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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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名叫齐格勒的人 Ein Mensch mit Namen Ziegler

从前,有一位年轻的先生住在啤酒工胡同,名唤齐格勒。他属于我们每天走在街上都能碰见的那类人,我们总是没办法准确辨认出他们的脸,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脸都长得一模一样:一张大众脸。

齐格勒可以是任何人,他也可以做任何事,这样一类人总是这样,他们也总这样去做。齐格勒并不是完全没有才能,但也不是个有才之人。他贪财,贪图享乐,喜欢穿体面漂亮的衣服,也跟大部分人一样胆小懦弱。他活着和做事的动机,与其说是受到梦想和个人追求的驱使,倒不如说是因为规定所限,因为害怕受到惩罚。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作风有时极其正派,是个令人感觉不坏的普通人。他认为自己十分受欢迎,也十分重要。跟每个人一样,齐格勒也觉得自己挺有个性,但实际上他仅仅是个平凡乏味的人。在他看来,他过得是好是坏,是这整个世界的头等大事,当然,每个凡人都是这样想的。怀疑被他远远地抛在脑后,一旦客观事实跟他的世界观发生了冲突,他会马上拒绝接受,紧闭双眼。

作为一名现代人,他首先是无限渴望得到金钱,其次是无限渴望得到权力:他想通过科学来得到,尽管他压根就不知道“科学”究竟是什么。在他看来,科学大概就是统计学,并且多少有些细菌学这样的玩意儿。关于科学,他最了解的一点就是,国家将多少金钱和荣耀划拨给了“科学”啊!在做科研的人当中,他最尊敬的当数那些研究癌症的人,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得了癌症死掉的。而且,齐格勒认为,科学在此期间已经取得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以后如果他生了同样的病,科学肯定是不会让他死掉的。

齐格勒对于自己的仪容外表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穿着打扮上秉承“稍稍超过自己实际收入水平”的态度,且务必要跟当年的流行趋势保持一致。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每个季度都会变化的潮流,乃至每月变化的潮流,他自然是持坚决抵制态度的,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愚蠢的把戏,毕竟那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收入水平了。他这个人,脾气还很大,一点儿也不羞于抛头露面。每当和那些身份地位跟他差不多的人在一起,而且是在没有任何风险的地方时,他都会痛斥自己的上级,并且大骂政府。啊,这些描述是不是有些过于冗长了?但是呢,齐格勒确实就是这么一个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我们都很怀念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作为正常人类的结局,来得太仓促、太古怪了。他的一切计划、合情合理的期冀,统统跟现实发生的事情相左。

齐格勒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之后不久便郑重决定,要挑一个星期天,好好享受假日时光。不过,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目的地,因为可选之地众多,他始终没办法做出决定。或许这正是招致他的不幸遭遇的根源。人哪,形单影只地活着就是不好。

考虑再三,他认为还是应该从城市的风景名胜方面着手,因为他先前已经咨询过相关内容,算是比较熟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考察,他最终决定前往本市的历史博物馆和动物园。因为博物馆每周日上午会开放免费参观,下午去动物园也只收半票。

穿上自己那套用了传统布扣的日常西装——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套西装——齐格勒在星期天上午去了历史博物馆。他随身带着自己那根细长、精致的手杖,这根手杖的截面是菱形的,杖体漆成红色。拿着这根手杖,人人都会觉得他风度翩翩、光彩照人。然而可气的是,恰恰是这根手杖闹得他非常不愉快:他在大厅等待进场的时候,博物馆的门卫以安全为理由,将手杖给没收了。

博物馆的各个展厅十分宽敞,挑高很高,有很多东西可以看。咱们这位虔心的访客对无所不能的科学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即便是在这里,科学那值得称赞的可靠性也能够得到很好的证明,这是齐格勒在仔细阅读各个展览柜上的说明文字时得出的结论。瞧瞧那些陈旧的东西,比如锈迹斑斑的大门钥匙、早已破损且布满铜绿的古老项链,类似这样的一些东西,只需要通过铭文上镌刻着的那些说明文字,就能令人产生相当浓厚的兴趣。关心一下所有这些跟科学相关的玩意儿,还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仿佛科学支配着万事万物,仿佛科学知道应该如何去支配万事万物。噢,可不是吗,科学显然很快就能攻克癌症了,或许甚至能攻克死亡。

