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康熙十年(1671),吴之振开始了第二次“北漂”。从石门县城出发的时间,据他的《送友人南归》诗“八月十一日,与子下吴船”,写得非常明确。又据其《僦钱》诗“舟行五十有一日,庑下寄居三月余”,可知他到京的时间,约在十月初三日,在冬至之前,因此他能看到“冬至前十日,寒威渐峥嵘”的京城景象,也能亲自向冬至日晋升为顺天府丞的姜希辙道贺。
吴之振第二次赴京,目的是什么?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大部分地方史专家认为,吴之振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捐官,二是送《宋诗钞》。关于第一个目的,很值得商榷,吴之振获得中书舍人的身份,并非康熙十年(1671),而在康熙十八年(1679),相差八年之久,这一点已见上述。既然这个目的不能成立,则送《宋诗钞》之说就更难以使人信服了。
《宋诗钞》初集于康熙十年八月大体刊刻完成,吴之振到京后,也确实进行了赠送活动,但倘若说他这次进京完全只是赠送《宋诗钞》,便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吴之振的朋友兼姻亲劳之辨此时在京,送书这种事,完全可以发送到劳之辨处,请他代为赠送,何苦劳心劳力大老远地跑去送呢。以吴之振绝人之智,想必不会干出这样的傻事来。
因此,只能说,吴之振到京分赠《宋诗钞》,乃是顺便之举,对他个人而言,必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可惜文献不足,难以考知了。我们推测,他此番进京,最大的可能,应该是纳资捐贡,也即出钱买一个贡生的身份,所谓“例贡”是也,而非捐中书舍人。有了例贡这个身份,到了康熙十八年,他被授予中书舍人,才显得顺理成章。
吴之振有三首作于此次进京途中的诗,诗题为《杂兴》,其中第二首,对研究他第二次进京目的非常重要,录下:
风雅催颓门户衰,独留淳朴可嫌痴。
懒寻麦饭过丘嫂,肯哺藜藿饲两儿。
寒乞自应删谱牒,逍遥别作一宗支。
中郎阿大如公等,车骑喧阗总隔篱。
从这首诗来看,在吴之振进京之前,吴氏家族应该发生了非常重大的矛盾,以至于他生气到“自应删谱牒,别作一宗支”的地步,不愿把他们当自家人看了。这个矛盾,当然跟吴之振直接相关,从“懒寻麦饭过丘嫂”句看,他可能受到了族人极大的歧视,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从全诗分析,这种歧视,应该来源于功名事业,他之所以自称“寒乞”,盖源于此。因此,基本可以推定,吴之振此时还只是一个县学生,并没有捐纳中书舍人的资格,为了摆脱这种窘境,他必须先捐一个例贡,才有进取之资,至少可以少受白眼。“寒乞自应删谱牒,逍遥别作一宗支”只是他的气愤之辞,气归气,为了提高在家族的地位,他只好又一次远游了。
吴之振到北京之后,首先拜访的,是他的同乡好友兼姻亲劳之辨。劳之辨,字书升,康熙三年(1664)进士,选宏文院庶吉士;康熙五年(1666)授户部主事,累官至左副都御史,《清史稿》列其传。吴之振《黄叶村庄诗集》卷二,第一首为《自天津舍舟陆行》,第二首即为《抵书升寓即席口占,并怀矞三》,矞三,即朱雯,吴之振的县学同学,他与劳之辨同为康熙三年进士。这首诗开头即说“三年不见校书郎”,吴之振第一次赴京在康熙五年(1666),康熙六年返乡,此次相见,他们已经将近四年没有见面了,诗云“三年”,取其成数也,这个词汇亦是诗家喜欢用的。
《抵书升寓即席口占,并怀矞三》诗有一个自注:“行笈无长物,止携诗稿一帙。”吴之振所说的“诗稿”,即他的第一部诗集《寻畅楼诗稿》。这部诗集,此时大概已经刊刻,他不仅送了一部给劳之辨,还送过汪懋麟,汪懋麟《酬吴孟举》诗云“寻畅楼中多秀句,把君一卷足移时”,王士禄也有《读吴孟举寻畅楼近诗奉柬》诗。从诸家记述来看,吴之振第二次进京,不仅分送《宋诗钞》,他自己的《寻畅楼诗稿》也是一个重要的礼物。
吴之振的《寻畅楼诗稿》,后来续有增刊,最终定稿时,所收为康熙癸丑(1673)之前的作品,并请吕留良作序。此书今已失传,只存了吕留良的序言。但仔细分析,《寻畅楼诗稿》所收诗作,其下限为康熙癸丑,而《黄叶村庄诗集》卷二最后一首,正是《癸丑除夕杂诗》,因此,可以这样推测,《寻畅楼诗稿》尽管失传了,但其大部分作品,应该多存于《黄叶村庄诗集》卷一、卷二之中。当然也有不少缺失的作品,比如《黄叶村庄诗集》卷一有《重次前韵寄矞三》,而最初的次韵诗未编入。又如他与吴自牧、吕留良的《南前唱和诗》二十首,由他发起,作于顺治十八年(1661),吕留良诗今存,而吴之振的诗已经失传了。又据《黄叶村庄诗集》卷一《以元人集易旦中香盘》“南前往返成佳话”之句,高旦中应该也参与了南前唱和。
