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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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奇妙的傻子(3)

傻子已经从底下钻出去了,躺在那儿,半个身子仍泡在水里,正徒然而又费力地扭动着,想让到处是伤的身体重新站起来。他扭头往回看去,看到那个男人正使劲摇着铁桩,大声咒骂着,搞不懂栅栏下面的沟渠出了什么差错。

傻子瘫软了,粉红色的血水从他身边流向下游,流向他的追捕者。慢慢地,逃生反射消退了。他头脑中先是一片空白,之后又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就像那个引领他前来的召唤一样新鲜,甚至连强度也接近。它有点像是恐惧,但他之前感觉到的恐惧是一团迷雾,阴森森的,无法看透,而它却有种尖锐的渴求,一种坚决而明确的渴求。

小溪边被毒化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长了些草。他放开了手中抓着的毒草,让水流带着他停靠在栅栏边。那位发疯的父亲在栅栏内诅咒着他。他把死人般的脸贴近了围栏,并瞪大了眼睛。诅咒声消失了。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地使用了他的双眼,怀着明确的目的。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获得一小块面包。

男人离开之后,他强拖着自己离开了小溪,扭动着爬进了树林。

当艾莉西亚看到父亲回来时,她把手掌边缘放进嘴里,咬了下去,一直咬到上下牙碰在一起。让她震惊的不是他湿漉漉的扯破了的衣服,也不是他受伤的眼睛。是其他的东西,那东西——“父亲!”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她。在即将被撞到的那一刻,她呆呆地挪开了。他踩着沉重的脚走过她身旁,走进图书室的门,没有关上房门。“父亲!”

没有回答。她跑进图书室。他在房间深处,站在她以前从未见过开启的柜子前。其中的一扇柜门开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长管左轮手枪和一小盒子弹。他打开盒子,把子弹倒了一桌子,随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装弹。

艾莉西亚跑向他。“怎么了?怎么了?你受伤了,我来帮你,你做什么……”

他剩下的好眼呆滞地盯着前方。他缓慢地吸了口气,吸得很深,空气被吸入得太久,在肺里待得太久,都开始嘶嘶地往外漏了。他啪的一声合上转轮,打开保险,看着她,举起了枪。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的眼神。当时和后来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记忆开始变得模糊,细节也慢慢消失了。可是,那个眼神会跟着她一辈子。

他的那只独眼盯着她,目光把她牢牢地拴住了。她感到局促不安,如同一只被死死盯住的昆虫。她产生了一种令她害怕的确信: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看到她,而是在看着某种令他自己恐惧的东西。带着穿透她的目光,他把枪管塞进嘴里,扣下了扳机。

声音并不十分响。他的头发向上飞起。那只眼睛仍然睁着,她依旧被目光穿透着。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已经死了,听不到她的叫声。其实,在扣动扳机之前,他已经无法被唤醒了。他弯腰往前倒去,仿佛要向她展示那片取代了头发的伤口。伤口让她崩溃了,她跑了出去。

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她才去找到了伊芙琳。其中的一个小时,她已记不起干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痛苦和黑暗之中。另外的一个小时又太安静了,她独自在宅子里漫游,伴随她的只有自己轻微的抽泣声。“什么?”她抽泣道,“你说什么?”她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小时,她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安静的宅子发问。

她在池塘边找到了伊芙琳。她仰面躺在地上,大睁双眼,头的一侧有一摊血迹,在血迹的中央有一个洞,洞大到足以放进去三个指头。

艾莉西亚想扶起她的头。“别。”伊芙琳轻声说道。艾莉西亚小心地把头又放平了,随后跪在她身旁,拿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伊芙琳,哦,你怎么了?”

“父亲打了我,”伊芙琳平静地说道,“我要睡了。”

艾莉西亚抽泣着。

伊芙琳说道:“你管那个叫什么?就是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你想被触摸……然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身旁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艾莉西亚读过这方面的书。她想了一会儿。“是爱。”最后,她吸了口气说道,“爱是一种疯病,是坏东西。”

伊芙琳平静的脸上浮现出某种睿智。“它不是坏东西,”她说道,“我爱过了。”

“你得回到屋里去。”

“我要睡在这儿。”伊芙琳说道。她抬眼看着姐姐,微笑着,“可以吗……艾莉西亚?”

“好的。”

“我不会再醒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那种奇怪的睿智。“我想做一件事,可现在我办不到了。你能帮我吗?”