在第二展厅,他发现了一台完全由玻璃制成的橱柜。这台橱柜所使用的玻璃,反射光线的能力极为优异,简直可以拿来当镜子用。于是,他便在这橱柜前面安静地逗留了一分钟,细心又怡然自得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西装、发型和衣领,抚平西裤上的褶皱,并且调整好了领带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踏着欢欣鼓舞的步伐,继续向前挺进了。很快,几张古老的木雕版画作品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不由得啧啧称奇。“真是一些能干的家伙啊,不过还是太幼稚了”,他自鸣得意地揣度道。这里还有一座用象牙雕刻而成的老旧座钟,每隔一个小时都会奏响小步舞曲,同时会有几个跳舞的小人跑出来,他饶有兴味地观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在那之后的展品开始令齐格勒感觉有些无聊了,他打着哈欠,每隔一会儿就取出自己的怀表来看一看。实际上,他是想展示自己的这块怀表。它是黄金制成的,很沉,是他父亲的遗产。通过这一过程,齐格勒很遗憾地发现,距离吃午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他又步入了另外一座展厅,这座展厅里的展品又把他参观的兴致给勾了起来。此处陈列着的是中世纪的迷信用品:魔法书、护身符、女巫服饰……在展厅的一个角落里,还摆放着一整套的炼金术士用具,有熔炉、研钵、大肚烧瓶、瘪掉的猪肠泡[13]、风箱等物件。这个角落被人用一根毛线绳给拦住了,旁边的一块告示板上写着诸如“禁止触碰展品”之类的警示话语。无论如何,参观的人是绝对不会很仔细地去读这类告示牌的,况且,眼下这个展厅里只有齐格勒这一个参观者。

于是,他便不假思索地将胳膊伸到了毛线绳后面,开始触摸其中几样滑稽的展品。这样的中世纪,还有属于中世纪的那令人发笑的迷信,他早已有所耳闻,也曾在书里读到过。对于他而言,这些东西简直是无法理解的。当时的人们怎么就能琢磨出这种骗小孩子的玩意儿呢?为什么人们不干脆把这套巫术骗局和所有相关的东西统统取缔掉呢?相比之下,炼金术还算是能够被原谅的,因为那门十分有用的科学——化学,就脱胎于炼金术。天哪,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去推而广之,那么这个炼金用的坩埚,这里陈列着的一切愚不可及的魔法用品,对于化学的诞生而言,或许都是必要的了,因为如果没有它们,没准儿今天就不会有阿司匹林,不会有毒气弹!

齐格勒无意间拿起了一颗黑色的小圆球,样子有点儿像一颗小药丸。他将小圆球放在手掌正中端详:这是个已经枯干了的球体,没什么重量。他伸出手指,用指尖拨弄着,想着要把它放回原处。哪里知道,刚好这时候,他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齐格勒转过头去,发现有个参观者进入了展厅。这使齐格勒感到相当尴尬,因为小球还在他的手心里攥着呢,毕竟,他还是读过那块告示牌上的警示文字的。所以,他干脆将攥着小球的那只手握紧,塞进衣兜里,直接走出了这个展厅。

齐格勒离开博物馆,走到大街上之后,才突然想起衣兜里的那颗小药丸。于是,他便将药丸从衣兜里取了出来,想要直接扔掉。不过,在扔掉之前,他又将它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古怪玩意儿有一股淡淡的树脂般的清香味,这种味道引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他又把小球塞回了衣兜里。

现在他走进了一间餐厅,点好了餐食,随手拿起一份报纸,胡乱翻阅着。看报纸的同时,他一边用手指捻着自己的领带,一边审视着餐厅里的客人——看其中一部分人时的眼神很专注,看另外一些人时则显露出十足的优越感,这取决于他们的穿着是否体面。鉴于午餐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上来,齐格勒先生再次将那颗自己误打误撞偷带出来的由炼金术士打造的小药丸取了出来,反复闻它的气味。接下来,他又用食指的指甲刮了刮这颗小药丸的表面,最后终于心血来潮地产生了一种幼稚的冲动,将那玩意儿放入了自己的口中。它以最快的速度在口腔中溶解了,没有产生任何令人感到不快的异味,因此,他干脆直接喝了一口啤酒,将溶解后的药丸全部咽了下去。就在药丸完全咽下去的同时,他的午餐也来了。

下午两点,这位年轻男士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一路坐到了动物园的大门前,买了一张周日特价票。

他开心地微笑着,走进了猿猴馆,在关着黑猩猩的大笼子前面驻足观赏。里面那只大猴子先是冲他眨了眨眼睛,接着又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过得如何,我的好兄弟?”

