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一
【文本归元】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尔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其有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尔目将荧之,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訾。其庸讵可乎?”
曰:“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祈乎人善之、祈乎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责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牒,虽固亦无罪,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耶?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见独】
死者以国量,民其无如矣
原话为“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被删除的四个字,无论怎么解,都非常勉强。关键是,删除后,文本的意思没有任何丢失。
以国量,跟口语中的以斗量是同样的用法。无如,就是无奈,《秋水》篇中有很明显的印证:“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医门多疾
从文脉看,医门多疾是乱国就之的逻辑依据。乱国相当于疾,颜回相当于医。医门,不是指医生,而是指医学这门技艺。门,就是“分门别类”“入门”的门。硬说是指称医生,也可以。多,推崇的意思,古汉语里的常用义。疾,就是“疾病”的疾。医门多疾,就是医学这门技艺,本来就是为疾病服务的。所以,它遇到疾病不是躲开,而是靠近。真正意义上的医生,就如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任何问题的出现,都是进步的良机。颜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想向老师表白并前往卫国劝说卫君的。
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这是一句具有普遍真理性的话,不是单就颜回要去卫国所用的方法来言说的。这话一看就非常明白,但如果要翻译成白话,就非常困难。有鉴于此,白话照抄。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
古之至人,不是指古代的至人。一切时间里,都可能有至人。道在,至人就在。古,就是道。道是一切物的生成者,当然古。先存诸己,就是先存之于己,诸是之于的合音。之,就是指代前面的“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凡是没有看出这两句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的,都是离题发挥。解注经典,凡是离题发挥的,都是没有读懂经典本身。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出乎哉
原文为“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现去掉了“为”字。理由是,一,形式逻辑的一致性要求。后文明明就是“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各解注本在这里是高度一致的。二,义理逻辑的一致性要求。德之所荡的意思,就是德性因为什么发生了偏差?荡,就是“摇荡”的荡。知之所出的意思,就是知识因为什么就出现了问题?出,就是“出格”的出。知之所出,不是说知识的出处是什么?按这种解读,知识的出处是争,这太言不及义了。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名,不是名分,也不是名声,就是一般的名称。名称这个东西很诡异,容易相互碾压而造成巨大的社会苦难。《齐物论》里有专门且极其深刻的论证,比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养生主》里庄子则告诫我们说:“为善无近名。”知,这里并非指真正的知识,而是指人们自以为是的充满各种错误的所谓知识,就如过去的科举考试,是知识,但其中有很多错误。这样的知识,就容易沦为争斗的工具。还是《老子见微》第73章说得好:“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病矣。”正因为如此,庄子才会说“名”与“知”这两个世俗社会里特别受关注的东西是凶器,完全不能用来完善人的品格。非所以,不要看作是“非+所以”,而要看作“非所+以”,“以”字后面承前省略了名和知。尽行,不是千百遍地研读原文并整体上把握文章主旨,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正确答案的。知道尽善尽美吧?尽行就是尽善尽美的用法。颜回要前往卫国劝谏,很可能就是拿名和知来做工具。而这两个东西,原本就是凶器。你颜回拿着这个凶器般的名与知,想完善卫君的品行,怎么可行呢?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
德厚信矼,德厚的意思好理解,就是德性修养得很有厚度。信矼呢?与德厚为对语,就是信用矼矼的,也即信誉很好。矼,音qiāng,坚实的意思。炫,原字难以考究,有说“术”的,有说“術”的(术的繁体字),有说“衒(xuàn)”的,莫衷一是。考虑到颜回想以自己的是来劝谏卫君的非,取“炫”字似乎要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是以人恶有其美也,有说是“是以人恶其有美也”(有、其位置互换),有说是“是以人恶育其美也”(改有为育),各说法虽有差别,但对庄子思想都没有根本性影响,其意思很清晰,等同于《达生》里的“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
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
这段话的意思极难把握。难点有三。其一,恶用而求有以异。如果改写为恶用而有以异求,恐怕要好理解一些。有以异求,就是以异求,有无实义,就如“有宋以降”的“有”没有实义一样。异,就是“异国他乡”的异。颜回是鲁国人,对卫国来说,就是异。其二,若唯无诏。如果“诏”字就是原字,则诏就应该是指颜回不是卫君诏来劝谏的。从文章开始看,颜回确实就是自告奋勇要前往卫国劝谏的。其三,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只有正确理解了其一其二,才能理解这句。王公,就是卫君身边的大臣。乘人,就是“乘人之危”的乘人。斗其捷,就是斗颜回的走捷径。颜回不是想要以仁义绳墨来规劝卫君吗?那仁义绳墨自然而然就包含了君臣礼仪。现在,你颜回竟然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就私自到他国对他国国君进行劝诫,这不是明显违背了仁义绳墨之道吗?
尔目将荧之,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
这段话不多想,就大致明白。要一细想,就好难解释清楚。要庄子在世,将强烈建议他把全句压缩为“尔色将平之,心且成之”。其实,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压缩后的那个意思。意即颜回在受到有理有力的攻击后,外表上不得不随之平息先前那高亢的进劝打算,心理上不得不认同王公们的指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尔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这整段话原本在“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之前。现予以坚决删除,理由有三。其一,这段话没有语境。这段话的核心意思是,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可颜回前往卫国劝谏,并没有实的问题存在。其二,这段话里所包含的意思,文章前面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无须再讲。即使是为前面的义理找历史事实依据,也用不着用两个例子。其三,非常关键的是,这段话的存在,极其粗暴地隔断了“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原本极为紧凑完整的文脉。所以,这段话为后人注语的可能性极大。即使是庄子原文,也属冗语,删除为上。无论怎样的文章高手,都有可能出现冗语冗句。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这话的意思,原本简单直接,无须任何解释,可就是因为有些过往解注本莫名其妙的解注错误,所以才不得不啰唆一下。没有人喜欢啰唆,但当啰唆能指正错误时,啰唆就有了存在的价值。
对这话的理解,不能从本句着手,而要从后面颜回的回答着手。颜回接连回答两个前往卫国劝谏的方法:“端而虚,勉而一”“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可见,这句话的大意是,孔子猜想颜回必定心里有了前往劝谏的方案,在自己讲了那么多后,想马上让颜回讲出来听听。
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没有使命感的人,是绝无可能攻下这句上着了天、下着了地但就是不知所云的话的。也就是说,语境在,答案就是找不到,任你怎么“端而虚,勉而一”都不行。
那这句话究竟该如何解读呢?必须在语境中求解。只是,这个语境有点大,大到必须把自己想象为庄子本人,才有可能把握到。
“端而虚,勉而一”的语境是,颜回想以仁义绳墨之言劝谏卫君,但因为颜回无诏,所以会遭到卫君身边王公们的攻击。鉴于孔子分析出的这个局面,颜回就想,那我端还是要端,即端上仁义绳墨之言。只是,我这仁义绳墨之言,会因名不正言不顺而受到攻击,所以,我就不那么自以为是好了,尽量谦虚点。又因为我受到攻击是必然的,所以,我只能勉力而为。但即使是勉力而为,我也始终如一,绝不放弃。唯有如此解读,才既着了前面的天,又着了后面的地。否则,根本不可能理解接下来孔子回答的话。
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訾。其庸讵可乎
这段话在没有被理解之前,简直就是天书。但在理解了之后,还是简明清晰的。庄子这人也太过任性,似乎完全不想顾及我们常人的理解能力。
很显然,这段话是用来解释说明为什么“端而虚,勉而一”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的原因,就卫君这方面来说,他的行为虽然很公开,很跋扈,但没个定准,所做的事情,多是些一般人想不到的。有些人的跋扈,很阴险,有定准,都是些常人能想得到的。阳,就是“阳奉阴违”的阳,公开的意思。从前面讲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看,这个理解是靠谱的。充孔扬,完全不知所云。勉力而为,大概就是飞扬跋扈的意思。以阳为充孔扬,“以……为……”结构,就是以公开的方式飞扬跋扈。常人之所不违,要意念为“常+人之所不违”。常,作动词用,常为的意思。人之所不违,一般人不会违背的事。