“好的。”艾莉西亚抽泣道。

“一定要做到。”伊芙琳强调着,“是为我,不是为了你自己。”“我答应你。”

“碰到好太阳的时候,”伊芙琳说道,“晒个日光浴。还有,等等。”她闭上了双眼,眉宇间出现了几道小皱纹。“你晒的时候,得动起来,跑起来。跑……跳得高高的。让风跟你一起跳,一起跑。我真想这么做啊。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想法,刚刚才有的。现在,我……噢,艾莉西亚!”

“怎么了,怎么了?”

“它在那儿,它在那儿,你怎么看不见?爱,浴在阳光里!”

她睁大了温柔睿智的双眼,看着闪亮的天空。艾莉西亚往上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当她再次垂下目光时,她知道伊芙琳也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远远地,从栅栏外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哭声。

艾莉西亚在原地听了一会儿那个哭声,最后,她伸手合上了伊芙琳的双眼。她站起来,朝宅子走去。哭声跟随着她,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走到房门前。就算在那里,它似乎仍然没有消散,一直钻进她的身体里。

当普拉德太太听到院子里传来的马蹄声时,她埋怨了一声,抬头从厨房条纹布窗帘的缝隙处往外看去。借着星光,加上对院子无比熟悉,她分辨出了马和大车正在穿过院门,她的丈夫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边上。你给我等着瞧,她低声抱怨着。去了林子里这么久,让她热了好几遍晚饭。

但她没有让他等着瞧。她看了一眼他宽宽的脸庞,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怎么了,普拉德?”她吃惊地问道。

“去拿个毯子来。”

“到底——”

“快点。小伙子伤得很厉害。在林子里捡到的。看上去被熊咬了,衣服都撕没了。”

她小跑着拿来了毯子,他一把夺过,跑了出去。一小会之后,他回来了,抱着个男人。“这边来。”普拉德太太说道,用力推开杰克房间的门。普拉德犹豫了一下,那具长长的身躯软绵绵地耷拉在他的臂弯里。“快进去,快进去,别管床单了,能洗掉的。”

“去拿块毛巾,还有热水。”他催促道。她走了出去。他轻轻地揭起毯子,“噢,上帝。”

他在门口挡住她,“他撑不过今晚的。咱们就别再让他受罪了。”他朝她手中冒着热气的脸盆示意了一下。

“总该试试吧。”她走了进去,随后又一下子停住了,紧闭起双眼不敢看,脸色都发白了。他很有眼色地从她手里接过脸盆,“孩他妈——”

“来了。”她轻声说道。她走到床前,开始擦洗那具满是伤口的身体。

他撑过了那个晚上。他又撑过了接下来的一周。直到这时,普拉德夫妇才对他产生了希望。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叫作杰克房间的屋子里,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注意不到任何东西。又或许,他注意到了窗外交替出现的光亮与黑暗。躺在床上,他会盯着窗外看,可能看到了什么,可能在观察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看。从他躺的地方往外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远处有一座山,还有普拉德那稀疏的几英亩[5]土地。偶尔能看到普拉德本人,远远看去像个木偶,用一只破耙犁着坚硬的土地,或是弯着腰清除着杂草。他的内在自我沉默着,裹在层层的悲伤里;他的外在自我也似乎退缩到了某处,无法接近。普拉德太太会拿来吃的:鸡蛋和热乎乎的甜牛奶,自制的培根,还有面饼。如果她要求,他就会吃;如果她没有要求,他就会无视普拉德太太和食物。

每当到了傍晚,“他说什么了吗?”普拉德总会这么问,然后他的妻子总会摇摇头。十天之后,他有了个想法,两周之后,他说了出来。“你觉没觉得他不对劲,孩他妈?”

她来了些莫名的怒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示意了一下,“你懂的,弱智啥的。我说,他是不是因为傻才不说话的。”

“不会!”她肯定地说。她抬头看着普拉德脸上疑惑的表情,说道:“你看过他的眼睛吗?他不是个傻子。”

他注意到了那双眼睛。它们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是他对那双眼睛仅有的看法。“好吧,但愿他能说些什么。”

她摩挲着一只厚厚的咖啡杯,“你知道格蕾丝吧。”

“知道啊,你跟我说过。你的表妹,她孩子死了。”

“是的。嗯,火灾之后,格蕾丝也是这个样子,成天躺着。你跟她说话,她好像听不见。你给她看个东西,她像个瞎子。大家只好用勺子给她喂饭,帮她洗脸。”

“可能是这么回事吧。”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伙计,他肯定在那儿碰到啥了,他想忘了……格蕾丝,她后来好点了,是吧?”