寻畅楼,是吴之振早年常用的斋号,后来逐渐被黄叶村庄、橙斋等代替,但陈廷敬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写给吴之振的诗,还用《寻畅楼诗为吴孟举赋》这样的题目,这一年,吴之振已经七十三岁,可见寻畅楼在吴之振生命中的重要性。
吴之振第二次进京,赠送《宋诗钞》给当世名流,是一个影响巨大的文化事件。
《宋诗钞》从康熙二年(1663)夏开始编选,至康熙十年(1671)八月初集刊刻成书,前后历九年之久,共收录宋诗一百家,其中黄干、魏了翁、方逢辰、岳珂、朱淑真等十六家有目无书。在这九年之中,参加商讨、搜辑者有黄宗羲、吕留良、高旦中等人,唯吴之振、吴自牧两人始终其事,出资刊刻者亦为吴之振。吴之振在《宋诗钞·凡例》中写道:
癸卯之夏,余叔侄与晚村读书水生草堂,此选刻之始也。时甬东高旦中过晚村,姚江黄太冲亦因旦中来会。联床分檠,搜讨勘订,诸公之功居多焉。数年以来,太冲聚徒越中,旦中修文天上,晚村虽相晨夕,而林壑之志深,著书之兴浅。余两人补掇较雠,勉完残稿。思前后意致之不同,书成展卷,不禁慨然。
吕留良、吴之振推重宋诗,《宋诗钞》正是这一诗学主张的成果。在吕留良、吴之振之前,选编宋诗者也代不乏人,正如吕留良《宋诗钞序》所云:
万历间李蓘选宋诗,取其离远于宋而近附乎唐者,曹学佺亦云选始莱公,以其近唐调也。
但吕留良又说:
以此义选宋诗,其所谓唐终不可近也,而宋人之诗则已亡矣。
可见他们之选编宋诗,其义已别有所在。在明亡清兴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汉族士人每多亡国之痛、身世之感,自然会把自己所处的时代设想为宋、元之际,把自己的身份设想为宋遗民,吕留良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吴之振早年受吕留良思想影响很深,中年以后始与吕留良有所分歧,因此,他们两人,这时候都可归入明代的遗少。盖明之亡于清,与宋之亡于元,最为相似,汉族士大夫的家国民族之悲并无二致,故明之遗民对宋朝最富感情。质而言之,对宋的感情根本上就是对明朝的感情,惟不能显言,故借宋以寄托其故国之思,以隐寓其夷夏之辨。吕留良一生事事宗宋,也即事事宗明。
实际上,在康熙十年(1671)左右,江南反清形势逐渐衰落,清廷统治逐渐稳固,经过军事反清失败的吕留良,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把主要精力转型为意识形态上的反清运动,借评点时文以阐发程朱理学、夷夏大防,选刻《宋诗钞》以寄托故国之思、培植民族精神,这些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是一种自觉的文化行为,这种文化行为的真正目的是唤醒民族意识,为反清复明作好持久不息的意识形态上的准备;吴之振之赴京分赠《宋诗钞》给当时的上流社会,实质上就是为了更广泛地传播这种精神。而这一精神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后来的很多资产阶级革命家,可以说,吕留良选编《宋诗钞》的真正目的在二百多年后得到了部分实现。如民国初年,章太炎亲至齐齐哈尔,探访吕氏后裔,称之为“老吕家”,尊之为“古革命家”。
宋之亡于元与明之亡于清固有相似之处,但清与元却又自有区别,元于宋制损益甚多,清则基本承袭明制,此其异也。清朝立国之初就以程朱之学作为正统思想,依然尊崇宋朝,因此,吕留良、吴之振选编《宋诗钞》,就在于找到了一个和当时统治阶级的共同点——“宗宋”。虽然他们之宗宋与清廷之宗宋,可以说完全同床异梦,但既与清廷统治者的主流意识并无矛盾,一可以规避政治风险,二可以借宗宋达到宗明斥清之目的,瞒天过海,一举两得。职是之故,《宋诗钞》之受到清廷权贵、明遗民等各阶层的广泛欢迎并迅速盛行,就不难理解了。后来乾隆帝有《鉴古堂》诗云:
步陟岩廊别一区,书堂初景咏含苏。
宋诗钞亦宛在架,之振可知今日无。
连号称“十全老人”这样精明的乾隆皇帝也竟然堕于吕留良、吴之振两人的彀中而不自知,蒙在鼓里而自鸣得意,吕留良、吴之振人之用思可谓巧矣!