行不通的原因,就颜回这方面来说,你的端而虚,勉而一,只不过是“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而已。白话说就是,跟着他的脚步起舞,以求能与他的心相一致而已。如果用庄子自己的话来解释,那就是本章后面的“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这么个做法,即使想改变一个人的日常小毛病都不行,何况是卫君这样的人那么大的改变?日渐之德,大德的对语,小德的意思,应该是指日常生活里衣食起居、待人接物等方面的德行。大德,应该指卫君这样的原本要治国安邦、经天纬地等方面的德行。
所以,无论从卫君方面看,还是从颜回方面看,“端而虚,勉而一”方法的结果,卫君一定还是那个卫君,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使他表面接受你的劝导,但内心里其实也是无可无不可。“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訾”的主语,一定是卫君。訾,音zǐ,本义为毁谤、非议。有些解注本“訾”字前有“不”字,于是“訾”解为考虑,不取。
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要说这汉语世界里谁是顶级造词高手,庄子要说自己第二,那真的就没谁敢说自己第一了。好的词语,含义深邃,清新自然,内直、外曲、成而上比就是这样的好词。好在哪呢?所谓内直,就是与天为徒。天在内,人在外,故言内。天必直,人必曲,故曰直。同理,所谓外曲,就是与人为徒。天在内,人在外,故曰外。天必直,人必曲,故曰曲。所谓成而上比,就是与古为徒。凡古,就是成。援古证今,就是比。
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祈乎人善之、祈乎人不善之邪
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其实是对“与天为徒”的解释,这个容易理解。比较难以理解的,是接下来的一句。理解的关键,是“己言”的己,指谁?是天子还是己?是卫君还是颜回?如果是指颜回,那颜回前往劝谏的意义何在?与天为徒的价值又何在?所以,“己言”的己,一定不是颜回,而只能是卫君。那如果是卫君,义理上能讲通吗?当然。正因为天子与平民百姓都是为上天所生,那作为天子的卫君,你凭什么就要别人接受还是不接受你说的话呢?卫君正是因为没有与天为徒的意识,所以才独断专行,草菅人命。
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牒,虽固亦无罪,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过往解注本这句话的原话多为:“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其中有些句读会有不同,比如“太多政,法而不谍”句读为“太多政法而不谍”。但不管怎么不同,其解读最终都不能使文脉贯通。学理上的斗争,如果不能呈现真理,都是形与影竞,悲如惠施。
三徒法为什么行不通呢?就是法子太多了,都三呢。要是相比于孔子最终提供的心斋一法来说,显然就是太多了。开头的时候,孔子还说过“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所以,三徒法不可。孔子接着解释说,你所说的三徒法,虽然所效法的都很不错,但要分清主次,就很难了。当然,即使分不清主次,由于这三法非常高明,你颜回还是可以避免杀身之祸的。但避免杀身之祸不是你颜回的初衷,你的初衷是使卫君发生转化。你这三法显然无法达到这个目标,你这还是以你自己的成心为手段。
太多政,政的本义为匡正。三徒法的每一法,都是用来匡正卫君的。所以,太多政,就是匡正法太多。
法而不牒,法,就是“取法”的法,作动词,宾语为与天为徒、与人为徒、与古为徒。不牒,就是纲目不明。牒,就是“牒谱”的牒,多数过往解注本为谍。牒谱,就如家谱,枝叶分明。
虽固亦无罪,意思是确确实实不会得罪卫君以招来杀身之祸。固,就是《逍遥游》“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与《齐物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中的固,表肯定。有解注为“固陋”的固,不取。三法都好到可以让暴人卫君不加罪于人,怎么可能是固陋的呢?也有解注固是针对“法而不牒”来说,就是法而牒的意思,但这明显跟语境不合。
犹师心者也,就是《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这句话显然就是为紧接着登台的“心斋”作铺垫用的。
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耶?易之者,皞天不宜
这是孔子对颜回“敢问其方”的回答,简单、直接,掷地有声,原本无须多作解释,但过往解注本竟然无一沾边,简直难以思议。
孔子说出斋的答案,很显然不是拐弯抹角,而是正面回答。所以,这个斋,就是心斋,意即你先心斋,我才能告诉你。要是你不能心斋,也即你心没有斋,那你就听不懂心斋。心没有斋,就是有心。有了心来听心斋,就不容易听懂心斋。要是容易听懂,就不合天道了。皞天不宜,就是连老天都不会答应的意思。这话乍听上去很诡异,要心斋才能理解心斋?是的,正如要有爱才能爱一样。“有心而为之”的为之,不是指颜回前往卫国劝谏这件事,而是指理解接受心斋这件事。脱离语境的话,无论其有多么丰富且深刻的内涵,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就如脱离具体的人空谈丰富而深刻的人生一样。
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这句话本身直白得无须任何解释,但庄子的意图却需好好琢磨一下。
心斋寓言明显是庄子虚拟的产物,其目的,就是阐明到底什么是心斋。阐明心斋的方法可能有很多,但都没有将它与“祭祀之斋”对比看,更能让人快速明白。所以说,与其说孔子想借心斋不是祭祀之斋否定颜回,不如说孔子想借祭祀之斋让颜回明白心斋。祭祀之斋是个什么斋呢?就是祭祀前整洁身心。真正的思想天才,只会把语言看作是灵魂的物化,而绝不会受制于语言的牢笼。
若一志
最简明、最精准的解释,是庄子《达生》里的一句话:“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千万不要照字面意思简单理解。庄子的本意,听时不是要舍弃耳与心,而是要超越耳与心。离开了耳与心,不可能凭空将听通达到气。后文“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是最好的证明。
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耳的功能只是把声音捕捉到,至于声音的含义,耳是无能为力的。心会对耳捕捉到声音进行处理,分辨其中的含义。但心仅仅只能分辨出自己已经理解和接受了的含义,对未知的或者跟自己不契合的含义,会不自觉地过滤掉。这个过程,就叫“耳止于听,心止于符”。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理性出场帮忙,让心放弃自己的成见。理性是心灵的理解者和超越者,高度理性的人,接近于圣人。理性本身空无一物,就如气,总是虚位以待,但它有追求真理的自动性,道即真理。理性只有在完全排除一切外来干扰的情况下,才能认识到某个真理。这个完全排除外来干扰的过程,就是虚。所以,心斋的科学含义,其实就是纯粹理性。
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
回之未始得使,其实就是回未始得使之。之,就是心斋。整句话的思想价值,等同于《齐物论》里的“吾丧我”,或等同于《大宗师》里的“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尽矣的意思,是说孔子认为颜回已经完全理解了心斋的含义。在这个前提下,孔子自然而然同意颜回前往卫国劝谏。只是要密切注意,卫君是个“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的人,你不要随着他的脚步起舞。句中两个“其”字,都是指卫君。其樊,指卫君所在的国,即卫国。其名,指卫君的行为方式。“端而虚,勉而一”就是因为感了卫君的名,才不会成功。
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这是讲已经明白心斋后的颜回前往劝谏时要注意的事项,就如庖丁解牛,关键点,是要缘督以为经,官知止而神欲行。卫君听得进就说,听不进就立马打止。不要受到某门某派某医某药的束缚,坚守心斋之道,只做迫不得已要做的事,就如《刻意》中所说:“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
无门无毒,字面意思无法理解,很可能文本有误。但根据语境,门,应该就是“门派”的门,或是《知北游》“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中的门,“房门”的门。毒,应该就是“毒手”的毒,手段的意思。
一宅,坚守心斋之道。
则几矣,完全等同于《大学》里的“则近道矣”。几,就是《齐物论》里“三子之知几乎”的几,表示非常接近。
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完全解读不通,等待高手出现。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原文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现删除的有“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和“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删除的理由是,两句都与前后语境不搭,义理矛盾,明显是后人不懂原文而又妄加的注语,狗尾续貂。
理解这句话的关键,是要找到前后两句的主语。前一句的主语是心斋者的感受者,比如卫君,后一句的主语是心斋者本人。一个人完全做到心斋后,别人看上去,他就如阕者,满屋子的光辉,让人感觉十分吉祥。这样,就心斋后的颜回对卫君的劝谏来说,卫君自然就能被感化进而自愿被转化。最后,心斋者本身借助于耳目感知外境且通达内心,同时又超越自己的内心而同于大通,那即使是鬼神都会来归宿,何况人呢?比如卫君。
瞻,本义为向远处或向高处看,带有敬仰义。阕,本义为祭事结束而闭门。必须把瞻和阕宗教般的含义读出来,才能更好理解“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虚室生白,应该是指祭祀用的屋子在完全打扫干净后所显示出的一种亮堂感。这种亮堂感的直接结果,就是让人觉得吉祥连连。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意思完全等同于“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今译】
颜回拜见孔子请求远行。
孔子问:“打算去哪?”
