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高楼明月
客厅窗台只有二十厘米高,一面大窗宽绰明亮。
两幅对开白纱帘半掩,当空骄阳筛进斑驳日光。
淡绿色细竹凉席铺在窗前,两个竹枕丢在席子上,想躺就把枕头推一推,白天躺在上面乘凉,晚上他们也不愿意回卧室,躺在上面入梦。
睡梦中他的神经总是提醒他伸手摸摸,然后欠起身,见她又侧身躺着,脸对着他。
他坐起来,把胳膊探在她身下,让她仰面躺。
晚上总要翻动几次,总有一次把她弄醒,夏夜的明月皎洁当空,夜空的云特别白,像雪浪,明月在浪里穿行。
他们同时侧头看月。
胳膊紧挨着,她的小手扣在他的大手上,他的大手自然弯曲往里一勾,渐渐的他们睡着了。
月华洒在他们身上,脸上,白纱帘偶尔轻拂几下,微风悄悄跟进来看一看,带进花香缕缕,是楼下的野玫瑰,朝阳一露面,一朵朵新蓓又将换下旧蕊。
在日月如梭中,她习惯性地算了一下日期,哦,放暑假了。
她的塑身衣由每天穿24小时变成每天穿八个小时,七个小时,一直到六个小时。
解放那几个小时,她尽情地自由,穿得也凉快,基本覆盖后,光着脚丫可劲耍。
他只穿一个棉纱大裤头,也超级cool,她们实现了二人世界里的自在。
当然白纱窗帘合得严严的,挡住了阳光,挡住了秘密。
当他拿起塑身衣时,她知道又套夹板了。她总要拖延,“我去一下卫生间”;
“我再喝一口水”;
“我再深呼吸”。
所有伎俩使完,还得乖乖套上。
他仔细地给她扣搭扣,她没好气地抱怨:“就是你,让我吃的是你,把我套上的是你,你看,吃胖了吧,衣裳又放开一排搭扣,再过几天都没余地放了”。
不管怎么牢骚,他照套不误,是个严格的执行者。
有一次,他和她商量:我看外形挺好的,差不多就这样吧,别再手术了,太遭罪了,啊?
我都做好你那里是平的准备了,你什么样子我都接受,这样已经是天赐,一个大宝一个二宝,二宝小点就小点吧,经历这一劫,健康才最重要,其他的是锦上添花”。
他真的不忍她折腾。
她又怄他:“你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呢,你就是不愿意陪我住院了”。
对于她的歪理邪说,他已经有抵抗力,无奈地说:“好好好,不就还有两次吗?你看我怎么把你服侍好好的?
到时候我就有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他坐在凉席上,她躺着把脚伸进他怀里,摆动着,“你不许歧视二宝,它太可怜”。
他捉住她的脚丫揉捏着,笑了,“我不歧视,我最稀罕它,天天稀罕”。
经过半生劳碌,现在他们终于慢下来,所有的节奏都慢下来,所有的闲是对悲辛的补偿。
她生病似乎也找对了时机,在他们都闲下来的时候病了,因为闲,可以专心致志养病。
可是反过来,他们现在终于闲了,终于要开始为自己而活时,她偏偏病了。
命运把她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不让她随心所欲。
似乎要修炼她成神,要她化茧成蝶,要她涅槃重生。
好吧,那我就按你的路线走,有家人,爱人,何所惧?
当他们缱绻在客厅凉席上时,他们两人的手机很随意地放在旁边,彼此没有任何秘密。
他偶尔接到单位小旗来电,说的都是单位的事。
她的女同事们很谨慎,不随便给她打电话,怕哪句话不小心,引起她的伤心。
所以,他们的世界很静。
一天中午,他摆好竹枕两人刚躺下要午睡,手机响,都在他那侧,是她的响,铃声很急促,他拿在手里时还哇哇的,她接过手机。
是个陌生来电,来自于海南,好远啊!她纳闷儿地接通。
放在耳边时那边突然静下来,片刻后一个年轻的男音传来,“嗨”!