《宋诗钞》的选编,在另一个层面上,则最终推动和造就了有清一代文学宋诗派的主流地位。自吴之振赴京分赠活动之后,宋荦《漫堂说诗》载:
近二十年来专尚宋诗,至余友吴孟举《宋诗钞》出,几于家有其书。
这种“尚宋诗”的风气一直发展到同光体而臻于极致,可谓与有清一代相终始,推厥所由,实即滥觞于吴之振分赠一役;《宋诗钞》之后,曹廷栋编《宋百家诗存》、厉鹗编《宋诗纪事》、陆心源编《宋诗纪事补遗》等,无不承《宋诗钞》之风而起。从这个意义上说,吕留良、吴之振二人以山林之士开清代三百年诗学风尚,厥功不可谓不伟!
吕留良是《宋诗钞》的大功臣,但后期参与不多,吴之振说:“晚村虽相晨夕,而林壑之志深,著书之兴浅。”因此,为《宋诗钞》倾注大量时间、心血的乃是吴之振、吴自牧叔侄。吴自牧、吕留良去世以后,吴之振依然关心《宋诗钞》的续编工作,他有一首《寿高澹人学士》的诗,作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时在吕留良去世七年之后了。诗中有个自注,说高澹人“寄《菊磵集》,补入《宋诗钞》中”。《菊磵集》是南宋诗人高菊磵的诗集,吴之振自己说“补入《宋诗钞》”,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刊刻,但至少说明了吴之振对编选宋诗的一股韧劲。他甚至还与叶燮一起编《宋元诗选》,也可以说是对《宋诗钞》的一种精神延续。
吕留良去世以后,他的儿子吕葆中对《宋诗钞》的续选工作也比较关心,金张《岕老编年诗钞》康熙丙寅年(1686)下有一首《吕无党过,述赎取旧园,石径古梅殊伙,订余往游,送登舟,复留商榷〈宋诗钞〉而别》,从诗题可见,《宋诗钞》初集尽管已经刊行了十五年,但吕葆中在访问友人的时候,还继续不忘商讨《宋诗钞》的得失。
金张(1644—?),字介山,仁和县(今杭州余杭区)塘栖人,是清代初年一位隐逸诗人,诗学杨万里,吴之振极为推重他,有诗赞曰“溪南老子诚无敌,横卷新篇更绝尘”,两人诗简往来数十年。金张是吕留良的粉丝,熟读吕留良的诗,甚至还用到自己的诗里去,如《蔗村买横潭经年矣,应垒石而不垒石,和前韵》末云“池馆斗家家,亦好充数目”,自注说:“吕晚村诗:家家池馆有门风。”徐倬曾邀金张拜访吕留良,可惜因故未果,这成为金张终身的遗憾,所以他说“失奉生前一瓣香,而今舟怕访南阳”,但他在跟吕葆中讨论《宋诗钞》时,没有阿私曲好,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余谓尚未尽善,独宋人“魔”“腐”二道,删汰殆尽。这与他祝贺吴之振生日诗所说“北来南去说其人,誉者虽多谤亦频”一样,足见其人的真率。
康熙十年(1671)十月初三前后,吴之振到达京城,随即租了一个房子暂住,很巧,他的暂居地坐落在某条巷子的南面,这条巷子的北面,则是师若琪的寓所。师若琪,字左珣,直隶安肃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与劳之辨同榜。吴之振、师若琪“所居虽同巷,颜面不相识”,后来在劳之辨寓所,两人才始认识。因为居处相近,从此里巷相过从,日日清谈常到晚,师若琪也说“人生何必总角交,倾盖如故投漆胶”,两人建立起了非常深厚的友谊。
吴之振闲居无聊,师若琪就借给吴之振一匹马,吴之振说“有马许借乘,此风真太古”,特别感恩。从此,吴之振经常独自骑马出游,因此便有了《景物诗》三十三首,他将出游所见,举凡风俗、名物、饮食等,一一记录,至今读来,趣味盎然,使人想见三百年前的北京,充满着诗意的温馨。
吴之振有诗赠师若琪,题名《后逼仄行赠师左珣》,诗中写道:“暮骑来看慈仁松,晓骑去踏卢沟月。”到了卢沟桥,又不觉触动了他的乡思,赋诗道“烟雾苍茫欲断肠,半窥新月白如霜。卢沟桥下桑干水,直寄闲愁到故乡”。多年以前,笔者寓居卢沟桥附近,偶然读到吴之振的诗,不禁低回久之,似乎与同乡先辈来了一个隔着三百年的心灵呼应。
吴之振在京师的新交,关系特别要好的,除了师若琪,还有汪懋麟。汪懋麟(1640—1688),字季甪,号蛟门,扬州江都人,与汪楫并称“二汪”,康熙六年(1667)进士,官刑部主事,徐乾学称他“海内才杰士也,于学无所不窥,下笔妙天下,而尤长于诗”。吴之振第二次进京,与汪懋麟倾盖如故,友谊迅速升温,他在《赠汪蛟门》诗中说“拟效云龙相傍合,四方上下肯教离”,用韩昌黎《醉留东野》诗意,希望能与汪懋麟终身相随。汪懋麟也说“相逢好订千秋约,小别还堪十日诗”,可见他们两个特别谈得来。汪懋麟纳了小妾,吴之振虽然与他是新朋友,却作了四首绝句调侃他,两人关系之投合无间,由此可见。