颜回答:“想去卫国。”
孔子问:“去干什么?”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正当盛年,独断专行。治国轻率,不思反悔。草菅人命,死者之多,遍布全境,百姓被逼走投无路,但又无可奈何。我曾从老师您这里听说过:‘治理得好的国家,最好离开。治理不好的国家,才要前往。真正的医技,见病则喜。’我希望能以我从老师您这里听到的这个道理,前往卫国劝说卫君,或许只有这样,卫国的重病才能得以好转。”
孔子说:“这样呀,你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啊!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真正的有道高人,一定是在将这个道理了然于胸后,才谈得上将这个道理施之于人。要是自己都没能先坚定自己的这个信念,哪里还谈得上去劝服卫君这样的暴人呢?再说,你知道‘德之所荡而知之所出’吗?德就是因为名才出现了偏差,知就是因为争才出现了问题。名这个东西,总会相互冲突。知这个东西,总是带来争斗。无论是名还是知,都不是好东西,都不能靠它来完善一个人的品行。更何况,虽然颜回你这个人德性憨厚,诚实可靠,可人气不足,兼之你又与世无争,无人知道你是何方人士,而现在,你却要强行以仁义绳墨之言,来规劝一个像卫君这样的暴人,这不明明就是以自己的美德来反衬别人的不足吗?这可是灾人的行为啊。凡是灾人的行为,别人一定会反灾他。你难道想成为一个这样的灾人吗?还有,要是卫君本来就是一个悦贤而恶不肖的君王,哪里还用得着要靠一个外国人来指正?你要是没有得到邀请便私自前往劝谏,那卫君身边的王公大臣们,一定会以你这方面的礼仪缺失而对你大加攻伐。到那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目将荧之,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这就叫以火救火,以水救水。换句话说,就是好心帮倒忙。有了这样的开始,那就有无穷的后患,所以说,你很可能会因为没有取得信任却又讲了重话,而招来卫君对你的杀身之祸啊。不过,你一定有你的打算,现在就说来听听如何?”
颜回于是说:“那我即使心有原则也态度谦虚,即使勉力而为也始终如一,可以吗?”
孔子回答说:“呵,怎么可以!卫君这个人的行为虽然很公开,但总是没个定准,常常做出一些非常出格的事。你这么做,其实就是跟着他的脚步起舞,以求能与他的心相一致。这么个做法,即使想改变一个人的日常小毛病都不行,何况是卫君这样的人那么大的改变?其结果,卫君一定还是那个卫君,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使他表明接受你的劝导,但内心里其实也是无可无不可。这怎么能说是可以呢?”
颜回于是又说:“那我就内直、外曲、成而上比好了。所谓内直,就是与天为徒。所谓与天为徒,就是深深知道,天子与我,都为上天所创。既然如此,作为天子的卫君,怎么能够强行要求别人一定要怎么样或一定不能怎么样呢?我要是这么做了,卫君可能认为我只是个孩子。这就叫与天为徒。所谓外曲者,就是与人为徒。跪拜起扣,人臣礼数之当然,大家都这么做,我哪敢不这么做?我做了大家都做了的,大家自然就不会挑我的毛病了。这就叫与人为徒。所谓成而上比,就是与古为徒。我对卫君所讲的话,虽然带有劝导意味,但其实都是有根有据的。古人早有这个说辞,并非是我自己这么说的。所以,即使是我说了的,也只是直接了点而已,但话本身并没有错。这就叫与古为徒。做到了这三条,想必算是可以了吧?”
孔子说:“唉,还是不行的,方法太多了。方法太多而分不清主次,充其量也就免招杀身之祸而已,要说使卫君能得以改变,那怎么可能呢?你这还是以你自己的成心为手段。”
颜回说:“那我确实没招了,还是恳请老师您点拨点拨吧!”
孔子说:“斋!然后我再告诉你!要是你的心不先斋我就告诉你,那你能听懂吗?要是能听懂,就连老天都不会答应!”
颜回于是回答说:“我的家境一向贫寒,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喝酒吃肉了。这是否就是老师您说的斋?”
孔子说:“这只是祭祀之斋,哪里会是心斋。”
颜回又问:“那请问究竟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听好了!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之以耳,只是能听到而已。听之以心,只是能相印而已。只有听之以气,才能虚而待物。而唯有道,才能虚而待物。虚而待物,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在没有虚而待物时,我就是我。在我虚而待物时,我已经没有我了。这就是虚而待物了吧?”
孔子说:“完全正确。我告诉你,你是完全可以前往卫国劝导卫君的,只是不要受到卫君个人行为的影响就对了。他听得进你就说,听不进你就停住。你无须坚守哪家哪派,只需坚守一个心斋理念且随机应变,这就已经是一种极致了。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你看那祭祀过后被搬空了的屋子,空空荡荡才会显得亮堂,亮堂了的屋子,才让人感觉幸福吉祥。要是一个人能经由耳目通达心灵同时又超越自己的心灵,那即使是鬼神都将前来归附,何况普通的人呢?”
二
【文本归元】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见独】
叶公子高
这人究竟是谁,原本无关宏旨,无须解注,奈何过往注家多将之看作历史真实人物,所以才需辨析一番。过往注家有说,叶公,楚国人,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因在当时叶县当县令,故称叶公。至于这么说的根据在哪?则没人提及。过往中国学人解注经典,好像总是只顾使劲,而完全不顾使得是不是地方,对不对方向。其结果,看上去是百花齐放,实质上是万木凋零。
再说,按过往注家对叶公子高的这个解注,那最能让人想起的典故,就是叶公好龙了。这个典故里的叶公,就是庄子这里叶公子高的历史依据。这个典故出现在汉刘向《新序·杂事五》里:“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之所以要全引这个典故,是想中国无论哪个领域,都太多这样的叶公子高了。只是可惜,《庄子》里的叶公子高怎么可能是“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的叶公子高呢?解注经典而玩穿越的人,实在太多,实在不高。
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
寡,就是很少的意思。原话如果改写为不道以欢成寡,就好理解多了。整句话的意思是说,无论什么事,大也好,小也罢,如果不合道而能让涉事各方都感到满意的,就一定很少见。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人道之患,不难理解。就语境来看,应该是指事情如果没办成就会受到君王的处罚。难以理解的,是阴阳之患。如果必须紧扣文脉来理解,则“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是理解阴阳之患的钥匙。再白话点说,就是当一个人遇到难办而又必须办的事时,因内心焦灼而阴阳失调的一种病症。如何医治这种病症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认清事情的真相。照《养生主》里的思想,就是缘督以为经。如此,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就叫有德者。有德者,就是有道者的别称。
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
完全照字面理解,无解,只能在语境中了其大意。叶公子高受命出使齐国,他的主人又特别看重他的这次出使,于是,叶公子高非常焦虑。他为什么会非常焦虑呢?那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原本是一个不怎么有抱负的人。这种没有抱负,反映在生活中,就是他粗茶淡饭就够了,清心寡欲就好。臧,好的意思。不臧,就是不好。不好是什么意思呢?要结合前面的执粗一词来理解。就是说,我对于吃饭这事,也只是执粗而不执臧,执承前省。爨的本义是烧火做饭,爨无,应该就是没大吃大喝。欲清,应该就是“清心寡欲”的缩写。理解爨无欲清的关键,是要意念其为“爨无+欲清”,一如“清心寡欲”词法结构,而不要意念为“爨+无欲清”。
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
离开语境,很容易就将“未至乎事之情”理解为没有把握到事情的真实情况。如果结合语境,则只有唯一一种解释,那就是我还没有出使齐国,就已经有了阴阳之患。从后面有“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句看,这个解释更加靠谱。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
这句话原位于“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之后,典型的冗句。是庄子原话的可能性也有,但更大可能性,是后人的注语误入正文。故予以删除。
哀乐不易施乎前
正如人们总容易将希望和恐惧带向未来,人们也容易将焦虑和喜悦从未来带向现在。大考前的焦虑不安、憧憬成功的满心喜悦,就是典型的哀乐施于前。
夫子其行可矣
其行是什么行呢?各种解注很多,都脱离了语境。其实,这话的含义非常明确,就是孔子在告诉叶公子高作为人臣有不得不要做的事后,建议叶公子高接受出使齐国的诏命。叶公子高虽然没有说不接受诏命,但他因无法承受两患,所以很犹豫。在解释了人的大戒后,孔子明确告知说不要犹豫。一般来说,焦灼产生于犹豫。横下一条心,困难再大,也不会内热焦灼。
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
这句话只有句读做好了,逻辑才会清晰,理解才会容易。有句读为“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有句读为“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交)远则必忠之以言”,以庄子的语言风格,不犯错误的情况下,归元后的句读,应该是最完好的,主语清晰,逻辑严密。
