文学地位的提高。此前《诗经》被列为学官则是因其作为儒家经典,经学家解《诗》的目的也是为了说明圣王教化之功。《汉书·艺文志》之《诗赋略》中虽然也列有歌诗二十八家,但此之“歌诗”不是《诗经》之诗,而是纯粹文学意义的诗。如《高祖歌诗》、《汉兴以来兵所诛灭歌诗》十四篇、《李夫人及幸贵人歌诗》三篇、《诏赐中山靖王子哙及孺子妾冰未央材人歌诗》四篇、《左冯翊秦歌》诗三篇、《京兆尹秦歌诗》五篇等。而《诗经》类则在《六艺略》之中,共录有《诗》六家,四百一十六卷。对于《诗赋略》中的民间歌谣有精到的论述:“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79)这与《艺文志》中论《诗经》基本固守传统之说显然要通脱近实得多,着重论及了其抒情(“感于哀乐”)和叙事(“缘事而发”)两方面的功能,拓展了人们对诗歌功能的认识,了无牵合附会的解《诗》之风。这是在《诗》被尊为经典之后,学人们对诗歌本身难得的一次不受经典光芒笼罩的自由评说。当然,对于《诗》,《艺文志》也有论及,主要简述了《诗》在汉代流播的概貌:
《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80)
对于诗的特征,《艺文志》继承了“诗言志”的传统,并且强调了诗歌“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的社会功能。
《艺文志》还凸显了辞赋在汉代独特的地位。《诗赋略》著录诗赋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分为五类,一类为歌诗,而赋分为四类: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杂赋。从《汉书·艺文志》可以看出,赋是汉代的主要文学样式。同时,也体现了当时艺术分类更加明晰。与此前诗乐互融不同,《汉书·艺文志》将歌诗与辞赋的分列体现了文学与音乐舞蹈等艺术形式的分野,其《诗赋略序》载:“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81)当然,将诗赋别出,应该主要体现了刘歆的思想。《艺文志序》有这样的记载:
……(刘)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82)
序文还简述了辞赋的发展概况:
春秋之后,周道濅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83)
对于赋,班固强调讽喻之旨。褒孙卿、屈原,而贬宋玉以下赋家,观点与扬雄基本一致。对于乐府诗“观风俗,知薄厚”的功能亦予以肯定。
除此,在诸子部,《艺文志》列有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其序曰: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84)
所列的小说家著作今已不存,内容亦不得其详,但据班固的注文可略窥其中一二。有些显然不是后世小说的内容,如:“《周考》七十六篇,考周事也。”“《宋子》十八篇,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等等。但有些作品可能具有虚构的成分,如:“《黄帝说》四十篇,迂诞依托。”(85)就语言风格而言,可能文艺色彩较浓。班固谓其“语言浅薄”,“君子弗为”,虽含轻贱之意,但也透露出了这些著作的风格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小说家言,或可视为古代小说的滥觞。刘向将其录于《七略》,显然没有忽视这类作品的存在。班固带有贬意的注文,显示了其对小说类作品的看法。《汉书·艺文志》史家论文的特点十分明显,其中多考述何人何时所作,以及是否为“依托”而成。基于史家的征实立场,“其语浅薄”“迂诞依托”等诸种评论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次,对屈原和《离骚》的评价。班固对屈原和《离骚》的评价与刘安、司马迁等人都有所不同,受扬雄的一些影响而贬意更浓。班固曾作《离骚经章句》,已亡佚。现仅存《离骚序》和《离骚赞序》。
班固认为刘安对《离骚》的评价“似过其真”(《离骚序》)。对于《离骚》中奇幻瑰丽的描写亦有不满,认为其“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离骚序》)。班固以史家的立场评赋,对文学作品的虚构特色,浪漫奇幻的风格缺乏理解,品评失之偏颇。但对于《离骚》弘博丽雅的文风则予以肯定与推赞:
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86)
但是,班固对屈原与浊势相抗,最终愤而投江的行为表达了不满,其避世宿命的人生态度与屈原迥然不同。《离骚序》云:
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87)
班固对屈原高洁不屈的人生态度不能理解,避世与抗争,忧国与保身,忿怼与俯应,种种人生态度与志向的差异,影响了班固对屈原的公允评价。或许,对屈原的品评与班固所受的政治压力有关。班固曾因私修国史而下狱,其后虽然《汉书》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但汉明帝仍然干预。在这种恐惧心态的驱使之下,对屈原“责数怀王”的指责便不难理解。而“全命避害”,则可视为对屈原之惋叹。这样,班固另一些对屈原的侧面评价或许更能体现其对屈原的真实态度,如《冯奉世传赞》中云:“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雉经,屈原赴湘,《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88)《奏记东平王苍》中说:“昔卞和献宝,以离断趾;灵均纳忠,终于沈身。而和氏之璧,千载垂光;屈子之篇,万世归善。”(89)等等。
