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面等待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刚刚接到机长通知：由于风雪过后机场繁忙，造成航空管制，我们的飞机正在排队等候起飞的命令，请您在座位上休息等候……”刘沫沫听着倪可关于继续等待的广播，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倪可字斟句酌的，也是希望用最浅显易懂的语句把信息表达得委婉再委婉，尽可能不触怒旅客。可是，这办得到吗？
客舱里一阵乱糟糟的声音，旅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怎么还走不了啊，这雪不是早都停了嘛……”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嘟囔着，“走不了让我们上来干什么，真是有病！”
“什么飞机啊！还不如坐动车呢，坐动车这会儿早到了！”
“别听他们瞎扯！”那名黑衣服的胖旅客周林拉开嗓门，“一会儿天气，一会儿排队，哦，倒霉事儿都凑一块儿啦，有这么巧吗？你们航空公司不是在骗我们吧，小姐？啊？”他的最后一句阴阳怪气，是冲着张天爱E说的。
这时，张天爱E正推着饮料车经过周林身边。看着张天爱E把制服都快撑爆的身材，他舔了舔嘴唇，不怀好意地嚷嚷着。
“先生，我们的确是在等塔台的命令，真的没有骗您。大风雪刚过去，现在急着降落和起飞的飞机太多了，空中交通一拥挤，就只好排队了……您别着急，喝杯饮料休息休息吧！”张天爱E虽是新丁，但也不是第一次遇上延误了，此刻便耐着性子对这个师父跟她特意叮嘱过的刺儿头好言相抚。
“嗯，小姑娘还挺客气的。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信你一回。哎，给我来杯王老吉，嗯，再来杯橙汁儿。”这名北京旅客架起二郎腿，言语斯文了些许。
头等舱今天没有旅客，刘沫沫凑到舷窗边，焦急地向外张望。廊桥已撤，货运拖车走了，勤务车也走了，机外的世界逐渐平静下来。一盏照明灯离飞机很近，明晃晃的灯光倾泻在机身上。机门一关，客舱俨然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平时，刘沫沫在这个环境里会颇有一种“一切尽在把握之中”的掌控感，但是此刻轻抚着如同被钉死在停机位上，纹丝不动的这只“大鸟”，她感到自己的“掌控感”似乎一点一滴地在流失……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这一百分钟里，乘务组所有的人都在客舱里来回奔忙。要喝水的、要吃药的、要抽烟的、要退票的……当然，更多的是要解释的、要赔偿的。刘沫沫跑了三四趟客舱，回到前面又自己拿起话筒广播了一遍。紧接着打了个电话到后面要求再加一次饮料。
“呃，乘务长，我们的饮料不多了……橙汁现在只剩五盒，而且杯子也很紧张……”
“……茶包你还有吧？那就拎壶出去加茶，加矿泉水。头等舱还有点儿果汁，待会儿抱过去支援后舱。”
搁下电话，她对倪可说：“Nicole，你再帮我进去问问，咱们现在啥情况，还没有具体时间吗？”倪可应声进了驾驶舱，带上门。不到一分钟她就出来了，脸上堆满了失望，“高机长说还在排队，不过快了。”
“快了？快了是啥概念？他都已经说了三四遍快了。”沫沫有点儿生气了，“我们让他广播，他为什么不广播？”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客舱里呼唤铃此起彼伏的响起，一阵嘈杂从前客舱传来，其中夹杂着空中安全员的声音。刘沫沫大步走了出去。
四五个旅客围着张天爱E和空保刘迎辉嚷嚷：“你们这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啊，我们都在机场等了一整天了！”“旁边南航的飞机都走了，我们这边动都不带动？你们公司跟机场关系没搞好吧？”
“不是的先生，南航的飞机本来就比我们先到……”张天爱E脸都急红了。
“总说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你们没有时间，我们有时间是不是？排队也得有个点儿吧！”……滔天声浪中，数那名北京旅客周林的声音最大，“我说你们这飞机是不是有啥问题啊？”他此刻正站在前排过道中间吼着，“飞机要是有毛病明说啊，别老拿什么天气原因飞机排队来哄咱们——我看你丫是怕赔偿吧？”