吴之振与汪懋麟从康熙十年(1671)相识,一直到康熙二十七年(1688)汪懋麟去世,两人相交十七年,始终无间。康熙十一年(1672)二月,吴之振离京返乡,汪懋麟赋诗赠行,诗题为《送孟举归石门,用昌黎东都遇春韵》,此诗作法高古,非泛泛酬应之辞,对了解吴之振此次赴京的情况,很有价值,此录下:
元音久寂寞,繁响敢争竞。
蝉蜩莽噪聒,杂乱互相映。
丑妇强刻画,自谓颜色靘。
比户讲风雅,实为声律病。
州钱有吴子,挺才果奇横。
学古具深识,眦目耀双镜。
藏书富倚顿,一一手批评。
论诗喜宋人,岂独唐为盛。
吐辞洵惊众,俗耳不敢听。
掇辑一百家,寝兴废朝暝。
论断小序严,简洁颇易省。
搜罗尽遗逸,遂使两宋磬。
作者虽醇疵,采风有变正。
余懒困束缚,有如虎蹈井。
低头耻摇尾,渐失强悍性。
出处偶错料,老女误受聘。
挥手羡子归,扁舟好游泳。
春山幽复深,语水绿且净。
携筐见采桑,弄杼闻织经。
子本吴越雄,漫浪甘斥迸。
还加当艳阳,乐事一时并。
念此神飞扬,令我妒吴孟。
吟诗呼狂狷,饮酒辨贤圣。
壮观河岳归,笔力更遒劲。
示我舟行记,山川与时令。
妇子喜笑迎,作食举案敬。
山居果然乐,功名薄建庆。
君才辟万夫,奈何艰一命。
努力期重来,千秋与子竞。
今存《赠行诗册》没有收录这首诗,由此可见,当时赋诗赠行的人,当不止《赠行诗册》中的二十八位。汪懋麟期待吴之振“努力期重来”,而吴之振终身没有再到京城。七年以后,汪懋麟到石门县城访吴之振,吴之振听闻故友驾临,“著屐惊余到,开轩一笑迎”,惊喜不已。两人“细述编诗意,频嗟久别情”,以至于汪懋麟“不复计归程”,宾至如归,一时竟忘记了回家。
康熙二十七年(1688),汪懋麟在扬州去世,吴之振闻讯,立即渡江吊唁,并赋诗云“琴声无复钟期在”,知己云亡,感伤不已。如此远道吊人,是《黄叶村庄诗集》中唯一的一次,这也是吴之振平生最后一次的过江之行。
吴之振第二次京师之行,结识了很多达官贵人、诗坛名流,通过诗酒唱和,赠送《宋诗钞》,他的个人影响也日益扩大。吴之振特别钦佩王士禄、王士祯兄弟的诗才,自称“我是二苏门下客”,极致服膺之忱。二苏,即指二王兄弟。康熙十一年(1672),吴之振从京师返回家乡,就马上精选了王士禄、王士祯、宋琬、施闰章、陈廷敬、沈荃、程可则、曹尔堪等八人的诗作,辑为《八家诗钞》,在自家的鉴古堂刊刻行世。据王士祯为其兄王士禄所作的《王考功年谱》记载:
石门吴孟举之振撰定先生及诸公诗,都为一集,盛传于代。
《王考功年谱》系此事于康熙十年(1671),可见吴之振刚到京不久,就开始着手编选《八家诗钞》,至次年回乡即予刊刻。此书出版后“盛传于代”,影响不小,吕留良也曾在南京卖过《八家诗钞》。
八家诗钞
有一点值得注意,吴之振第二次赴京时与王士禄、王士祯相识,并以“二苏门下客”自居,不仅送《宋诗钞》给王氏昆仲,还慷慨地将宋版《徂徕集》赠送王士祯。但到了晚年,吴之振的态度却完全转变,他在七十五岁时所作的《长留集序》中,对王士祯的“神韵说”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堪称全面否定。由此可见,吴之振诗学主张的完全成熟,至少是在第二次赴京之后。这时候他虽然提倡宋诗,其实尚未能尽脱时贤范围。
京师的寓居生涯,尽管遨游多新欢,但一个南方人,到了三千里外的京城,虽说第二次来,其实与第一次一样,仍然是陌生的。除了生活上的不习惯,还有乡愁离思的折磨,京城于他而言,无非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愁城,江山信美,终非吾土,盆花可爱,偶一见之,想起的却是“惆怅故园千树雪,谁人为我倚阑干”;一听见铁哨子响,心正舂撞蹂铁骑,那堪重听此时声。他甚至觉得:都下无游览地,止慈仁数松下颇可啸咏。新知旧雨,时相聚会,然而热闹只是一种假象,每到晚上,万人如海,独归寓所,便觉得冷冷清清。吴之振是一个恋家的人,惆怅离情消不得,酒量亦因此大增。有时“长夜不得睡,起踏中庭月”,感叹“我本澹荡人,高怀宁汩没”,对这次京师之行,又起了质疑。他乡生涯,最为难过的,自是过年时分。康熙十年(1671)的除夕,吴之振在同乡好友劳之辨的寓所度岁,他赋诗道:
三十二年同水泡,重来辇毂听霜钟。
古人慰藉原非客,樽酒殷勤不放空。
细剁春葱非脍白,旋添兽炭拨炉红。
妻孥守岁团栾坐,饮到屠苏说阿翁。
劳之辨已在京城寓居了六七年,他作的诗,比吴之振显得淡定得多:
浮沉惯作客中身,又见椒盘此时陈。
樽前酒非燕市酒,座中人是故乡人。
三千里外怜儿女,六十堂前忆老亲。