交,很明显就是指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即外交或邦交。离开语境,理解为人与人的交往,似乎更好。近,就是近邻国家。只有近邻国家才会相靡。靡,就是《马蹄》“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的靡,接触或是摩擦的意思。远,与近相对,显然就是指不相邻的远方的国家了。远方国家因为不相邻,所以不能相靡以信,而要忠之以言。叶公子高所在的国家究竟在哪,文中没有交代。但可以肯定,它与齐国不相邻。从语境看,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信,而在言。叶公子高有两患之困,就是因为他出使齐国需要传言。就这显明得不能再显明的事理,叶公子高其实并没有认识到。所以,孔子在建议叶公子高接受出使齐国诏命后,立马告之以《法言》。
《法言》
要是庄子把它虚拟成《言法》或《言之法》或《言经》,就好懂了。
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常情不好理解,溢言好理解。形式逻辑上,常情明显是溢言的对语,所以,常情就是不溢之言。不溢之言,就是没有添枝加叶的话。两喜两怒之言,都非常情,都是溢言。情,就是“情况”的情。溢,就是“满则溢”的溢。则几乎全,就是接近完美。具体点讲就是,传常情而不传溢言,则涉事各方都会满意。人永远只是在接近道,而不能与道合一。合一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
以巧斗力不好理解,斗力以巧就比较好理解。以礼饮酒不好理解,饮酒以礼就比较好理解。前句是普遍性真理,后句是通过具体事例来形象解释前句。
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厉心。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这段话原本位于“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之后。归元后予以删除,理由一,文字非常晦涩难懂,这其实难以构成理由。理由二,这话没有增加庄子任何思想,但放到文中后,隔断了文脉。删除后,文章立马显得紧凑而完整。如果理由完全成立,则理由一立马成立。
无迁令,无劝成
原话为“无迁令,无劝成。过度,溢也”,考诸后语“迁令劝成,殆事”文脉,“过度,溢也”明显赘余,后人旁注误入正文的可能性极大。迁,应该就是“见异思迁”“变迁”的迁。劝,应该就是“力劝”的劝,略带强迫性。
可不慎欤
原在“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之后。虽然删不删对文本影响不大,但熟悉文本本身后,还是觉得是外来语的可能性大些,故归元后予以删除。大道从简。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这句话非常难以解读。这里的解读也只是解读者本人觉得比过往解注要稍好点,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对,期待更对的解读出现。
要解对的前提,是断句。其中还会因句读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解读。这里,不想陷入对错误进行过多批判的错误当中,只想直截了当地呈现可能的正确。尼采曾经说过:“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
乘物以游心。其实就是在有待中实现无待,义理完全等同于“逍遥游”或“庖丁解牛”。游心是对成心的否定。
托不得已以养中。托,就是“寄托”的托。不得已,就是现代口语中的不得已,吃喝拉撒睡,就是不得已。为人子要孝,为人臣要忠,就是不得已。中,与心对语,就是“中心”的中,心的意思。中是指,心是中的所指。
至矣。就是至高无上的至,指最高境界。
何作为报也。只有接前面的语气,才能得到比较完好的理解。意思是,何必因为报而发作。报,应该是特指叶公子高出使齐国后将出使情况向君主汇报。意思是说,叶公子高自事其心的功夫未到家,哀乐施乎前,于是甚栗之。如果能做到“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那内心就不会因为要回国报告而发作了。这个解读十分勉强,不得已而为之。
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确实“此其难者”!既然已经怀着使命感解注《庄子》,那再难,也要为致命,做命中注定要做的。致,就是“此致敬礼”的致,完成的意思。命,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命。致命作为合成词,等同于命中注定。莫若为致命,就是“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当然了,这确实很难,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今译】
叶公子高将出使齐国,向孔子倾诉说:“王对我这次出使齐国非常看重,可齐国国君对待别国使者,向来是表面尊重,实际上老拖着不办事。就是一般的普通百姓都很难说动,更何况齐国国君这样的一方诸侯。我内心极为煎熬。夫子您常常对我说:‘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很少有因为不合道而能让各方都高兴的。一件事如果干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干成了,则必有阴阳之患。成或不成而没有任何忧患的,只有有道的人才能做到。’我这人一向粗茶淡饭,可以说是清心寡欲之人。现在倒好,一接到要出使齐国的诏命,就感觉要喝冰水似的,我内心焦灼呀!我还没有开始我的齐国之使,就已经染上了阴阳之患了啊。要是出使齐国这事没有办好,那必有人道之患。这两患,作为人臣者的我,确实有点承受不了,还是请夫子您开导开导我吧。”
孔子于是说:“天下有大戒二。一个叫命,一个叫义。孩子对双亲的敬爱,就是命,不可能在心中将它彻底消解。臣下对君王的侍奉,就是义,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念着主子。正因此,如果就侍奉自己的双亲来说,无论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要让自己的双亲安心,那就称得上孝之至也。就侍奉自己的君王来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要让自己的主人安心,那就称得上忠之至也。就侍奉自己的心情来说,无论什么样的哀乐都不事先出现,知道它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那就称得上德之至也。就人臣与人子这个身份来说,人天生就有不得已的时候。遇到事情如果能尽力而为且忘记自身的存在,那哪里还有时间来想生好或是死不好这个问题?所以说,你还是奉命出使吧。我再把我听闻过的一些话说给你听:凡邦交这事,近邻国家得靠信用来和睦共处,远方国家则得靠言语来体现忠诚。言语又得靠人来传递。人要传两喜两怒的话,可难啦。为什么呢?两喜的话必多溢美之言,两怒的话必多溢恶之言。任何言语,一旦过了,就类似于妄,而妄言就没人会信。没人信的话,则传话的人就要遭殃了。所以《法言》说:‘传话要是能传常情而不传溢言,则三方都能照顾到。’干事情如果借助的只是技巧,刚开始时往往还比较公开,到后来常常转向阴谋,甚至到最后诡计迭出。这就好比饮酒时如果要借助于礼仪,刚开始时往往还秩序井然,到后来常常转向混乱,甚至到最后难以收拾。什么事都是这样。刚开始时往往能够相互体谅,到后来常常相互鄙视,刚开始时事情显得比较简单,到结尾时往往搞得令人头疼。所以《法言》说:‘不要改变命令的内容,也不要强力促成一件事情。’改变命令的内容与强力促成一件事情,是件很危险的事。成就一桩美事需要时间,事情一旦搞砸就难以收拾。要是一个人能始终依凭事物的本来面目而逍遥于其间,总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不得不为的事情上面,这就足够了,不必将心思放在如何向主子汇报这事上。你还是下定决心接受主人的使齐诏命吧,这才是这件事里的难为之处。”
三
【文本归元】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崖,亦与之为崖。达之,入于无疵。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尔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屎,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见独】
蘧伯玉
历史上实有其人,《论语·卫灵公》有载:“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但本寓言其事,一定是庄子虚拟,蘧伯玉没有能力讲出如此思想性的话来。庄子为什么要选蘧伯玉为寓言的主人公呢?因为蘧伯玉名字里带有“伯”字,表示次序最高。按中国传统辈分文化“亦唯伯仲叔季图之”兄弟排行的次序,伯是老大,仲是第二,叔是第三,季是最小的。且看《庄子》带“伯”字的人名还有哪些:
《人间世》:南伯子綦。
《德充符》:伯昏无人。
《天地》:伯成子高。
《田子方》:温伯雪子。
《让王》:子州之伯。
《列御寇》:伯昏瞀人。
这些人都是有道者的象征。当然,《庄子》中也有带“伯”字的人名而不是有道者的象征的,比如《秋水》篇中的河伯。
其德天杀
读懂这句话是读懂本寓言的关键,过往解注从没人在这里好好思考过。卫灵公太子是个其德天杀的人。这种人,德性天生就不是很好,按俗话来说,胚子就是坏的。对这种人,教育劝说是没有用的。诚如《德充符》篇所说:“天刑之,安可解?”如果他恰好就在高位,与之打交道的唯一办法,就是顺从他,就如顺从天道。其后蘧伯玉的话,都是以此为前提来说的。看不到这关键的一层,就绝无可能读懂蘧伯玉的话。本寓言的主旨与庖丁解牛寓言的主旨完全一样:“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
过往解读有两种,一种比较直接,一看便知是错,大意是:太子的智力足以知道别人的过错,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犯过错。知道别人的过错和知道自己的过错是同样的智力,怎么会有转折呢?将其解注为自己,又有逻辑上的根据吗?一种比较间接,看上去相当有理,但还是错,大意是:他的智力仅仅足以发现别人对他有所责备,而不能认识到责备他的原因。这种理解与前一种理解的差别在于对“过”的不同解读上,它把“过”从直接的过错理解中解放出来,理解为责备,思路不错,但语境不在。按语境,这句话是要说明太子其德天杀的具体表现,就是他只是能知道一件事或一个人的表面,而没有能力知道一件事或一个人的实质。注意,这不是太子的过错,是天造如此。《齐物论》中有说:“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所以,蘧伯玉给颜阖的建议里,没有任何要颜阖去教化太子的意思,只要求颜阖去顺从。