“怎么说呢,她回不到从前了。”他妻子说道,“但她走出来了。我觉着,这世道有的时候太难了,有的人需要歇一阵子。”

又过去了几周,曾经裂开的皮肉愈合了,宽阔而又单薄的身体吸收着营养,如同仙人掌吸收着水分。他生命之中从未有过休息、食物,以及……

她坐在他身旁,跟他说话。她还唱歌,“轻轻地流啊,甜美的阿夫顿河”和“牧场之家”。她是个小个子女人,麦色的皮肤,浅色头发,还有一双失神的眼睛。她体内也有渴望,跟他之前感受到的类似。她对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诉说着她还在东部时的家人和朋友,她上的学校,还有普拉德先生坐在他老板的T型汽车内向她求婚,他当时还不会开车呢。她跟他说她生活的点滴小事,她之前从未完整地回忆过它们:她出席自己的坚信礼时穿的裙子,哪里有蝴蝶结,哪里和哪里缝着装饰带;格蕾丝的丈夫喝醉了回到家,过节时穿的裤子都扯成条了,胳膊底下夹着一只活猪,猪的惨叫声能叫醒死人。她给他念祈祷文,跟他讲《圣经》里的故事。她倾诉了她心中的一切,但没有提到过杰克。

他一直没有笑过,也没回应过。他产生的唯一变化就是当她在房间里时,他会注视着她的双眼;当她不在时,他会耐心地盯着房门。这个变化究竟有多么深刻,她不会知道。日渐丰满的不仅仅是他曾经缺乏食物的肉体。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普拉德夫妇正在吃午餐——他们称为“正餐”——杰克房间里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声音。普拉德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随后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当心,你不能就这个样子出来。”他叫道,“孩他妈,把我另外那身工作服扔过来。”

他很虚弱,颤颤巍巍地,但他还是设法站住了。他们搀着他走到桌旁,他一下子倒在座位上。他的眼睛像是蒙了层东西,看上去木木的。他完全没注意到桌子上的食物,直到普拉德夫人舀起一满勺的食物,放在他鼻子底下引逗他。随后,他张开大手攥住勺子,嘴巴凑上前,目光越过自己的胳膊看着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做得好,棒极了。

“我说,孩他妈,你没必要拿他当个两岁孩子吧。”普拉德说道。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的缘故,他又觉得不舒服了。

她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他知道她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深夜,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她突然开口说道:“我想把他当成两岁的孩子,甚至比两岁还小。”

“为啥?”

“格蕾丝就跟他一样,”她说道,“不过没这么严重。她开始好转时,就像个六岁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有一次,就因为没能跟我们一起吃苹果馅饼,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我觉着,她就像是又长大了一次。速度快了,但整个过程还跟原来一样。”

“你觉着他也一样?”

“他不像个两岁的孩子吗?”

“没见过六英尺高的。”

她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有些恼怒。“我们要把他当成个孩子来养。”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们该叫他什么?”

“不能叫杰克。”她脱口而出。

他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道:“名字的事以后再说。他有自己的名字,我们不能再给他取一个。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他想了很久,最后开口说道:“孩他妈,我希望我们做对了。”但她已经睡了。

奇迹发生了。

普拉德夫妇认为这些事是进步,是成功,但它们其实是奇迹。有时,当普拉德努力从仓库里拖出根沉重的木头时,木头的另一头会出现两只强壮的手。有时,普拉德太太会看到她的病人手里拿着个毛线球,盯着看半天,仅仅因为毛线球是红色的。有时,他在水泵旁看到一满桶水,会帮着提到屋里来,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用提手。

当他住满一年时,普拉德太太记得这个日子,给他烤了一个蛋糕。她下意识地在蛋糕上插了四根蜡烛。他出神地盯着跳动的火焰,普拉德夫妇注视着他。他那对奇怪的眼睛碰到了普拉德太太的目光,维持了一阵子,随后他又看了看普拉德先生。“吹蜡烛,孩子。”

或许他想出了这个动作应该是什么样子,又或许是这对夫妇的热切和希望感染了他。他低下头,吹了口气。他们同时笑了,站起身走向他。普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普拉德夫人亲吻了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