她睡意全无,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准备闭眼睛,见她看过来,歪着头瞅她。
电话里只一声“嗨”,她就听出来是谁,一个时间遥远的声音,一个距离遥远的声音。
好多年前,她当然还是健康的时候,在省实验南门前的胡同,每到十冬腊月,她天不亮就得穿过那里,她吓得要死,那一年的十二月,一个大男孩说:我陪你!
他远在天涯,却每天与她同行,她叫他坏小孩,一个不漂亮,却痞帅的男孩。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喜欢“嗨”!
嗨完之后在等。
“喂”,她回。
“能想到我是谁吗”?那边问。
“你是红鱼”,她平静地答。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得到你的电话号吗”?
七八年过去了,他依然孩子气,听上去很激动,很兴奋。
对啊,他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找你,这些年一直放不下,忘不掉”,她紧张地看了枕边人一眼,他把头挪远些,但正默默地看着她。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这个电话不一般,来自于异性是铁定的。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到我的”?
“我见到你们城市的网友就加他们QQ,和他们打听认不认识你,可惜,都不认识。
后来我发现各个城市网上都有论坛,我就找到你们城市论坛,我有空就在下面留言,我说要找一位朋友,几年过去了,今年春天的时候终于有个人提供一个电话号码,说差不多是。
我没冒昧打,今天忍不住了,真的是你,你好吗”?
她觉得自己像暴露了似的,突然亮在明处,而一个神秘的人知道了她的事。
看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秘密。
她有些不悦,与他的期待值不匹配。
她沉默。
“对不起,我这么做没经你同意,对不起”。
她心一软,“没关系”。
“我在找你时没发相片,没说你的隐私,只描述你在省实验陪读,是乡镇学校的英语老师”。
他诚恳地解释。
这还不错。
“你结婚了吗”?
她觉得他该结婚了。
“没,没有”!
“你还在工程处吗?”
“是的,在海南”。
“不结婚也该有女朋友了”。
他笑一下,“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像你一样叫我坏小孩的女人,我听到叫我坏小孩就像见到你一样的女人。
但是,没有,我没遇到……
对了,你结婚了吗?当年我不让你嫁老头子,你嫁老头子了吗”?
她哭笑不得。
“结婚了,我结婚了”。
“……我就想知道你的情况,你过得好吗?”
她又看了布莱克一眼,他神秘地微笑着,强装大度的眼神却充满了醋意,内心的醋坛子早都打翻,只是装相而已。
她觉得百口莫辩,自己又没做亏心事,她按下免提,突然,屋里多了一个人似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
“我是红鱼,你是黄鱼,我们那时畅游地多快乐!”
她手心出汗,心里说,说清楚,怎么畅游了?
“是的,那时候我们经常聊天,是你陪我度过暗无天日的寒冷”。
她瞄了布莱克一眼,意思是那时你在哪里?
布莱克果然眼神躲闪一下。
红鱼不知道这边情况,依然情绪饱满,“我想你的时候就看你相片,现在你还那么美吗?”
她眼睛模糊了,现在我还美吗?
过去的生活虽然奔波,但那时自己健康,充满希望,现在?
现在只要想起那过去的日子她就泪奔。
那时的辛苦以为会换来补偿,却得到这样的结局!
她把手机拿远一点,不让那边听见她抽泣。
布莱克坐起来,抱起她,让她依偎在他怀里。
低头仔细地给她擦泪。
她没对红鱼说:我病了!
就让红鱼保留一份美好回忆吧,何必破坏那虚无缥缈的,却深植青春记忆的回忆?
她诚挚规劝:“找个女孩结婚吧,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让他们享受含饴弄孙之乐”。
那边沉默一会儿,说:“你能再叫我一声,坏小孩吗”?
她哽咽了,“你这个坏小孩,把我弄哭了”。
那边没有回复,传出抽搭声。
她觉得她有责任帮单纯的大男孩,她不能让他深陷不自拔,她愉快地说:“我找的老头子就在旁边,我现在很幸福,所以你更要幸福,我让他和你说句话”!