正汝身也哉
这已经是蘧伯玉对颜阖给出的最直接的答案,只是从来没有人读懂而已。因为太子“其德天杀”,所以,奈何这件事的方法,不是从太子着手,而是从自己着手。正,就是“正确”的正,这里做动词用。整句话的意思,就是还是把自己做对吧。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怎么正身呢?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形,表面上。心,内心里。莫如,不如。就,就是“迁就”“将就”的就。和,就是传统意义上“和光同尘”的和。这是总的原则,也是普遍真理。但任何普遍真理,都要结合具体情况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这个具体情况,就是太子其德天杀。
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普遍真理同太子其德天杀的具体情况相结合,就产生了“就不欲入,和不欲出”。用庄子自身的话来印证的话,就是适人而不失己。
庄子这里的思想,与老子的思想极为吻合。《老子见微》第02章有说:“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意思是说:“要是全天下人都知道好是什么,并按照所知道的这个好去行动,那就太恶劣了。要是全天下人都认为我这句话说得对,那这句话也就不那么对了。”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深度沉思,这段话的语境是,应对其德天杀的太子,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殆己,亦即正汝身。正汝身的指导原则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具体实践时,要就不欲入,和不欲出。那要是没能做到呢?就是形就而入,心和而出。要是“形就而入,心和而出”了,后果会怎样呢?形就而入的后果是,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的后果是,为声为名,为妖为孽。这两个后果如何解读呢?难就难在这里。要是这里的问题是真问题,那就一定有真答案。假使这里的问题是真问题,那可能的答案是,为颠为灭,就是颜阖表面上迁就太子而太过投入后,就会随着太子的颠而颠,随着太子的灭而灭。颠与灭是什么意思呢?不是太清楚,大概就是疯疯癫癫,采色不定吧。当这种情形出现时,那你颜阖会怎么样呢?为崩为蹶,意思就是会崩溃。这种情形,想必任何人都有切身体验。按同样的逻辑理解后半句,则要是颜阖你内心里依顺太子而露了马脚的话,太子就会认为你只不过是个名利之徒,那结果呢,颜阖你简直就是妖孽了。注意,太子其德天杀,没有道理可讲的。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崖,亦与之为崖
理解这段话的关键,是要把这段话看作是前面几段话的结果。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颜阖只有在做到形就而不入、心和而不出时,才可以形就而心和,诚如《达生》篇中所说:“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形就而心和的具体表现就是:“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崖,亦与之为崖。”直白点说就是,大智若愚。事情了然于胸而因顺外境,就是大智若愚。以庄子自己的话来印证,就是《天下》篇里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町畦,音tǐnɡ qí,田间地头的界限。其德天杀的太子,自然分不清界限什么的,意为进退不知道分寸何在。
崖,就是“崖异”的崖,指人性情、言行不合常理。这个意思放到“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句子里,会出现与文脉相反的义理。崖对应的是婴儿、无町畦,所以,崖前的“无”字很可能是庄子一时粗心笔误的结果,后人抄错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不大。如果这个解释不成立,那无崖更无解。《庄子》的文本归元难,但远没有《老子》难。大自然的诡异之处,就是再难的事,总安排有人去做,就如安排由女人去生孩子一样。
达之,入于无疵
达,就是“通达”的达。注意,不是“达到”的达。通达与到达的差别,明白了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人再怎么解释也还是不会明白。有些人其德天杀,有些人其德杀天。之,就是“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崖,亦与之为崖。”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句子本身非常容易理解,但过往解注者从来就没有人理解对过。错的原因,是把这个寓言当作是与后面的养虎者和爱马者寓言相平行的寓言了。这个寓言其实只是用来解释说明它之前那一大段的话的,“戒之!慎之!积伐尔美者以犯之,几矣”是很明显的分际线。
是其才之美者也。是,就是《齐物论》里“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前一个“是”字,做动词用,肯定的意思。
积伐尔美者以犯之,几矣
从“犯”字逆推,知道这话是蘧伯玉针对颜阖将傅太子说的。句子本身非常不好理解,只能连蒙带猜。
积,应该就是“累积”的积,相当于总是的意思。
伐,就是《徐无鬼》“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的伐,炫耀的意思,相当于“尔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的炫。
之,指的是卫灵公太子。
几,表示非常接近,相当于几乎、差不多。意思是,你颜阖要是总是想通过显示你的美德去冒犯太子,那结果就跟螳臂当车差不多。
时其饥饱,达其怒心
关键点,在理解“时”与“达”。那如何才能时与达呢?还是《养生主》的主旨最管用:“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
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看上去容易理解,但一旦真正去理解,就发现其中非常有问题。问题表现在两个地方,一是媚养己者,一是故。
“媚养己者”前面一定掉了一个字。究竟是什么字,不知道,但句子的大意是清楚的,就是老虎不会伤害媚养自己的人。照过往解注本理解,老虎怎么可能讨好献媚养己的人?好养是养,坏养也是养,只要是养,老虎就会讨好献媚?文章完全没有这样的语境。文章极其明显的语境是“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这么做的养虎者,就叫媚养者,即养虎者向老虎讨好献媚。对于这样的养虎行为,庄子才管它叫顺。否则,就叫逆。逆的结果,就是故其杀者,就是显出老虎嗜杀的本性。故,做动词用,还原出本性的意思。
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
理解这话的关键,是要还原场景。而要还原场景,就得有养马的经验。如果没有养马的经验,养牛的经验可以借用。蚊虫都喜欢叮咬牛马,牛马都不会因为蚊虫叮咬而“缺衔,毁首,碎胸”,如果有人将这话解读为马因被蚊虫叮咬而没有及时拍打,那马就“缺衔,毁首,碎胸”,显然是不符合基本事实的。基本事实是,马被蚊虫叮咬而人拍打的不是时候,则马因受到不明原因的惊吓,可能会“缺衔,毁首,碎胸”。这就叫“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相对于爱马者的意图而言,马德是天杀的。
蚊虻仆缘。蚊虻,蚊子与牛虻(méng);仆缘,叮在马身上的叫仆,飞在马周围的叫缘。
拊之不时。拊,音fǔ,拍打的意思;时,时机。整句话的意思,就是拍打的不是时候。
缺衔,毁首,碎胸。不是太能清晰理解它的具体含义,但大致含义想必大家都清楚,那就不具体解释了。
【今译】
颜阖将要去给卫灵公的大公子当老师,不得已而向蘧伯玉讨教:“有这么个人,他的天德实在是有点问题。我要是不以一定的规矩方圆约束他,其结果就是国家会受到危害。而要是以一定的规矩方圆约束他,其结果就是我个人会受到危害。他的识别能力也就大概能知道别人的过错,但无法知道别人过错的原因是什么。就这样的一个人,我该如何对待是好?”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戒之!慎之!关键是将自己把握好!表面上不如迁就他,内心里不如依顺他。但即使这么做了,还是会有所隐患。迁就的时候注意不要太过投入,依顺的时候注意不要露出马脚。迁就的时候如果太过投入,那你将随他的颠而颠,随他的灭而灭,结果呢,你自己就会走向崩蹶。依顺的时候如果露出了马脚,他就会说你为声为名,结果呢,你自己就成了妖孽一般。做到了“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后,你就可以形就心和了:他要是表现得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你也就跟着表现得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他要是表现得没有分寸,你也就跟着表现得没有分寸。他要是表现得十分怪异,你也就跟着表现得十分怪异。你要是能完全做到了这三点,你就一定不会有什么危殆。你知道螳臂当车是怎么回事吗?它高高地举起自己的臂膀,试图挡住车的前进,它其实是不知道它根本没这个能力的,它太过盲目地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戒之!慎之!你要总是想通过显示你的才干来阻止太子的胡作非为,其结果,就跟螳臂当车差不多。你不知道养虎者的事吗?养虎者从来就不敢以活物喂养老虎,怕的是老虎杀活物时带来的恼怒。也不敢以全物喂养老虎,怕的是老虎撕吃时带来的恼怒。养虎者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让老虎吃饱,以使老虎不会发怒。老虎作为与人不同的物类,都知道不伤害媚养自己的人,就是因为养虎者依顺了它呀。要是它展示出原本嗜杀的那一面,就是因为养虎者违逆了它啊。再者,你看那爱马的人,爱到要用框去接马拉的屎,要用蜃去接马撒的尿。但当有蚊虫叮咬爱马时,他要是拍打的不是时候,则马会缺衔,毁首,碎胸。爱的意识到了,可爱的结果却没有,你难道还能不意识到,凡是都要谨慎从事吗?”