这话一出口客舱里顿时炸了。大家都附和，山东眼镜甚至扬言说现在就是能走他们也不肯走了，要退票要下飞机……
刘沫沫几次开口都被众人打断，还被人溅了一脸腥臭的唾沫星子，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她逮了一空子“啪啪”狠拍了两下手，大声喊道：“各位旅客！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长，大家能不能停下来听我说两句？”
大部分旅客暂时歇了嘴，望向她，他们戒备森严的表情就好像决斗时正在等待对方出手。刘沫沫心脏狂跳喉咙发干——这该死的毛病从她小学上台演讲就对她不离不弃。
“首先，我为这场大雪和航空管制向大家表示遗憾和歉意，耽误了各位的出行时间，让你们久等了！其次，我要说，大风雪各位都看到了，从前天晚上就开始下，下得多大啊，北京多少年都没这样下雪了，而现在飞机太多，需要排队，需要除冰，跑道需要除雪，这也是事实！大家想想看，就算五分钟能走一架飞机，一小时也只能走十架，更别提还有很多盘旋到油量不够了的飞机要落地！请各位旅客不要因为看不到机外的情况就不信任我们！”
她两手往下一压，抢在几个企图又一次打断她的人之前开口：“东南航空并不是怕补偿！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延误，我们都会如实反映大家的合理要求，公司一定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也请大家支持我们，配合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帮助您自己尽快回家，对吗？其实从北京到成都，你们下去了，我们还要通宵飞回来，谁不想早点回家休息呢？我们和你们一样恨不得下一秒就到成都啊！”
大伙儿看着这位漂亮年轻的乘务长好像真的生气了，他们也知道大雪留人，飞机排队的道理，客舱慢慢安静下来。突然，那名北京刺头旅客冒出了一句：“你们都是忽悠，让机长出来见我们，让机长广播。”
好容易安静下来的客舱，瞬间像是一枚石子扔进湖心，又开始荡漾起来。
其实就在半个小时前，旅客们已经有人要求机长广播了。沫沫给那位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倒了杯矿泉水，这女士用四川话埋怨着说：“那总得有个点儿吧？老说大概几个小时……是啊，叫机长出来解释解释！至少给个广播吧。”旁边也有人呼应着说。
刘沫沫的心跳一下加快了，跳得乒乒乓乓的，坚持微笑着说，“十几分钟前我进驾驶舱，那时还没有具体时间。现在我再去问问吧，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告诉大家。”
倪可看着她噔噔几步擦肩而过，一脚踢在驾驶舱紧闭的门上，巨响之后，只听门里咔嗒一响，如风般杀进驾驶舱去了。
“高健！”刘沫沫大喊一声，砰地关上门，把机长高健吓了一个哆嗦。
“外面的旅客闹得很厉害，咱们又一直没有时间……您看是不是由驾驶舱做一次广播？”刘沫沫这已经是第N次进驾驶舱，要求机长广播。
“乘务长，为旅客提供优质的服务是公司交给你的重任吧？”高健语速慢悠悠的，北京味都出来了：“你不好好去完成，老往我驾驶舱里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健机长今天有点儿故意为难她。
“你坚持不广播，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管不着，但咱们现在是飞机上的搭档！虽然你主管安全，也请你配合一下我们乘务长的工作！”她不由地攥紧了拳头，眼里冒火，“要是现在仍然没有具体时间，我再次建议你最好开开金口跟旅客们说两句，有几个人已经走到前面来了，我们可只有一个安全员……我就说这么多了，要怎么样随你便！”
刘沫沫叮呤咣啷一通狂轰乱炸，最后瞥了一眼旁边傻愣愣的副驾驶秦龙，“啪”的摔门而出。
出了驾驶舱的刘沫沫一屁股坐在乘务折叠椅上，气得脸红脖子粗，鼻子里直喷气。“龟儿的脑壳进水了！”她咬牙切齿地骂了句家乡话，还没坐稳，就看见张天爱E被一群旅客围在客舱中间。
刚才张天爱E看着师傅正在解释没有机长广播的时候，她趁着人群慢慢都坐下了，偷溜回后舱，拉上门帘，掏出了手机……对着瞠目结舌的赵琳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拨出了电话。她紧张得都有些哆嗦，生怕沫沫师傅冲进后舱，赶紧用脸挡住电话低声说：“哥，嗯，我是天爱，上次你答应的事情，今天麻烦了，我们是DN3901，飞成都，机长说没时间，快放了我们……”