布莱克突然接到这个任务,愣了一下,郑重地接过手机,沉静地说:“你好,红鱼,我是黄鱼的爱人”。
整得像对暗号似的。
他把手机还到她手里,她带着泪珠笑了。
红鱼有点紧张地说:“您好,您好”。
布莱克小声提醒:“休息一下吧,改天再聊”。
她因为激动,紧张,聊的时间不短,确实很累。
她呆愣着,然后对红鱼说:“谢谢你能想着我,这么多年还想知道我的情况,我很好,也希望你很好,你那么年轻,一切美好还没开始,大胆寻找你的幸福吧,……坏小孩”。
“别,别”,红鱼听出了诀别意味,“我找到你不容易,我不会打扰你,你们的,只要让我知道你随时都会回答我就好,求求你”。
她没说话,手指按了下去,连通的电波断了,他一下子又回到千里之外。
她搜到通话记录,那个海南来电在她眼前模糊不清,她按下了一个按钮,从此,他再也打不进来。
一扇门重新关闭。
她的绝情,这次不是为了布莱克,这一次,真的是为了红鱼,他找到了她,完成了多年心愿,应该没有挂牵了,就让他游回生活大海吧,娶妻生子,过平凡却幸福的日子。
本该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试探着问:“听上去很年轻,多大啊”?
“那是2010年吧,他25岁,不知怎么成为我的QQ好友的,他转载我相片,我留言说:我炖了你,红烧你,他说:好啊,你吃我吧!
后来那个冬天他给我壮胆,凌晨四点醒来和我一同出门”。
布莱克不再问,不再说,将她抱紧,轻声说:“对不起,红梅,那时我不在你身边”。
他们很少提及互相不在的日子里彼此的生活,他没说多想她!她没说多恨他!
以后会慢慢谈起的,会的,但现在情不自禁地回避。
她从他怀里歪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听到的就是我和红鱼的全部,后来我把他拉黑了,没再联系,我做到了当年的誓言:没让别的男人碰我,我做到了,你做到了吗?
你可发毒誓了哈:和别的女人有联系天打雷劈,说,有没有别的女人”?
她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眼神开始躲闪,在她虎视眈眈的眼神中,气短。
他再次对视她的时候,实话实说:“有一个护士,她觉得和我条件相当,让我和她搭伙过日子”。
“你和她交往多久?不能第一天就要和你搭伙过日子吧?”
“时间不长,就是一年多以前,刚开学时我感冒了,好几天都不好,镇卫生院一个护士每天来学校给我打针,慢慢就熟悉起来。
但是,我指天发誓,和她没结果,没发生实质关系,我心里想法是,我得留着自由身,要不哪天你找我时,我又没机会了,听说你病了,当时觉得天塌了”。
“我又不会很快就死,别跑题,继续说”。
“我没有对不起你”!
他略去了过程,把结果渲染得很漂亮,而这个结果也恰恰是他的骄傲。
她岂是好糊弄的?
她转过身,正对着他,她淡定地说:“你一个人那么久,有感情插曲很正常,没有的话,我怪不忍的,那样你就太苦了,我能理解”。
听听,多么善解人意!
他心里说,我才不上当,说多了以后都是把柄,我还不知道你?
回头手撕了我!
再说,那也不是显摆,提起那个女人他满肚子气,觉得恶心。
就不恶心你了,不是所有实话都要实说的,不是欺骗,是爱。
他无辜的说:“我只有那一次插曲,时间很短,除了那一次,我清清白白,而且那一次,我也没失身,为你留贞操呢,不怕别的,怕天打雷劈啊”!
“只能说我们兜兜转转又找回了彼此,至于过程,不计较,你现在是我的,今后是我的,我永远都是你的”。
“你总这么通情达理多好,犯浑的时候,啥扎心说啥,你心狠啊”!
“你说吧,那个护士和我比,有什么不同”?