四
【文本归元】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挈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耶?”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满,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实熟则剥,剥则大枝折,小枝抴。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尔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耶?”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见独】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
庄子常常会以“谬悠之说,无端崖之辞”(《天地》)来深刻描画自己的伟大灵魂在这个无奈世俗社会里的深度无奈。任何没有深刻意识到这一层的解注者,都是完全不可能读通《庄子》的。
匠石,看上去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其实是庄子千沉万默的结果。从文本看,匠石显然是一个见多识广且经验丰富的木匠,但庄子为什么要安排他姓石呢?这由石头的性质所决定。凡石头,多实心,正是虚心的反面。匠石在未受栎社树送梦之前,就是这样一个石头般实心的人,就如《逍遥游》里“有蓬之心”的惠施。凡石头,多坚实,正是始终如一的象征。匠石在感悟到栎社树之后,就是这样一个石头般坚实的人,就如《庄子》里的孔子。这种写作手法要在旁人看来,觉得高不可攀,而在已经养成这种思维习惯的天才庄子看来,只不过是轻车熟路。一个超级钢琴师,一定不会受到琴键的束缚。一个超级思想家,一定不会受到文字的束缚。诚如《老子见微》在第40章所说:“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天象无刑,道褒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齐,为什么要选齐而不是宋或是楚呢?曲辕一词的需要。为什么一定要用曲辕这个地名呢?它暗含曲阜这个地方。曲阜是什么地方?孔子所在地。孔子是《庄子》的一个常见角色,象征向道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因而达不了道的人。要是有人质疑,孔子不是鲁国的吗?那这里就不做申辩了。好心的人,总喜欢为他人留点想象空间。
曲辕,它除了暗含曲阜这个地方外,还有更大的含义。曲,暗含了“内直而外曲”的外曲。外曲,与人为徒。与人为徒,就难以与天为徒。这话的详细解读,就在本章前面部分,不再赘述。辕,让人想起公文轩(《养生主》),轩跟辕一起,叫轩辕。轩辕,象征世俗社会。世俗社会,正是这个寓言的发生地。离开了世俗社会的发生地,本寓言无法成立,寓意也没有立足基础。
栎社树,庄子独创的一种树名,是栎树与其神社地位的合一。庄子的意图,旨在说明所谓的神社,只不过是世俗社会里的神社。离开了世俗社会,人的何种价值取向都是没有价值的。试设想,任何宗教能脱离世俗社会而单独存在吗?
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
过往解注本多是这样断句的:“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也可,反正都能反映树的高。只是归元后的断句,把临的意境体现出来了。这个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反映出树在高出山头十几二十米后才开出枝杈。仞,古代计量单位,周尺八尺或七尺,周尺一尺约合二十三厘米。后句的“其”字,指代枝。舟,小船。旁十数,应该就是近十数的意思。十数,应该就是十几。枝而可以造小船,不仅是夸张说法,而有可能是事实。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
“厌”字该如何解读才好呢?过往解注本多将它解读为看够了,依据应该是将厌理解为“学而不厌”的厌,但这完全没有语境。要是能默念出这件事发生的场景,弟子看到观拜这棵神社树的人多得就如集市,而他的老师竟然径直前行,头也不回一下,弟子当是不解而生厌。当然,弟子不可能厌恶老师的行为,庄子这里用厌,应该取“厌气”的厌,心中有不解而不满。所以,将厌理解为看不过去比较符合语境。走及,靠上去。弟子对老师不能大呼大叫,故言走及。
液满
过往解注本多写作“液樠(mán)”,并将樠解读为脂。从形式逻辑看,液樠当与沉、速腐、速毁、蠹(dù,虫蛀)等词性一致,作动词。如果是液樠,则动词词性难以成立。但如果改樠为满,就完全一致了,而原来的意思也得到完全保留,液就是脂汁之类的液体。
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实熟则剥,剥则大枝折,小枝抴
过往解注本的原话多为“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zhā)梨橘柚,果蓏(luǒ,草本植物的果实)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改动的地方有三处。
一是将“柤梨橘柚,果蓏之属”改为“柤梨橘柚”。理由是,果蓏之属没有语境,其与后文“大枝折,小枝抴”相冲突。因为果蓏之属大意是指地瓜、西瓜等瓜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大枝小枝一说的。它应该是后人对“柤梨橘柚”四字的解注,庄子笔误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二是将“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改为“实熟则剥,剥则大枝折,小枝抴”,理由是,“辱”字无解,更没有义理需要。所以,有谨慎点的注家,干脆对“辱”字或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译。
三是将“泄”字改为“抴(yè)”。小枝泄无解,小枝抴则是指小枝因被曳而折断的意思。
《庄子》的文本究竟怎样,这是一个终极不可解的难题。最接近的文本,就是与庄子灵魂最接近的解注者的文本。而这,唯有有信仰者才能理解和接受。
文木,应该是为“散木”一词的需要而特意设定的,具体意思不是太清楚。文脉上看,应该就是山楂树、梨树、橘树、柚子树等果树类的树木。有将它解注为有纹理的木,容易让人想起文盲与木然两词。
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非常清楚,就是《在宥》篇中的“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或是《知北游》篇中的“物物者与物无际”的“物物者”中后一“物”字。物物者是道,被物者是物。栎社树认为自己跟匠石都是被物者,都是一齐的,奈何要被指称为散木呢?这正是《齐物论》的核心意思。解注《庄子》而对庄子的思想体系没有把握,那就是试图仅仅通过研究人的毫发而想研究人体,不亦难乎!
尔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正确理解这句话的关键,是不要将“几死”连读,“几”要单独出来,“死”跟后面几个字构成一句话,意念为“几+死之散人”。几,就是本章寓言三里“积伐尔美者以犯之,几矣”的几,差不多的意思。死之散人,就是死散人。死散人,就是死人。死人,不是指死去了的人,而是指心智没开发的人,就如口语中对不开窍的人说的“你这个死人”或“死家伙”,就是匠石的石之死心眼的象征含义。
散人没有什么特别含义,仅仅是栎社树在遭到匠石的诟厉后,对不理解自己的匠石的一种反唇相讥。栎社树是木,匠石是人。匠石诟厉栎社树是散木,栎社树于是反讥匠石为散人。匠石眼中的散木是无用之木,栎社树眼中的匠石于是就成了没用的散人。散人与散木在《庄子》中仅此一用,简单的名词而已,没有思想含义。后来有人据此而自称散人以自彰,确实散人得可以。
趣取无用,则为社何耶
“趣”有极为坚实的庄子自证基础,完全等同于《秋水》篇中“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的趣,价值取向的意思。社,就是“社稷”的社,古代指土地神和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日子以及祭礼。理解本句问话的突破口,在匠石的回答。理解了匠石的回答,就理解了这句问话。
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这句话虽然理解起来极为困难,但还是可以获得非常清晰的答案的。
密,单单的一个字,就如地上一粒滚珠,如果不先设定方向,往哪里滚似乎都很自然。但若是放到这个语境里,就几乎只有一个意思,义同《达生》里“公密而不应”的密,闭嘴的意思。再结合我们中国人口语里的表达习惯,将它翻译为小声点,最形象。如果将它与后面的若无言搭配着看,则更有递进感。
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彼,指栎社树。直,副词,只、仅仅的意思。寄,寄生。焉,指栎社树所在的地方。以为,不要错将其理解为现代汉语里的以为,以相当于而。不知己者,不理解自己的人。诟厉,无端指责。整句话的意思很清晰,就是说,它也只是暂时寄生在这里而已,而那些不理解它的人便对它进行了无端的指责。这明显是针对前面的问话“则为社何耶”而作的回答,也是匠石诊梦觉醒后的自责。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保,就是“保全”的保。有注家将它通假为“宝”,义理即使有据,文脉也无据,它明显就是连着“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的义理而来的。义,显然就是一种名而已。名是世俗社会里的毒药,道是这种毒药的解毒剂。栎社树本来活在道里,现在有人用“义”来评判它,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就如本身就是一个追求台球技艺的人,有人却用球台技艺去评判他一样。
对于栎社树既然趣取无用却又为社的矛盾,《山木》篇中的一段话是最权威也最契合的答案:“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今译】
一位姓石的木匠到齐国去,走到一个叫曲辕的地方,看到一棵栎社树。这棵树可真大,光树冠就可以遮盖好几千头牛,树干要一百人才能合抱。要说到它的高度,高出一般山头十几二十米才开杈,可以用来造小船的枝杈竟达十数个之多。虽然前来观看的人跟赶集一样,但匠石看后头也不回一下,径直前行。
弟子看不过去了,靠近匠石问:“自我拿着刀斧跟随先生学艺以来,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壮美的树木,可先生径直前行,没有一点想多看一眼的意思,请问这是为什么呀?”