雪意旋消回暖律,梅花早逗隔年春。
吴之振“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开了年,终于下定决心,正月底回乡。然而燕地苦寒,河水冰封,一时开不了船,只好再等一段时间,吴之振《作景物诗竟柬书升索和》诗云:“我因河冻滞归期,君为官闲喜问奇。寄语长安千万户,几人并日苦吟诗。”一颗似箭的归心,在孤寂中等待,这时候做的诗,也都是带着苦味的。
吴之振是个特别细心的人,在将要回乡之时,特意出门买了鸡舌香、甜香,托人寄给劳夫人,并一连写了《将归寄内并寄鸡舌香、甜香各一奁》八首七绝,妥妥地在十七世纪的诗坛上撒了一把狗粮。
朋友们知道了吴之振即将回乡的消息,纷纷作诗赠行,这就是《黄叶村庄诗集》卷首《赠行诗册》的来历。《赠行诗册》中收录二十八人的诗作,这是清代文学对吴之振的慷慨馈赠,比获得一个区区贡生、中书,荣光多了。有了这份馈赠,吴之振大可以从此悠游林下了。这部诗册的真迹,后来成为吴之振子孙世守的传家宝,至今尚存于世。
俞国林、郁震宏《对赠行诗册、种菜诗册背后的文化解读》一文中说:
综观《赠行诗册》中作者,以清廷新贵为主,兼有明代遗民,总计二十八人。这些人中,获进士一甲的有四人(两状元、一榜眼、一探花)、官至大学士的有四人,此两项各占总人数的七分之一;官至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共十三人,几占总数的一半。所以可以这么说,《赠行诗册》所反映出来的信息,堪称是中国十七世纪中后期庙堂精英与山林精英的一次近距离、高质量的文化互动,也是中断近数十年的南北精英文化的大规模互动。
以诗文赠行,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别有趣的文化现象。这里将《赠行诗册》作品及其作者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一、周弘(1637—1705),字子重,号缄斋,无锡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
春寒云不开,冻压虚窗白。
吴子驱车过,入门映冰雪。
言将挂南帆,暂归清溪宅。
东风二月时,冻解荡兰楫。
历历江山春,卷入诗筒碧。
此行度寒食,风物探奇杰。
应复念故人,回首燕山月。
王风既以微,屈宋称作者。
乾坤产斯人,万古割喑哑。
世变激颓波,体制日趋下。
蛙鸣竞鼓吹,扬灰孰能洒。
喆匠乃挺生,廓然还大雅。
力掣抟空鹰,气禁汗血马。
山川靡潜姿,万态入陶写。
展诵寻畅诗,曲高和弥寡。
二、许宾,字于王,福州人,顺治八年(1651)举人。
新柳新莺酒数巡,半肩行李踏青春。
北雍昔列三千士,南国今推第一人。
宋代文章搜废簏,唐家诗赋属功臣。
水生阶下花如锦,正好呼童扫作茵。
三、张鹏(1627—1689),字抟万,号南溟,丹徒人,顺治十八年(1661)进士,官至吏部侍郎。
满怀冰雪诵君诗,挥手青门二月时。
去日清风摇玉策,到家深树坐黄鹂。
春歌一曲谁能和,骏骨千金岂受羁。
迢递西陵无限意,桃花流水重相思。
延陵公子本翩翩,岸帻狂歌正少年。
尔溯沧波移剡棹,我辜绿酒醉吴船。
士龙洛下名偏重,司马长门赋独传。
知有秋风抟羽翰,岂容华发照青毡。
群呼伐木剧知音,错落觥筹寒夜吟。
断雁乍挥才子泪,涂车独怆故交心。
应留宝剑悬孤树,罢鼓高山擗素琴。
再过苕溪傍烟水,最怜人去落花深。
百尺高寒寻畅楼,楼中人似晋风流。
窗虚积翠千峰入,门远清溪一水幽。
短策东庄看旧雨,长吟西子索新。
季鹰亦有篿鲈兴,何日重期汗漫游。
四、李棠,字绍林,临桂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御史。
国士风流辇下传,归装行李只萧然。
匣中剑气常横斗,梦里笔花直掞天。
壮志崚嶒随马首,离怀缱绻寄樽前。
西湖秋色今年好,桂蕊喷香带月看。
五、刘谦吉(1623—1709),字讱庵,号雪作老人,淮安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至山东提学道。
吴郎来醉长安酒,手挟诗抄万卷走。
去岁秋风大道傍,瞥见握鞭过官柳。
天寒同哭太史门,君以兄弟我师友。
自是文章论渊源,至今挥泪常盈肘。
吁嗟哉,与君订交未言久,不嫌通家无盐丑。
燕昭台畔有黄金,何为遂别春盘韭。
锋下棱棱星电光,笥中瑟瑟蛇龙吼。
江南佳树正芳菲,石鼓歌成薄蝌蚪。
千里江流双昼桡,四月黄梅先到口。
石门自有仲蔚居,肯念羁栖宦游否?
