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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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笛梦 Fl?tentraum

“这儿,”我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一支小巧的象牙制成的笛子,“拿上这个,当你在那些远方的国家靠着自己的本事来为别人提供娱乐时,千万不要忘记你的老父亲。是时候了,你也该去瞧瞧这个世界,学些东西了。我专门让人为你打造了这支笛子,反正一直以来,你除了喜欢唱歌,唱个不停之外,就再没有做过其他什么工作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也需要记住,就算是唱歌,你也只应该去唱那些悦耳动听、讨人喜欢的歌曲,否则就是辜负了上帝特地赐予你的天赋。”

我亲爱的父亲对音乐了解得很少,他是一名学者。在父亲的想象中,我只需要对着那支漂亮的小笛子随便吹吹气,就能够吹得很好了。我并不想打破他的这种想象,于是便向他道了谢,将笛子随便插进衣服里,就此辞行。

我们家所在的这座山谷,一直到大磨坊为止,都是我十分熟悉的家园。换句话说,父亲口中所谓的“世界”,就是从大磨坊后面开始计算的,我很喜欢它。一只已经飞累了的蜜蜂停在了我的衣袖上,于是我便带上它一起走了,如此一来,当我走累了停下来休息时,就有一名现成的信使可以给家里捎个信、报个平安了。

路途中,森林和绿地一直陪伴着我,溪流也兴致勃勃地跟着我流淌前行。我发现,外面的世界跟我熟悉的家园相比,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数不尽的绿树红花,还有大片大片的谷穗和榛子树丛都在争着跟我说话,我唱起了独属于它们的歌,它们全都听得懂我在唱些什么,就跟在家里时一样。就在这时候,我的蜜蜂也醒来了,它慢慢爬到我的肩膀上,挥动翅膀,飞了起来。只见这只蜜蜂一边发出它们飞行时独有的那种声调低沉的可爱嗡鸣声,一边绕着我飞了两圈,然后便转过头去,径直朝着家乡的方向往回飞了。

刚好这时候,有个年轻的女孩从森林里走了出来,她的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满头金发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遮阳用的草帽,帽沿很宽。

“你好,”我向她问候道,“你要到哪里去?”

“我现在得去给收割庄稼的人们送饭,”她说着说着,就跟我并排走了起来,“现在天已经不早了,你今天还打算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闯世界,是父亲派我去的。他认为我可以给别人吹笛子,但我其实还不怎么会吹,还必须再好好学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对了,那你现在都会吹些什么呢?多少还是会一些的,这是肯定的。”

“其实也说不上会些什么。不过,我倒是会唱歌。”

“那你都会唱些什么歌?”

“所有类型的歌我都会唱,你知道的,为清晨而唱的歌,为傍晚所唱的歌,为一切的树木、动物和花卉所唱的歌。比如说,我现在马上就可以开始唱一首很美妙的歌,这首歌的内容是关于一个美丽女孩的,她从森林里走了出来,要给收割庄稼的人们去送饭。”

“你会唱这首歌吗?那就快唱来听听看吧!”

“好的,不过在唱歌之前,我得先问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布丽吉特。”

如此这般,我便开始唱起歌来,内容是关于戴草帽的美人布丽吉特的:她的篮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遍地的鲜花如何目送她离去,花园篱笆上长着的那些蓝色牵牛花是怎样伸出触须去碰碰她的……各种各样类似这样的内容。她很认真地听完了这首歌,并且对我说,这首歌很不错。当我告诉她我饿了的时候,她便将自己挎着的那只篮子上遮盖食物用的盖板打开,拿了一块面包出来递给我。我咬了一大口面包,同时保持着如行军般的步伐,大踏步前进,可是她说:“根本不需要一边走一边吃的。还是一件事做完再做另一件吧。”于是,我们便一起坐到草地上,我用心吃我的面包,她则用那双晒成棕色的双手捏住自己的膝盖,静静地看着我。

“你还能再给我唱些歌吗?”当我吃完面包之后,她开口问道。

“我很愿意。不过,唱些什么好呢?”