得,刚夸完就来了。
这必须认真对待,躲避不过去的,实话实说。
他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个女人会侍候人,有心机,但很无趣,居家过日子的俗气女人”。
她从他字里行间捕捉到一些细节,心里酸水泛滥,脸色难看。
“我呢?我不会过日子?我傻”?
他见势不妙,把她抱过来,转身,脸贴着她的后脑勺。
在她耳边说:“你适合在我心上,在我床上,我愿意侍候你”。
这是他心里话,说的动情。
“哎,老天看不过去了,惩罚我,让我偏偏得这个病,就是让我远离男人”。
要跑题,又要伤感,他转移话题说:“你都把未成年少年带跑偏了,坏小孩至今未婚,你呀你,说你点啥好?
这是病了,要不跑海南约会,还有我什么事?看你泪水涟涟的难分难舍,真把我当空气,你不要挑战男人血性,你别过分,哪个男人也受不了那个,再为他哭可不行”。
说着他真的走心,酸溜溜的味就出来了。
“我从来没和他接触过,顶多是精神上的友谊,不像你,那个护士给你打针,接触你了吧?
还要和你搭伙过日子,你不给她机会她就恬不知耻要和你搭伙?
你们肯定龌龊苟合过,别拿我当白痴”。
她也走心了,醋缸翻了。
“不管过程是啥,我们要的是结果,结果就是我没干天打雷劈的事”。
“你也不是为我,你是怕天打雷劈,多亏当年立誓,要不谁知道和哪个娘们儿搭伙,我去,搭伙?多难听的词,咱俩搭伙吗”?
他的心被她弄得七荤八素,无力地说:“我们是爱情,不是搭伙,我也恶心那个词儿,弄得和动物配对似的”。
最后他们达到了一致,同时笑了。
岁月都可以原谅,插曲就翻篇吧!
她把辫子一甩,坐在他的膝头,小手扣在他的双眼上,他留出嘴等着,她的嘴唇印了上去。
什么老唐,什么护士,都是过去,现在这个男人是她的,她是胜利者。
转眼到了七夕。
他们面对面坐在凉席上,都低头认真地看着手里的小本子。
那枣红色的小本子看上去和他们的副高级证书差不多,他们的证书的确不少,但这个与众不同,这个叫结婚证。
他们领证了,领结婚证了。
从1990年春天在杏花树下重逢开始,历经28年,他们终于成了合法夫妻。
因为是夫妻,夫妻内的事怎么做都与外人无关,要生孩子谁也管不着。
12年前那个孩子留下来的话,现在快读初中了。
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肯定是一个活蹦乱跳的聪明孩子,在他们身边,叫“爸爸,妈妈”,那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现在的经济能力是可以抚养很好的。
如果没有病,48岁的她会拼命生个他的孩子的,与他的孩子。
而推回28年前,她不松开他的手,他们也像大恒小飞一样,这28年过的平凡,但安稳。
把孩子培养成才,回首时一生没故事,但她宁愿回首时没故事,也不愿意有故事,女人的故事是血泪述说的。
他呢?她的故事怎么能没有他?
这些都是假设,种种假设都不敌现实的安排。
他们像两棵树,错过了同时开花的季节,四季的轮回中一直在调整节奏。
终于同步了,却花开过,果结过,还好,最后彼此又站成伙伴。
他们是夫妻了,终于是夫妻!
他们同时抬起头,眼神里说:再分开我们的只有生死。
他说:“闭上眼睛”。
她见他很郑重,就闭上眼睛。
他拿过她的手,放在她手心一片硬邦邦的东西。
她不等他说什么就睁开眼睛。
“银行卡”?
她拿到眼前端详,这和她的工资卡一模一样。
他的微笑里有自豪,有当家做主的得意。
“上交给老婆工资是必须的”。
她滚到他怀里,在他胸前仰面笑,“你舍得?我可是铁公鸡,你反悔来不及了”。
他低头笑着,“除了这几个月工资,还有这些年的积蓄,我没兴趣倒来倒去,都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