六、李天馥(1637—1699),字湘北,合肥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
相遇梅花发,相别柳条长。
良会几何时,忽言归故乡。
极目怅远天,白云东南翔。
徒御一何遽,忍为参与商。
去去不可留,春风愁河梁。
赠子以自爱,道路修以长。
努力副盛名,蚤充王者香。
毋为久凝滞,沾沾怀沧浪。
七、姜希辙(? —1698),字二滨,号定庵,绍兴人,明崇祯间举人,入清官至奉天府丞。
佩笔来京国,初名尽擅场。
删诗初定宋,作赋久推梁。
羽翮凌空近,林园引趣长。
春风挥袂别,时忆五湖旁。
八、陈祚明,字胤倩,号嵇留山人,仁和人。
论诗莫为昔人囿,中唐以下侪郐后。
何代何贤无性情,时哉吴子发其覆。
丹黄十载心目劳,南北两宋撰集就。
名家大篇各林立,镂版传人百世寿。
亦师李杜惨淡成,不与齐梁靡丽斗。
任真胸臆自倾吐,得意才华故奔凑。
莫拘格调嫌薄弱,难得篇章安结构。
近时浮响日粗疏,矫枉宜将是书救。
我开卷帙三叹息,目多未见惭固陋。
大雅何当正始闻,斯文实恐歧途谬。
布衣羸马在风尘,卖田刻书四壁贫。
独有声名长不朽,表彰先哲惠来人。
九、陈廷敬(1639—1712),初名敬,字子端,号说岩,晋城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文渊阁大学士。
雪晴夜阑灯花长,梁园祖席飞华觞。
风笛数声回塞雁,骊歌同听是他乡。
燕山城头落月白,罢酒登楼念遥昔。
江上桃花春水生,孤舟怊怅南归客。
十、陈维岳(1636—?),字纬云,宜兴人,陈维崧弟。
倜傥佳公子,风流属我徒。
看碑来太学,腰卷出皇都。
马上一声笛,花前三尺垆。
凌云试回首,烟月未全孤。
老作长安客,春风屡断魂。
柳条临御水,芳草送王孙。
孺子狂名误,延陵古道存。
石门渔猎暇,书札慰寒暄。
十一、徐乾学(1631—1694),字原一,号健庵,昆山人,康熙九年(1670)探花,官至刑部尚书。
软尘十丈暗金堤,客向离筵听马嘶。
北地三春迟柳色,青山一路有莺啼。
吟诗驿馆传新句,挂席烟波问旧溪。
京国故人多惜别,几时樽酒更相携。
十二、赵随,嘉兴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官至福建提学道。
握手宁知倾盖疏,重君才望近黄初。
花潭竹坞题诗遍,绮陌雕栏跃马馀。
吴会观风推季子,茂陵作赋拟相如。
春帆应有虔刀赠,莫倚朱门叹曳裙。
十三、张玉书(1642—1711),字素存,顺治十八年(1661)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
暇日余清啸,斋楼雅羽觞。
乐能观六代,诗不袭三唐。
雨过芙蓉暗,风生粳稻香。
东庄人卧处,纵艇到沧浪。
残雪官桥路,莺啼送客亭。
人归芳草绿,春入片帆青。
摩碣收奇字,囊书拥石经。
清流真第一,相望莫云停。
十四、陈论(1636—1709),字谢浮,号丙斋,海宁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至刑部侍郎。
燕山春冷雪花飞,醉挽骊驹送客归。
驿路自寻经处咏,乡关人识去时衣。
疏狂诗句怜君健,落拓门风似我稀。
京洛贵人多折节,梦魂还恐咲轻肥。
十五、田雯(1635—1704),字紫纶、纶霞,号漪亭,自号山姜子,晚号蒙斋,德州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至江苏巡抚。
延陵旧公子,结客渡江来。
裘马燕台路,文章洛下才。
看山雪满屐,作赋夜衔杯。
不厌饥方朔,招寻日几回。
客舍华阳馆,停鞭此共过。
人吟红药醉,山爱翠微多。
风雅扶元宋,才名继李何。
闲临易水上,系筑更狂歌。
玉河新水涨,堤上柳初烟。
尘满青门外,人归燕社前。
药苗春坼甲,书带绿随鞭。
二月多风雨,花朝最可怜。
积雪消晴昼,束装春正宜。
风微鸿翼缓,沙重马蹄迟。