“唱关于这样一个女孩的歌,她被自己心爱的人给抛弃了,感到非常伤心。”

“不行,这我可办不到。我完全不清楚你所说的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况且伤心本来就不应该被传唱。我只应该去唱那些悦耳动听、讨人喜欢的歌曲——我父亲说的。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唱布谷鸟之歌,或者蝴蝶之歌。”

“也就是说,关于爱情,你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听到他这番回答后,她又问道。

“关于爱情?噢,并不是这样,我其实很清楚爱情是什么,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我马上开始唱起一首歌来,内容是关于喜欢红色罂粟花的阳光的,唱到阳光是如何跟罂粟花一同嬉戏玩耍,唱到它们在一起有多么开心幸福。接下来,我又唱了另一首歌,唱的是一只母燕雀,它一直在等待着,期盼哪天能有只公燕雀飞过来,跟它双宿双飞。哪里知道,当公燕雀真的飞过来时,母燕雀却被吓了一跳,赶紧飞走了。我继续唱了下去,唱一个有着棕色双眸的女孩,有个少年来到了她身边,这少年为她唱了歌,并因此得到了一块面包。不过,他现在不要面包了,他想请那少女给他一个吻,想好好瞧瞧她那对棕色的眼眸。他反反复复这样唱着,直到她脸上开始露出会心的微笑,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他的嘴之后,他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唱到这里,布丽吉特突然屈身向前,用她的嘴唇封住了我的嘴,那对眼眸先是闭上,然后又睁开。当她睁开眼睛的同时,我见到了两颗发出金光的棕色星星,它们此刻离我是那样近,可以看到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还有几朵白色的野花。

“外面的世界真是美极了,”我说道,“我父亲说的是对的。那么现在,我来帮你拿东西,我们一起去找你要找的那些人吧。”

说罢,我就拿起了她的篮子,我们继续向前走。她的步伐应和着我的步伐,她的喜悦与我的喜悦交相辉映。高山上的树林轻声细语地呢喃着,那声音从山巅一路传到山下。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开心地走过路呢。精神极度振奋之下,我又接连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歌。最后,由于周围被各种各样的声音所占据,那些声音同时响起,大到连我自己在唱些什么都听不清,我才不得不停了下来。来自山谷的声音,来自群山的声音,来自小草、树叶、溪流、灌木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轰鸣声,细细分辨,其中每一种都在用吟唱的方式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所以,我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产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在这世界上,我的听觉所能及的范围内,总是会有成百上千首类似这样的歌曲在同时吟唱着。如果我能够在同一时间里完全听懂全部歌曲的意思,并且以某种独特的歌声,同时向所有吟唱者给出回应的话——包括小草的歌、鲜花的歌、人类的歌、云彩的歌,也包括阔叶林的歌、赤松林的歌,还有所有动物的歌,除此之外,还要加上远方的大海和高山,更远些的繁星和明月,还要加上它们的歌——倘若这一切的歌声都能同时在我心中响起,并且能够让我唱出来,那我岂不就直接变成了亲爱的上帝?而且如此一来,我创作的每一首新歌,都必定会成为高悬于天空中的一颗星星。

可是,当我想到如此程度时,不由得完全沉默了下来,整个人都觉得很怪异,因为我之前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时,布丽吉特停下了脚步,抓住了篮子的提手,将我也给拽停了。

“到了,我现在必须往山上走了,”她说,“我们的人就在山上的田地里。那么你呢,你要到哪里去?你也跟我一起来吗?”

“不了,我不能跟你一起走。我必须去闯世界。十分感谢你的面包,布丽吉特,也十分感谢你的吻。我会想你的。”

她接过那只装食物的篮子,然后用那对眼神中笼罩着阴影的棕色眼眸,隔着篮子又看了我两眼。接下来,她的双唇再一次贴住了我的嘴。她的吻实在太美妙、太可爱了,在令我享受到极大欢愉的同时,几乎也要让全部的喜悦转变为哀伤。无奈之下,我只好赶紧向她说了一声保重,便急匆匆地沿着道路继续向前走了。

女孩慢慢地朝着山上走,走到森林边缘的榉树丛下方时,她的脚步停住了,停在了一片一片垂下来的树叶下面。只见她站在那里,从半山腰往下看,想要找到我的身影。我冲着她挥了挥手,并且把头上戴的帽子摘了下来,高高举过头顶,挥舞着。于是,她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就像一幅画一样,身影一动不动,逐渐消失在了那片榉木丛中。

