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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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奇妙的傻子(8)

他挑了些他能搬动的最粗的树,砍倒,整修掉树枝后把它们拖到坑边。他把其中的三棵埋在地上,相当于给地板画出了界限,然后把其余的树竖着顶在上方的石头和地板之间,相当于墙。他找到了一种红色黏土,和苔藓混合之后能形成防虫的砂浆,而且不会被雨水冲刷掉。他建好了墙和门,没有开窗户,只是在两侧的六根木头之间各留一片地方没有抹砂浆,然后削了一些一头粗一头细的棍子,有必要时可以嵌入到木墙里。

他的第一个火炉是印第安式的,位于他这个围成的房子中央,火炉顶上有个洞,好让烟跑出来。上方高处石头上的缝隙内插了些钩子,走运的时候,可以找到些肉挂在钩子上,烟刚好用来熏肉。

无声的召唤扯了他一下子。当时他正在外面寻找用在火炉上的石板。他顿时向后坐倒,仿佛被烫了一下。随后,他蜷着身子靠在一棵树上,样子像只受惊的麋鹿。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应到婴儿之间无用的(对他而言)交流了。这种能力正在消失。获得语言能力之后,慢慢地,他对这种交流变得不那么敏感了。

但是,刚刚有人通过这种方式联系了他。发信息的方式是婴儿式的,但发出信息的人却不是婴儿。尽管他感知到的信号很弱,但它带来的感觉却跟过去惊人地相似。它是甜蜜的、饥渴的;但它同时又刺激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了烧灼似的鞭打、恐怖的踹踢和可怕的尖叫,还有他此生最大、最痛苦的损失。

这地方看不到有什么动静。慢慢地,他离开了树干,走回刚才那块石板旁,把它刨出了地面。他执着地干了半个小时,想忽略那个召唤。他失败了。

他站了起来,颤抖着,开始向那个召唤走去。周围的世界变得像梦一般不真实。随着时间过去,召唤变得越来越无法拒绝,他着魔得也越来越深。他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对于碰到的任何障碍,如果能翻过去或钻过去,他绝不会绕过去。当他来到那片空地时,他已经快要进入梦游状态了。此刻,如果他允许自己多出哪怕一点点理智,也会在内心点燃可怕的冲突,从而让他无法继续下去。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已经锈迹斑斑的栅栏,径直撞了上去,把他那只受伤的眼睛撞得生疼。他抓住铁桩,视线恢复之后,他开始观察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开始发抖。

疼痛使他清醒了一小会儿,他做了一个理智的决定: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不要再回来了。尽管他觉得这个决定有道理,但当他听到小溪的流水声时,他还是禁不住地走向了它。

在小溪和栅栏的交界处,他跳入水中,来到栅栏的底部。是的,开口仍旧在这儿。

他的目光穿过栅栏,看到年代久远的冬青树比以前更茂盛了。里面没什么动静——对耳朵而言。但是这召唤……

和他以前听到的一样。它是一种饥渴、一种孤独、一种需要。不同之处在于它需要的是什么。它说——没通过语音——它有些害怕,有些担心,忧心忡忡地放不下。实际上,它说的是,现在谁来照顾我呢?

也许因为冰凉的水起了作用,龙的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入水里。很快地,他重新出现在栅栏另一侧。他先抬着头仔细倾听了一阵,随后伏在水里,鼻孔露出水面。他异常谨慎地用手肘慢慢朝前爬着,一直爬到头探出了冬青墙,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河岸上坐着个小女孩,穿着破旧的格子裙,看上去大约六岁。她那张棱角分明、早熟的脸拉得长长的,显得很担心的样子。他本以为自己的谨慎起到了作用,但他错了。她正直直地盯着他。

“布妮!”她厉声喊道。

什么也没发生。

他留在原地没有动。她依旧注视着他,依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意识到了两件事情:第一,她的担忧是此次召唤的实质;第二,尽管她现在处于戒备状态,但她并没有觉得他重要,重要到足以让她的注意力离开担忧。

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怅然若失,一种由气恼和失落混合而成的强烈情绪。随即,这种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像终于放下了举了四十年重达四十磅的包袱。他不知道……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包袱有多重!