齐格勒吓了一大跳,对于此刻发生的事情感到既恶心又难以置信。只见这位参观者迅速逃离了黑猩猩,在逃跑的同时,他还听到黑猩猩在他身后叫骂:“这家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你个扁平足,大蠢蛋!”

齐格勒逃窜到了关黑长尾猴的笼子这边。那些黑长尾猴见他来了,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并且尖叫道:“扔点儿糖过来,同志!”眼见齐格勒身上并没有带糖,它们便不高兴了,开始模仿起他的动作,称呼他为穷光蛋,而且还龇牙咧嘴,将满嘴白晃晃的牙齿露给他看。齐格勒实在忍受不了了,他半是惊愕、半是迷糊地从猿猴馆里逃了出去,迈开大步,朝着展示鹿和狍子的围场走去,因为他觉得这些动物应该是性格很温顺的。

一只体形巨大的雄性驼鹿站在离围栏很近的地方,凝视着这位参观者。齐格勒不觉感到心头一颤,因为,自从咽下了那颗古老的魔法小药丸,他突然能够听得懂动物们的语言了。而驼鹿恰恰是用自己的双眼来说话的,用那两只巨大的深褐色眼睛。驼鹿那平和的目光诉说着高贵、顺从与悲哀。对于面前这位参观者,它的目光表达出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极端蔑视,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蔑视。齐格勒读出了驼鹿那平和又威严的目光的具体含义:这个靠着礼帽和手杖、怀表跟西装撑门面的男人,实际上连一只蟑螂都不如,简直就是一头可笑又令人作呕的畜牲。

齐格勒从驼鹿那儿落荒而逃,来到了山羊那里,又从山羊那里去到岩羚羊住的地方,然后又去见羊驼,见角马,见野猪,见棕熊。这些动物并没有都去羞辱他,但无一例外地蔑视着他。他耐心地聆听它们说话,从它们的说话内容中,得知了动物们对人类的看法。它们关于人类的看法简直骇人听闻。关于人类的种种现象当中,它们感到尤为好奇的是,怎么能够让这种丑陋、难闻、毫无体面可言的两脚兽穿着他们那些浮夸的衣物到处乱跑呢?

他听到了一只美洲狮跟自己幼崽的对话,这场对话的内容充满了尊严以及脚踏实地的智慧,在人类当中反而很难听得到。他听到了一只美丽豹子的低语:简短,意蕴深厚,以贵族一般的谈吐,倾诉着星期日游客们的无耻。他与一只满头金发的狮子对视,并从它那里了解到,野生动物们的世界多么宽广、多么奇妙,那里完全没有铁笼,也没有人类。他看到一只红隼以雕像一般颓丧又僵硬的姿势,低落又不乏骄傲地坐在一根枯死的树枝上;还看见松鸦以礼貌的举止、自嘲的态度和幽默的行为,来熬过自己被长期囚禁的日子。

神情恍惚之下,齐格勒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人类思维模式均已支离破碎,他感到万分绝望,开始朝着人群走去。他想在人群中寻找一只能够看穿他此刻的困境与恐惧的眼睛。他开始偷听人们的谈话,希望能够听到一些可以使自己得到慰藉、得到理解、感到心情舒适的话语。他观察了很多游客的表情举止,希望在他们身上的某处也能够找到尊严、本真、高贵,以及独立思考的精神。

可他失望了。他所听到的话语声,见识到的一举一动,还有那些人的眼神,统统是堕落、虚伪、充满谎言的——他现在已经能通过野生动物的视角来审视人类了——这些一点儿也不美丽、过着群居生活、长得跟野生动物有些许相似的生物,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混合了所有动物特点的浮夸的杂种。

齐格勒绝望地四处乱走,想找寻出路,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极为羞耻。那根菱形的手杖早就被扔进灌木丛中了,手套也紧跟着扔进去了。他甩掉帽子,脱下长靴,扯开领带,趴在驼鹿的围栏前抽泣,这种行为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他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

(19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