驾驶舱里，机长高健和坐在右座的副驾驶秦龙听见乘务长那“啪”的摔门声，面面相觑。这飞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还没听说有敢摔门的乘务长啊，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秦龙转头问：“要不我来广播下？”
“我们机组不广播，你也别广播！”高健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恶狠狠了。
高健本来是不排斥旅客广播的。他的英语不错，在刚当机长的时候，甚至喜欢对旅客广播，在飞机平飞不忙的时候，他总要自己来给旅客广播下。可是前两个月放机长检查，检察员是自己的737大队长朱海涛，也是自己初始改装的师傅。那天北京风大，飞得就有点儿问题，加上高健也有点儿显摆自己，起飞广播，巡航广播，下降简令还没做呢，又给旅客做了个下降广播，还中英文各来一遍，广播前，还要加一两个煽情词，全然没注意朱队长的脸早都黑得跟包公似的。
检查后的一天，高健被飞行部老总叫到办公室。当时老总头顶上不多的头发都快立起来了，把高健猛K一顿：“朱队长在技术管理会上不同意你放机长，说你飞行不行，就会机长广播，最后还是大家按照你一贯表现让你通过了。”临了还冲着高健大喊：“你以后要好好专注飞行，少做那些无聊的广播！”
高健在飞行上从没出过差错，在737机队理论业务好，人也勤快，英语也不错，很得领导的赏识，但这次因为旅客广播差点没放机长，着实是自己捅了马蜂窝，也难怪领导生气。高健这才一气之下，决定再也不广播了。现在自己当机长了，飞机上自己是老大，旅客广播这样的小事自己完全能做得了主。他今天不广播，多少是有点儿故意。
乘务长刘沫沫不知道这些隐情，摔门出去救自己的组员了。
“别管，只要旅客没打进驾驶舱，我们就不要管。”高健对一脸懵圈的秦龙说。
秦龙看着自己熟悉的高机长，他知道，今天机长的心情不太美。但今天的乘务组从乘务长到乘务员，长相一流，身材绝佳，感觉这不是咱们年轻的性别男爱好女的高机长的风格啊。可现在这气氛，自己一小屁副驾驶，能说啥？
不一会儿，驾驶舱的电话叮咚响了一声，秦龙接起，声音放在扬声器状态，机长高健听得清清楚楚，倪可在电话里焦急地说：“机长，快广播广播，或者出来看看，沫沫姐被旅客堵在过道中间，快打起来了！”高健看了看秦龙，本来还想坚持，但眼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秀丽白皙的鹅蛋脸和一轮弯弯的眼睛，他的心咯噔一下，喉咙一甜，拿起了话筒……
于是在刘沫沫被围攻，张天爱E偷摸打电话的时候，客舱里突然响起高健浑厚的标准普通话：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本次航班机长，我猜大家应该一直都在期待这个声音，但之前我没有得到确切的好消息，所以也和大家一样一直在等待。目前的情况是，我们要等待除冰位的开放，飞机需要除冰，估计还要等待一个半小时。北京机场已有很多航班取消，有些因为机组的执勤时间面临超时，有些由于目的地机场将要关闭。我们机组目前没有超时的问题，精力充沛，请大家放心，我们的飞机现在已经排到了前五架，正常情况下我们一定能在北京时间22点按时推出飞机。这样在午夜之前，我们就能把大家安全送到成都。
大家在飞机上等待三个小时确实不太容易，急躁的心情机组非常理解，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陪大家一起等待。大家再坚持一下，我们的机组、我们的乘务员将竭尽所能为您服务，希望我们的工作能得到您的理解和配合。也请大家不要难为这些年轻的姑娘们，送您到达目的地成都后，机组还要返回北京。我们在飞机上，相聚又要分离，这是我们的缘分。在这漫长的延误等待中，如果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我们机组的坚守和付出就是值得的。”
紧接着，一串流利的英语再次响彻整个客舱。
广播完，副驾驶秦龙双手的大拇指已经伸了半天：“哥，给你三十二个皇家礼赞！”
高健想象着自己这一番深情并茂的双语广播一定有定海神针作用，一会儿乘务员的电话就该打进来，夸赞这个广播；等自己巡航的时候出去，也一定能看到旅客艳羡的目光，当然自己一定要目不斜视，腰杆挺得笔直，迅速回到驾驶舱。一番广播带来的自满情绪冲淡了高健今天郁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