回忆的刺激消失了。鞭打和重击、魔力和痛失,都留在了过去——仍然被记得,但回到了它们自己的年代。它们裸露在外的神经束被切断了,因此无法再影响到现在的他。当前的这个召唤不是血与情的漩涡,而是一个饿肚子的小淘气随意发出的抱怨。

他沉下身子,像只小龙虾一般往后弹去,回到栅栏底下。他艰难地起身,离开了小溪,拒绝了这个召唤,回去继续手头的工作。

他回到了他的栖身地,肩上扛着根十八英寸长的石板,浑身热汗直流。他很累,以至于丧失了平时的谨慎,直接踏过低矮的灌木丛,来到门前的小片空地。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

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蹲在他的门口,她看上去四岁。

她抬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她整张黑色的脸——仿佛皱了起来。“嘻嘻!”她高兴地说。

他放低肩膀,让石板滑下去。他慢慢朝她逼近,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她,仿佛随时会突然暴起抓住她。

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将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开始忙着啃一根胡萝卜。她的样子就像只小松鼠,边吃还边转动着那根胡萝卜。

高处的一个动静吸引了他的眼球。另一根胡萝卜出现在换气用的木头柱子之间的空隙里。它掉到地上,紧接着又有个东西掉了下来。

“呵呵。”他朝下看去,那地方多了个小女孩。

对于这种局面,龙具备一种宝贵的应对优势:他根本不会质疑自己是否疯了,并就眼前的事和自己展开争论。他直接弯腰去抓其中的一个孩子。但当他直起腰时,那孩子并没有在他手里。

另一个孩子还在那儿。她得意地笑着,开始啃一根新的胡萝卜。

龙问道:“你在干吗?”他的嗓音既刺耳,音调又怪,听上去像个聋子在说话。声音吓了那个小孩一跳。她不再吃了,而是张着嘴看着他。她嘴里塞满胡萝卜的碎渣,让她看上去像是只炉门开着的圆火炉。

他在地上跪下。她的双眼被他的锁定了。他的眼睛曾经迫使一个男人自杀,曾经多次让人们违背自己的意志,不得不送吃的给他。不知道这次他为什么显得很小心,他的眼内没有愤怒或是惊惧,他只想让她待着不动。

达到目的以后,他伸出手想抓她。她重重地吹了口气,把湿湿的胡萝卜碎渣喷到了他的眼睛和鼻孔里,随即消失了。

他震惊了——这本身也是件怪事,因为他很少会对什么东西这么感兴趣,以至于都震惊了。更奇怪的是,它是一种带有敬意的震惊。

他站起来,背靠木柱,寻找着她们。她们肩并肩、手拉手站在一起,脸上带着有点懵了的表情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做出些别的举动来。

多年前,他曾经抓住过一头奔跑的鹿。他曾经上树抓住一只站在树梢的鸟。他曾经跃入水中抓住了一条鳟鱼。

曾经。

但如果经验告诉他,某样东西是不可能被抓住的,他就不会设法去抓它。龙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弯腰抓住石板,举到肩上,随后拉开装在门外的门闩,走进屋子里。

他把石板安放在火堆边,往上面洒了些仍在微微燃烧的余烬,又往余烬里扔了几块木头,吹着气,让火重新烧起来。他在火上架起青枝搭成的架子,把铁锅吊在架子上。这一切都被两个隐约蹲在门口的小轮廓看在眼里。他没有理睬她们。

排烟口上方的钩子上吊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他取下它,撕下四条腿,把身体折成两半,然后把它们都丢进锅里。他从一个墙洞里拿了些土豆和几粒岩盐。他把盐撒入锅里,用斧头把土豆劈成两半放入锅中。他又伸出手去拿胡萝卜。有人刚刚动过它们。

他转身眯着眼看向门口。两个小东西一下子从视线中消失了。门外传来细微的窃笑声。

龙让锅炖了一个多小时。在此期间,他磨好了斧子,扎了一把和普拉德先生一样的扫帚。慢慢地,一次只挪动一丁点儿距离,他的访客又回到了屋里。她们的眼睛盯着冒泡的锅,馋得直流口水。

他继续着手头的活计,没有看她们。当他接近时,她们会往外撤,当他在屋子里的深处时,她们又回来了——每次都比上一次往里进得更深一点。很快,她们回撤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而前进的距离变得越来越长,直到龙有机会把门猛地关上——他这么做了。

屋里一下子变暗了,铁锅发出的咕嘟声和火焰跳动的嘶嘶声变得很响。没有其他声音。龙背靠着门,用力闭紧双眼,让它们更快地适应黑暗。当他睁开眼睛时,透气处照进来的光线加上火光,足以使他看清屋里的一切。

小女孩们不见了。

他插上门内侧的门闩,绕着屋子缓慢地走了一圈。没有。

他小心地将门开了一条缝,然后一下子推开。她们也没在外面。

他耸了耸肩膀。他扒拉着下嘴唇,希望自己能有足够多的胡萝卜。随后他从火上拿下铁锅,放在一旁等着锅凉下来,他吃完后好接着干活。

他吃了很长时间。等到他快吃完、开始舔手指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他一下子跳起了十八英寸。这敲门声实在是太突然了。

门口站着个穿着花格裙的小姑娘。她梳好了头发,仔细地洗过脸。她带着一个好闻的物件,乍一看像是个手提袋,再仔细看,其实是个柚木的雪茄盒,上面还连着根皮绳,皮绳上拴着根四英寸长的插销。“晚安,”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从这儿路过,想着来拜访你。你一个人在家?”