我还是继续走我的路,一路上都在想事情,直到道路突然转了方向才回过神来。

转弯的地方有一座磨坊,磨坊旁边的水面上停有一艘船,船上有个男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似乎就是专程在那里等我的,因为当我刚把帽子摘下来,登上那艘船,朝着他走过去时,船就开动了,顺着河水的方向行驶起来。我坐在船的正中央,那个男人则坐在船尾,负责掌舵。当我问他我们要到哪里去时,他抬起头来,用那双欲说还休的灰色眼睛盯着我,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道:“去你想去的地方。顺流而下,一直到海里去,或者到那些大城市里去,由你来选择。反正那些地方全部都是我的。”

“全部都是你的?既然如此,那你应该就是国王了。”

“或许吧。”他说,“你是个诗人,我说得没错吧?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唱一首船歌吧!”

听到他的这个要求,我不由得振作起精神来,因为,在这个严肃又阴沉的男人面前,我感到颇有些不安。我们所乘的这艘船在河流上飞速行驶,无声又无息。于是,我便唱起了河水之歌:“河水,它驮着无数的船只,倒映着太阳,激起的浪花重重地拍打在满是岩石的浅滩上,开心地走完自己的旅程。”

那男人的脸上始终不为所动,当我唱完整首歌之后,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如在梦中。然后,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也突然开口唱起歌来。他唱的也是河水之歌,唱的是河水流经大大小小的河谷的旅程。由他所唱的这首歌,旋律比我刚刚唱完的那首歌更优美,气势也更恢弘。虽然都是河水之歌,听起来却完全不一样。

他是这样吟唱的:“河水啊,像个跌跌撞撞的毁灭者一般,从群山之间滚滚而来,阴沉又野蛮。河水啊,它嘎吱作响地从磨坊中间流过,觉得自己被磨坊给制约住了。它从桥梁下面淌过,桥梁又令它感到过于紧张。它憎恨自己不得不驮着的每一艘船,在翻滚的波浪与长长的绿色水草之间,它微笑着摇晃溺死者们苍白的尸体。”

他所吟唱的一切,我都很不喜欢,但这一切听起来又极其优美,歌声中充满了神秘感。我被他的这首歌给搅得心神不宁,不知所措,只好在惶恐不安中保持着沉默。如果这位年老、体面又聪明的歌者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吟唱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歌,那么我所有的歌就全是愚行,全是糟糕透顶的小孩子把戏了。如果他的歌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的本质就肯定不是善良和光明的,肯定不会像上帝的心灵那般美好,而是黑暗、痛苦的,满怀着邪恶与阴暗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当森林沙沙作响的时候,就并非是为了自娱自乐,而是在绝望哀嚎。

我们乘风破浪,继续前行,映在河水里的影子也越来越长。每当我在他唱完之后,自己重新开始唱起歌来时,都发现自己的音调变得越来越不明朗,嗓音也变得越来越轻忽。与此同时,每当那个陌生的歌者用他的歌来回应我的歌时,都会把这整个世界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凄惨冷酷,也令我感到更加束手束脚,更加悲伤。

痛苦直击我的灵魂深处,此时此刻,我感到十分后悔,因为当初我没能选择留在陆地上,留在那些美丽的鲜花旁边,或者留在美丽的布丽吉特身边。为了在越来越浓厚的暮色当中多少能够抚慰一下自己,我又开始放声歌唱,对着那红色的晚霞,唱一首歌颂布丽吉特,还有她的香吻的新曲。

暮色四沉,我沉默了下来,掌舵的那个男人却又开始唱了。他唱的也是关于爱情和恋爱中喜悦的主题,唱那些褐色和蓝色的眼眸,唱火红又湿润的双唇。他满怀悲恸地在变得越来越黯淡的河流上唱着歌,歌声优美,感人至深。但是,在他所唱的那首歌当中,连爱情都是阴森且可怕的。爱情成了一个足可致人死命的秘密,人类因为它而困惑,在它所制造的困境当中受到种种伤害,体会到了求而不得的痛苦滋味,为了得到爱情,他们彼此折磨,互相杀戮。