野渡听鹂处,旗亭贳酒时。
江乡芳草路,落日正离离。
解缆方新柳,还家及碧桃。
青山迎旧侣,白社泛轻舠。
老较诗篇细,人称我悲豪。
金门倘相忆,清梦散江皋。
十六、李元振(1635—1719),字贞孟,号畅园,柘城人,康熙三年(1664)榜眼,翰林院编修。
我方辞北阙,君亦曰南归。
道路经时阔,文章万丈辉。
春江花几树,夜月梦双扉。
勉矣扶摇上,相期挂萼馡。
十七、黄瓒,生平待考。
太史曾交好,于今十载逢。
删诗存有宋,高论欲为宗。
献赋秋云薄,归吟春树浓。
羁孤那忍别,何计得相从。
恨予都草草,晤少为书囚。
去去皆佳语,行行独未休。
花枝寻好句,兰桨荡清流。
若见高人问,看山作此游。
十八、卫既齐(? —1700),字伯严,猗氏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至顺天府尹。
韦布千秋业,自不羡冠盖。
时复出周游,订交遗缟带。
岂曰广结纳,吾道求同气。
当其感召时,寤寐若夙契。
时代不为阻,道路何足计。
吴子入洛来,顾我不遐鄙。
仿佛曾相识,古处以为志。
启口无华言,问余日所事。
今人忽自失,回首竟何是。
从宦不能工,读书不能记。
茫茫尘寰中,形神徒劳弊。
幸参道养微,更析音韵义。
宋诗百余卷,大雅赖不坠。
遗我近思录,复见原次第。
锲刻古遗书,不必自衔枝。
方期偕晨夕,探赜辨同异。
悲闻王母讣,恸绝人事废。
匍匐衰病中,感君时相慰。
我今促行橐,陈情有余愧。
君亦返归棹,招隐旧所憩。
何时重晤言,一朝叹分袂。
共勖青松节,千里神相示。
十九、蔡启僔(1619—1683),字硕公,号昆旸,德清人,康熙九年(1670)状元,官右春坊右赞善。
故人把袂在皇州,又送归帆纵远眸。
春路芳菲忘是客,延陵风调孰为俦。
百篇似尔才无敌,万轴多君手自雠。
此去月明频载酒,翩翩紫绮羡仙裘。
二十、严我斯(1629—?),字就斯,一字存庵,归安人,康熙三年(1664)状元,官至礼部左侍郎。
古人重结交,生死义不殊。
今人薄义气,骨肉委路衢。
煌煌京华路,奕奕冠盖徒。
轮蹄日驰逐,声利营斯须。
咄哉吴季子,踟蹰燕市隅。
白眼看时辈,高谊青云俱。
同时两执友,相继归黄垆。
乡关既寥廓,诀绝无妻孥。
感君推中肠,终始以相扶。
生为治参苓,殁为理衾襦。
古道见沦丧,此谊令人无。
我歌结交篇,慷慨声乌乌。
歌罢酌君酒,送君归南湖。
川原莽萧瑟,雨雪方载涂。
顾君加餐饭,努力事驰驱。
早晚黄金台,拂拭骅骝驹。
二十一、高珩(1612—1697),字葱佩,别字念东,晚号紫霞道人,淄川人,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入清官至左副都御史。
冰泮金淯燕子飞,白香忆钓鱼矶。
千秋侨肹重相见,季子新从上国归。
莫云删后便诗亡,百代词人各擅场。
烁破四天临滴眼,尘沙无尽夜珠光。
二十二、王士禄(1626—1673),字子底,一字伯受,号西樵,新城人,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官吏部主事。
夙昔怀尚友,遥集空所钦。
朅来菰芦中,伟人忽见寻。
吾子信瑰奇,卓荦观古今。
穷年事纂述,所志非书淫。
一朝游京华,高名蜚翰林。
自濯马周足,耻碎陈生琴。
颇幸托古欢,谊如带与襟。
春风漾归舟,恻然感我心。
杰士奋天藻,进期为国琛。
不则匿景光,龙隐蟠幽深。
愧我金门踪,悠悠混陆沈。
吾子执有余,出处堪自斟。
酒尽青门中,情驰语溪阴。
何以送将归,试歌梁父吟。
二十三、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号棠村、蕉林、苍岩,真定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入清官至保和殿大学士。
江东才子建安俦,入洛担簦侈壮游。
樽酒从容燕市筑,奚囊蕴藉潞河舟。
中宵笑语瞻风貌,千古文章力校雠。