这段话其实模仿了一个贫穷老太婆,她曾通过这种办法来乞讨食物,但龙完全无法理解。他又接着舔手指,眼睛看着小女孩的脸。女孩身后突然露出了两个脑袋。她们正是刚才的小访客。

女孩的鼻子率先发现了炖锅,然后她的眼睛也找到了它。她的目光中饱含着乞求,想要得到它。突然间,她张大嘴打了个喷嚏。“对不起。”她害羞地说道。她打开雪茄盒的盖子,拿出一个白色的东西。她飞快地把那东西团了起来,但还不是足够快,让人看清了那其实是一只大人的袜子。她用那东西沾了沾嘴唇。

龙起身拿了块木头,把它小心地架在火上,随后又坐了下来。女孩又往前走了一步。剩下的两个连忙跟上,分站在门的两旁,像两个玩具士兵。她们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而且这次她们还穿着衣服。一个穿着一条女式的棉麻灯笼裤,从摇把汽车时代起就没见人穿过这种款式了。裤子直接吊在她的腋窝下,两条短短的皮绳从裤腰上开的洞里穿过,充当着肩带。另一个穿着条厚棉布裙,至少是裙子上部的三分之一。它垂到了她的脚踝,在那里露出了被扯断后没有锁边的裙裾。

装出淑女穿过画室走向棒棒糖的样子,那个白人女孩走近了炖锅。她朝着龙微笑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睑,向下伸出了大拇指和食指,嘴里还嗫嚅着:“可以吗?”

龙伸出一条长腿,把锅从她身边勾回自己手中。随后,他把锅放在地上,木然地看着她。

“你真是个小气的混蛋。”那孩子引用了书里的一句咒骂。

龙还是听不懂。在学会理解别人的话语之前,这些词语对他没有意义,而在学会了听懂别人的话语之后,他从没听到过这些词语。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戒备地把锅拉得离自己近了些。

孩子的眼睛眯缝起来,脸也红了。突然间,她开始哭泣。“求你了,”她说道,“我饿。我们都饿了。罐头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轻声乞求着,“求你了,”她乞求道,“求你了。”

龙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很久之后,她害怕地朝他迈出一步。他拿起了锅,放在腿上,挑衅似的抱紧了它。她说道:“好吧,我不要你的……”但她的声音断了。她转身往门口走去。那两个小孩看着她的脸。她们辐射着沉默的失望,直白的表情表明:她们对她的责怪远甚于对他的责怪,因为她是看护者,却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她们毫无怜悯地表达了这一点。

他抱着在腿上留下余温的锅,看着门外浓重的黑暗。一个场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眼前:普拉德太太,端着一大盘冒着热气的煎培根,培根边上是完美的、橙色的鸡蛋,说着,“快坐下吃早饭。”一种他无法定义的情感从他腹部神经节处升腾起来,撕扯着他的嗓子。

他哼了一声,手伸进锅里,捞出半个土豆,张开嘴准备吃它。他的手没法往里送。他慢慢地低下头,看着土豆,仿佛不认得它是什么东西,或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他又哼了一声,把土豆扔回锅里,把锅扔回地上,然后一下子站起来。他分开双臂撑在门口,猛地发出单调刺耳的声音。“等等!”

玉米收割的时节早就过了。多数的玉米秆仍立着,但有些地方的玉米秆已经倒下了,开始腐烂发黄。蚂蚁在它们身上搜寻着,急匆匆地互相转告着哪儿能找到宝藏。远处,皮卡车孤零零地陷在耕地里,它身后的播种机在铰链处沉了下去,尾部翘了起来,里面的冬小麦种子撒了一地。房顶上的烟囱里没有冒烟,仓库的门也半掩着,门板上锈迹斑斑,而且还歪了,样子仿佛要和门框鼓掌,以嘲弄这悲惨的生活。

龙走近屋子,走上门廊。普拉德坐在门廊内的摇椅上。椅子已经摇不动了,一边的铰链坏了。他睁着眼,但样子跟个盲人差不多。

“嗨。”龙说道。

普拉德惊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龙,仿佛不认识他。他收回目光,身子往后坐直了,伸手在胸口胡乱摸了几下,抓到了一根吊带,把它拉紧,然后又松手让它弹回去。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再次抬眼看着龙。龙感到自我意识又回到了这位农夫的体内,就像咖啡逐渐浸润了糖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