匠石回答说:“算了,不用多说了!散木罢了。要是拿它造船则沉,造棺椁则速腐,造器具则速毁,造门户则水渗,造柱子则虫蛀。这是棵无法取材的树,没什么用,所以能活得这么久。”
匠石回家后,栎社树托梦给他:“你想把我比作什么啊?想把我比作文木不成吗?文木,比如柤、梨、橘、柚之类的果树,一到果实成熟时节,就遭采摘。一采摘,就大枝折,小枝断。这正是因为它能结果而导致它遭受的苦难啊,也正是因为这个,它才没有活到它该活的寿命而中途夭折了啊,这可是它自己招来的世俗横祸啊。万物莫不如此。就我个人来说,我追求无所可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中间差点被世俗弄死。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得以无所可用,也终于成就了我现在的大用。要是我被世俗社会觉得有用,我难道还能长得如此壮美吗?再说啦,你跟我都是万物中的一员,干吗要凌驾于我之上?你也就一个死心眼的散人而已,哪里谈得上知道散木是怎么回事?”
匠石醒来后同弟子一起对这个梦进行了一番诊断。弟子于是问:“既然栎社树以无所可用为价值取向,那它还长成为一棵神社树干嘛呀?”
匠石回答说:“说话得小声点,最好别说话。它也只是恰好就长在这里罢了,才导致一些不理解它的人对它进行无端攻击。长在这里要是又不把自己长成一棵神社树,那它就很可能会被世俗社会里的人砍掉!它对自己的保全方式与世俗社会完全不同,你却以世俗社会的“义”为标准来评判,这不就离题万里了吗?”
五
【文本归元】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庇其所藾。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欐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见独】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
南伯子綦,就是《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向道并悟道的象征。游,扣的就是“逍遥游”的游,就是“乘物以游心”的游。游而不荡,即是逍遥。
商之丘,有注家认为就是商丘,没有根据。但即使这么认为,对文本影响也不大。
结驷千乘,将隐庇其所藾
结,应该就是“集结”的结。驷,四匹马拉的车。隐庇,隐藏庇护。藾,音lài,庄子独用,很可能就是荫的别字,意思就是荫。
轴解
与拳曲对应时,大致可以猜到它的意思。拳曲,就是如拳头般弯曲。轴解,就是如轮轴被剖开,构词法同“土崩瓦解”。轴的本义为轮轴。庄子时代是否有轮轴,不得而知,有的可能性大。如果有,则此解对的可能性十之八九。凡轮轴,都是弯曲的。而轮轴被剖开,就更加弯曲了。解的本义为剖开。其实,只要意思没有丢失,我们完全可以不受文字拘禁。而如果不同的文字会带来不同的意思,则一定要受文字拘禁。这就好比,一般画师一定要讲究技法,而一流画师则超越技法。
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从“仰而视、俯而见、舔其叶”看,嗅之一定是走近嗅。远远地闻一闻,是不可能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的。酲,音chéng,本义是酒醒后神志不清有如患病的感觉。
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
不材之木不能径直就解注为无用之木,这容易引起误会。综观庄子的整体思想,很容易就知道,庄子只是要将我们从狭隘的世俗观念中解放出来。不要以为有用就有用,无用就无用。而要深刻地知道,有用有有用之用,无用有无用之用。当生而为大用时,就当大用。当生而为小用时,就当小用。无论大用还是小用,都要以所谓无用的存在为前提,就如太阳的有用必须以太阳的无用为前提一样。总之,用庄子本章结尾的话概括说就是:“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当然,这话说着容易,真正实行起来,只有圣人或是神人才能彻底。正因此,南伯子綦才有“嗟夫,神人以此不材”的感叹。神人以此不材,很不好理解。强行理解且大致能通,有三种结果。一种是,神人以此不材为然。“为然”两字可能漏掉了。其思想依据,完全可以来源于《齐物论》的“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一种是,神人似此不材,“以”是“似”的形误。意思是,神人就如这不材之木一般。一种是,不材已经是一种价值象征,象征无用之用。此,就是不材之木。意思是,神人以这不材之木为无用之用。综合起来看,第一种理解简单直接,且根据相对充足。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
荆氏者,很容易理解为人。但如果“宜”字没有新的出土文献作证的话,就只能将宜理解为“适宜”的宜,进而荆氏者就只能理解为地点。其实,两种理解,都不会导致文本意义根本上的差异。
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
拱,应该就是“拱手相让”的拱,两手之围。把,就是“一把菜”的把,一手之围。拱把,根据后面的三围四围、七围八围语境,应该就是一围二围的意思。杙,音yì,小木桩。
三围四围,求高名之欐者斩之
欐,音lì,正梁的意思。高名之欐,就是高大华丽的大房子的正梁。
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斩之
樿傍,就是棺材。樿,音shàn,同椫。庄子独用词,这个意思也只是猜,孤证难信。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此话与语境完全不搭,且完全没有增加任何思想含义,后人旁注误入正文的可能性极大,遂删之。即使是庄子原文,也属冗语叉文,必须删除。
这两个寓言,一正一反,说明无用之用可为大用,有用之用可致大祸。注意,庄子不是在否定有用之用,而是在否定无用之无用。
【今译】
南伯子綦有次到一个叫商的地方的一座小山丘上游玩,发现那里有棵大树长得特别不同,即使是四马之车达到千辆之多,也都可以全部隐蔽其下。
子綦不禁叹道:“这到底是棵什么树呢?其必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于是子綦抬头仔细察看它的细枝,都如拳头般弯弯曲曲而难以用作栋梁。低头再察看它的大根,则歪歪扭扭而难以制作棺材。稍微舔食一下它的树叶,则会立马引起口腔溃烂。要是凑近闻闻它的味道,则会让人像喝多了酒一样,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
子綦于是再次叹道:“这棵大树世俗社会确实无法取用,也正因此,它才可以长得如此高大。嗟乎!只有神人才会认同这棵大树的无所可用!”