归去湖山多著述,牙签玉轴满书楼。
二十四、严沆(1617—1678),字子餐,一字颢亭,号少卿,余杭人,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官至户部侍郎。
靡丽争鸣久,繁芜失性情。
删诗存两宋,开卷有余清。
佳句从心得,颓流仰力争。
莫嫌身衣褐,纸贵洛阳城。
二十五、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刑部尚书。
吴郎挂帆忽南去,家在五湖最深处。
女阳亭北指州钱,夹岸垂杨几千树。
垂杨拂地映柴扉,系艇当门江燕飞。
社酒人归斗鸡道,春潮苔满钓鱼矶。
登堂插架书千卷,对此谁能逐轩冕。
隐囊纱帽最风流,茶具笔床何婉娈。
帝城二月雪飞花,送远逢春苦忆家。
梁园雪夜登楼客,目断吴江天际槎。
二十六、师若琪,字左珣,安肃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
君来寒飙初凛冽,君去犹带梅花雪。
其间弹指能几时,况乃十日尝九别。
人生何必总角交,倾盖如故协漆胶。
葱菜麦饭不推却,酒酣耳热呶呶。
有时骑我款段马,踏遍长安阿兰若。
暮归得句满奚囊,却藉丝竹自陶写。
感君赠我宋人诗,感君赠我逼侧词。
殷勤宁为驽骀惜,字字使我心酸悲。
更闻佳手善为竹,愿得数竿医俗目。
读诗看升意无穷,他日相思寄此中。
二十七、沈皡日(1640—?),字融谷,号柘西,平湖人,以贡生知广西来宾县,历湖南辰州府同知。
吴子天下士,同乡两不识。
忽然走马入帝城,乌台绮席睹颜色。
昨日王郎苦相询,何夕何夕乐何极。
紫貂珠履珊瑚鞭,青缰玉佩黄金勒。
翩翩意气欲凌云,燕台百尺生羽翼。
落笔洒洒辙千言,云烟出谷峡倒源。
五车八斗不堪数,陆海潘江何足论。
书成蝌蚪银光透,兰亭飞舞龙蛇奔。
梦中曾闻吐白凤,一日名重金马门。
玉堂贵客蒹莩谊,刘卢世亲多结契。
玳瑁为梁桂作堂,曳裾高坐天云际。
君也驰思出霞表,酒酣耳热生睥睨。
王谢家风阀阅新,荀陈地望旗常裔。
画省仙郎交有神,宗伯司寇惜笑嚬。
龙门当代能有几,吐哺握发推老臣。
天南司马西清客,新城弟兄胸无尘。
为君抑气缔君欢,文章词赋偕相亲。
愧余偃蹇长安道,素冠缟衣心草草。
宗悫长风笔未投,舍人短袖门难扫。
感君不鄙枉我庐,贻我芸编胜天藻。
推襟送抱世所希,琼瑶锦缎羞言报。
方今圣人求贤良,顾君致身丽圭璋。
崇兰杜若光风转,枌榆弱植增芬芳。
丈夫得意须及早,挥毫常在御垆旁。
吹嘘铩翮抟九万,鹪鹩鸿鹄同翱翔。
余为□歌君为舞,拔剑斫地争饿虎。
漏下星息霜月低,傍若无人泪如雨。
他时出入承明中,莫忘故人菰芦处。
憔悴东阳剧可怜,寸心谁谓无千古。
二十八、陆元辅(1617—1691),字翼王,一字默庵,号菊隐,嘉定人,著名学者。
京都名利窟,所尚惟权势。
书生挟册来,半为锥刀计。
低头向华簪,谁能舒意气。
诗文鲜正言,满纸皆贡媚。
入眼欲昏花,触鼻辙呕哕。
既如蝉噪林,又似梦中寱。
岂惟听者厌,扪胸实自愧。
吴子颇清狂,娇娇能自异。
知心始缔交,肯谩投名刺。
公卿闻风趋,置酒欣把臂。
有时叱枭庐,折简招不至。
吟诗三百篇,醥醪有隽味。
不同剽贼徒,剪彩失真意。
众人骇且吁,识者笑相视。
昌黎遭大怪,奇文垂百世。
庐陵变时体,亦被小子议。
外物不能移,方称千古事。
斯言君已知,叮咛永勿坠。
这二十八人中,康熙三年(1664)进士有九人,占了三分之一,这是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现象。吴之振何以会跟康熙三年进士群有如此广泛的交集,究其原因,当然离不开劳之辨的介绍、引荐。可以说,吴之振在京师的交友圈,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无疑是劳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