我认真聆听着,感到如此疲惫,如此抑郁,仿佛我早已在外漂泊多年,仿佛已经历过数不尽的凄风苦雨。从那个陌生人身上,我持续不断地感受到一股由悲恸以及发自灵魂的恐惧所构成的悄无声息又冰冷的寒流,这种寒流已经侵入了我的体内,侵入了我的心中。

“瞧啊,这岂不就是人的一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峰?这岂不就是最美好的人生?”我终于忍不住了,用满怀怨恨的声音喊道,“不是人生,不是活着,而是死。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要请求你了,你这位悲伤的国王,请给我唱一首死亡之歌吧!”

于是现在,那个掌舵的男人便开始唱起了死亡之歌。他唱得如此动听,比我听过的所有歌声都要动听。可是,即便是死亡之歌,也并非所有歌曲当中最动听的,也不是至高无上、不可超越的,况且,人也无法通过死亡得到任何慰藉。死即生,生即死,它们之间彼此纠缠,循环往复,沦陷在一场永恒且激烈的爱之战中,不可自拔,这正是世界的终极意义。自这场永不终结的爱之战中衍生出一种错觉,那就是,尽管周遭尽是苦难,但苦难本身也还是值得赞颂的。不仅如此,在这场战争中也弥漫出一道阴影,它的出现令一切喜悦、一切美好统统黯然失色,并被黑暗所笼罩。但是,包藏在黑暗中的喜悦燃烧得更加真挚、更显美丽,爱情在这漆黑的深夜当中,也变得更为闪亮且耀眼,辉映到更深更远的地方。

我聆听着,进入了完全沉默的状态,除了那个陌生男人的意志之外,我的心中再无他物。此刻,他的目光降临于我,那目光平静无比,满溢着慈悲,灰色双眸当中全是痛苦,全是世间的美好。他对我报以微笑,那微笑令我鼓起了足够的勇气,向他哀求道:“哎呀呀,我们返航吧,求你了!在这漆黑的深夜中,我可真是害怕极了。我要回去,回到那能够找到布丽吉特的地方,或者回家去,到我父亲的身边去。”

那男人站起身来,伸手指向那无尽深夜,提灯照亮了他瘦削又结实的脸庞。“没有可以折返的路了,”他认真又亲切地说道,“人啊,如果想要探究这个世界的奥秘,就必须一直向前进。那个有着棕色眼眸的女孩就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存在,而且,你离她离得越远,她就会变得越美好。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开船的是你,那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自己这个掌舵的位置让给你!”

听到他这番话,我简直比死还要沮丧,但事实摆在眼前,也只好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的心中满怀着乡愁,怀念布丽吉特,怀念家乡,怀念不久前尚且近在咫尺、尚且属于我,而如今已经离我远去的一切。即便如此,我现在终究也还是要去接管那个陌生人的位置,以后就由我来负责掌舵。事情的发展必定是这样的,也只能这样。

于是,我默默地站起身来,朝着船尾掌舵的位置走去,那个男人也默默地朝着我迎上来。当我们终于彼此站定,面对着面时,他死盯住我的脸,将手里的提灯递了过来。

可是,当我走到船舵边坐下,将提灯放到自己身边之后,我发现整艘船上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我虽然对此感到毛骨悚然,但实际上并没有被吓到,因为我早已觉察到这点了。美好的徒步远行,以及布丽吉特、我的父亲、我的故乡,这些对我而言,似乎都只是一场梦罢了。我的年纪已经很大,心情沮丧,一直在这漆黑一片的夜河里行船,一直都是如此。

我很清楚,我是没办法再去喊那男人回来的。真相如同一阵寒意,知晓真相令我全身仿佛结冰般寒冷。

为了确证自己所觉察到的一切,我朝着河水弯下腰去,同时高高举起手里的提灯。漆黑一片的水面就像镜子一样,我在水中看到了一张坚毅而严肃的脸庞,还有那对灰色的眼眸。那张脸正在与我对视,一张苍老、饱含智慧的脸,那就是我。

既然没有能够折返的路,我也只好继续在漆黑的夜河里行船。

(19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