宋国有个叫荆的地方,很是适合栽植楸树、柏树、桑树。这些树木大凡长到一围两围的,就会被耍猴的人砍来作拴柱了。三围四围的,就会被建高屋大楼的人砍来作横梁了。七围八围的,就会被富贵人家砍来作棺材了。所以说,要是没能活到该活的岁数就招致刀斧之祸而中途夭折了的,就是因为其能为世俗社会所取用的结果。
六
【文本归元】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糈,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见独】
全段
天才没有独创的自由,只有自由的独创。因为天才的独创不是天才自己想出一个什么特别的东西,而是从大自然里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一个人只有摆脱了世俗枷锁而获得了彻底的精神自由,才有可能从大自然里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庄子就是个这样的人,《庄子》就是一本这样的书。要真正理解庄子,首先就得自己受创为类似庄子这样的人。
这部分极为晦涩难懂,过往解注本多因这个晦涩,而有意把它简单化了。其实,与其说是把它简单化,不如说是把它随意化了。当一件事远远超出一个人的能力时,随意的行为就如秋天里的落叶,到处都是。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
支离疏,庄子虚拟人名,用以形象说明一个人即使形体支离也还是可以养身尽年,寓意一个德性被支离的人如果不能养身尽年,是不应该的。支离,就是“支离破碎”的支离。疏,“疏通”的疏,寓意为即使形体支离了,还是可以把生命疏通。
颐,脸颊或是下巴。据这里的语境,取下巴更好。因为脸颊隐于肚脐眼不是太合常识,尽管下巴隐于肚脐眼也不是很合常识。
会撮指天,单就本身看,无解。借助于《大宗师》的“句赘指天”,“会撮”很可能就是句赘。句赘的意思又不是很清晰,很可能指屁股。于是,会撮很可能就是指屁股。解释为头上的发髻,不好。发髻是人为的,而其他明显都是天生的。
五管在上,五管不好理解,借助于《大宗师》的“曲偻发背,上有五管”,五管很可能就是指心肝脾肺肾。不过,这实在太勉强。
两髀为胁,完全不知道具体所指,幸好不影响文本解读,也就索性挥一挥手,将它轻轻放过,【今译】仅供参考。髀,音bì,大腿骨。胁,音xié,腋下肋骨所在的部分。
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糈,足以食十人
挫针治繲,仅从字面意义看,就知道大致是世俗社会里收入最微薄的活,即针线缝补活。大致说来,这活是专为穷人干的,所以,收入相当微薄。但即使相当微薄,养家不太行,糊口就没有大问题。繲,音xiè,庄子独用字,字典里注释为洗衣服,根据就在这句话里。而根据本身,就很没根据,繲字无论象形还是会意,怎么也不像洗衣服啊。那治繲可能的含义会是什么呢?很可能就是古代的手工纺纱或捻线。
鼓荚播糈,过往解注本多作“鼓荚播精”,文本归元后,改“精”为“糈”。如果是精,有解为精米的。既然是精米,就无须播。有将播精解为看命算卦的,进而跟着就将“足以食十人”解读为可以养活十来个人。有这么好的活计,哪里还需要上面救济?其实,播糈就是过去农村里最劳苦的筛糠播米活,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种现象在中国乡下还普遍存在。糈,音xǔ,粮食的意思。荚,音jiá,即豆荚。鼓荚,就是鼓捣豆荚,也是过去乡下最劳苦的活,多在炎日下干,非常累。
足以食十人,不可以理解为可以养活十口之家,那太不合常理了,尽管庄子很多时候的话确实就非常不合常理,比如鲲鹏展翅九万里,但那都有意境的需要,不是随便说的。正确的理解当是,支离疏鼓捣一次豆荚或是筛一次米,可以供十个人食用。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理解这句话的关键,是扎扎实实、彻彻底底跟上庄子的思维节奏。
跟上庄子思维节奏的关键,是得将支离疏寓言同狂接舆游孔子之门寓言摆放在一块。然后,把支离疏寓言中的支离其德者跟孔子对应上。最后,要把握后边寓言的寓意为,一个支离其德者,如何能做到像支离其形者那样,养其身并终其天年。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
理解本寓言的关键,是把本寓言同前寓言结合起来,并把孔子看作是支离其德者。狂接舆的游呤诗,如果离开了具体的孔子这个对象,是无论如何都解读不通的。狂接舆,就是《逍遥游》“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的接舆,就是《应帝王》“肩吾见狂接舆”的狂接舆,有道者的象征。孔子适楚,很显然就是指孔子周游列国而到了楚国。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凤,指代孔子,不仅世人,很可能包括孔子自己,都将孔子看作是人中龙凤。其实,在有道者看来,这世俗的凤名,就是一道枷锁,让人迷失方向。用天才庄子自己的话一词以概之,就是迷阳。
何如德之衰也,意思是怎么到了德性已经这么衰败的地方来呢?如,到的意思。德之衰,特指孔子到来时的楚国。这是否有历史事实依据,不得而知。即便没有历史事实依据,也没有关系,反正道理在。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来世应该特指孔子所向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理想社会。往世应该特指孔子所推崇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周代时期。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唯有把本句同下句放到“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的语境中,才能充分理解。脱离这个语境的理解,都是无的放矢,不知所云。有了语境后,整句话的意思就是,福气即使轻如鸿毛,人们也感受不到。下句的意思相应地就是,灾祸即使重若大地,人们也避开不了。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已,就是《齐物论》中“因是已”的已,就是已的本义,停止的意思。
临人以德,就是总想以一己之德强加于他人身上。临,就是“居高临下”的临。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前句是指孔子对他人而言,本句是指孔子对自己而言。殆,“危殆”的殆。画地而趋,就是在自己的地盘里打转转,也就是画地为牢。
本句合上句,是对孔子周游列国宣讲仁义行为的理性判断。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本句合下句,完全就是天书。天书只有天人能写就,也只有天人能读懂。即使天人解读出来,也未必会为世人所接受。就如柏拉图的伟大思想,来到人世间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听说过的人不少,理解的人不多。
最让人伤透脑筋的,当属这横空出世的“迷阳”二字。有注家将其解读为荆棘,或有刺的小灌木,并一举奠定这一解读的权威地位。相信采纳此无根无据解读的解注者,其实是没有一个人内心真心信服的。不信服又采纳,什么原因?心力不济。还有把它解注为无所用心、诈狂的,真是太不用心,太诈狂了。一个人胡言乱语,可以理解。很多人跟着胡言乱语,难以理解。
要给出这无依无靠“迷阳”二字的正确答案,最有效的办法,还是语境。语境有大小之别。小语境,小智力就堪应对。大语境,大智力才能驾驭。这里需要大智力驾驭大语境,从而获得问题的大解决。
“迷”是庄子里的常用字,就是“迷惑”“迷失”的迷。阳呢?实在太不阳光了,让人找不到北。但如果你内心真的很阳光,那温暖的真理,就一定会在你心里驻扎。真理驻扎了什么含义在这个“阳”字里呢?结合本章的主题和本寓言的寓意,阳,就是俗世间,即阳间。迷阳,就是让人迷失的俗世间,就是让人支离其德的俗世间。整句话的意思就是,这让人晕头转向的俗世间啊,可不要伤害了我的身体。
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迷阳的俗世界里,一个有道之人如何才能免遭刑戮呢?郤曲。郤曲,就是郤且曲。郤,就是《养生主》里“依乎天理,批大郤”的郤,间隙的意思。曲,就是老子“曲则全”的曲。凡天理,都是曲,大自然里没有直线。如果说大自然里没有直线,那人类社会里就更没有直线。在一个没有直线的社会里行走,全身之道,就是曲。曲之道,就是郤曲,就是庖丁解牛时的依乎天理。人类社会的天理,就如牛的天理,节与节之间有空隙。解牛要使牛刀在牛节间的间隙里游走,养身尽年要在社会的人节或事节的间隙里游走。要是做到了这一点,那一个人的生命,就如庖丁的那把牛刀,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无伤吾足,类似口语“连一个指头都不会伤到”。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即使是庄子原文,也要删除,明显的冗语。后人注语的可能性也有,但不大。这无关乎对庄子尊重与否,只关乎事理本身正确与否。
【今译】
有个叫支离疏的驼背人,他的下巴都驼到肚脐眼上去了,双肩比头顶还高,屁股都朝向了天空,五脏六腑都好像跑到背上去了,两条大腿骨就像两根肋骨。就这副模样,他给人缝缝补补,就足以糊口。打豆播谷一次,也足以供十人吃上一顿。上边要是征用兵役,他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也没人要他。上边要是征调劳役,他因为一年四季都这副模样而不被征用。可要是上边以米粮救济残疾人时,他每次都能得到三钟米与十捆柴。一个如支离疏这样支离其形的人,都足以养其身并终其天年,那一个支离其德的人又能怎样呢?
有次孔子到楚国去,楚国有个叫狂接舆的人在其门口游呤道:
“凤啊凤啊,干吗来到这个德行衰败的地方!
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过往的世界追不回来。
天下有道的时候,圣人才能成就自身的使命。
天下无道的时候,圣人只能保全自身的生命。
眼下这个时候,能做的也就是免除刑罚而已。
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微,可人们就是无法享用。
灾祸比大地还要沉重,可人们就是无法躲开。
收手吧,收手吧,老将自己的德行强加他人。
危险啊,危险啊,老在自己的天地里打转转。
乱世啊乱世,我得想办法不让自己受到伤害。
我要虚而待物,连个脚趾头都不让受到伤害。
山木是自我砍伐了的,膏火是自我燃烧了的。
世人就知道有用有用,没人知道无用也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