班固对司马迁的评价基本墨守其父班彪之评(见《后汉书·班彪列传》),《汉书·司马迁列传赞》云:
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大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难,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90)
与评骘屈原的背景相仿佛,班固论司马迁同样受到了汉明帝视《史记·秦始皇本纪》为“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的政治压力,因此,班固对司马迁的评价,一依正统为是。他虽然称引了刘向、扬雄对司马迁的赞辞,肯定了《史记》的实录精神,称赞其涉猎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的学殖,但是,又对《史记》提出了诸多批评,其中“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似指史料方面的不足,但因其并未细述,故而我们无从评析其是否允洽。而班氏父子对司马迁大加挞伐的重点是所谓“是非颇缪于圣人”,以及“论大道”“序游侠”“述货殖”等方面。班氏父子所评显然有失公允。司马迁不胶执于儒家立场,《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中体现出的许多进步观点,正是司马迁超迈于时代的卓荦之见。“是非颇缪于圣人”,正是史学家司马迁理论勇气的体现,“先黄老而后六经”恰恰反映了汉代统治思想变迁的真实面貌。由此看来,“所蔽”者正是班氏父子本人。班氏父子的责难,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当时儒家思想独盛的状况。从这个意义上看,班固父子评史论文之失,乃时代使其然。
王逸(生卒年不详),字叔师,南郡宜城(今属湖北)人。东汉文学家,顺帝时官至侍中,所著《楚辞章句》是现存最早的《楚辞》注本。明人张溥辑有《王叔师集》一卷。
王逸的文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对屈原的评价方面。其《楚辞章句序》云:
昔者孔子睿圣明哲,天生不群,定经术,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法。门人三千,罔不昭达。临终之日,则大义乖而微言绝。其后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闇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91)
在王逸看来,屈原的作品,是承祧了孔子的儒学传统,以及《诗经》的文脉。将屈赋与儒家经典相联系,足以显示其对屈赋的推尊,也是第一次将《诗经》之外的纯文学作品推尊至如此的地位。
王逸还对受班固批评的刘安《离骚传》予以高度评价:“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缵述其词。”(92)王逸针对班固对屈原的指责,进行了有力的驳斥:
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荣显而名著。若夫怀道以迷国,详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逡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93)
王逸认为屈原具有峻洁的人格:“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表,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他还援《诗经》和孔子以驳班固所谓“露才扬己”“责数怀王”之说:
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94)
针对班固指斥屈赋“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的观点,王逸也进行了驳议: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鷖”,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辞”,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故智弥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识远。屈原之词,诚博远矣。(95)
王逸驳斥班固,为屈原辩,其基本方法是寻求屈原及其作品与孔圣、儒家经典的逻辑关系,可谓煞费苦心,辩驳有力。在王逸看来,屈原恍若儒学宗师。在儒学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这种牵合附会的方法固然能够理解,但也遮蔽了屈原作品所具有的独特光采。序文最后还论述了屈原对后世文学的巨大影响:
自(屈原)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96)
王逸品评文学依经立义的方法,在经学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既提升了文学的地位,又束缚了文学批评的视野,使批评家难以依循文学自身的规律评论作家作品,并反馈于文学。在其后的漫长的中国历史当中,由于经学作为封建统治合法性的依据,长盛而不衰,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发展也长期匍匐于经学之下。王逸堪称首开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