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南城·琉璃碎影
南城的空气，带着海风特有的咸腥和终年不散的潮湿暖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这与北方干燥凛冽的风截然不同，却并未带给穆璃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湿冷的裹尸布，让她从内到外都透着一种无法驱散的寒意。
林薇租下的带小院的老房子，藏在一条爬满青苔和藤蔓的巷子深处。白墙黛瓦，木格窗棂，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垂下丝丝缕缕的气根。林薇把它布置得很用心：米白色的棉麻窗帘，原木色的家具，角落里摆着生机勃勃的绿植，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明快的装饰画，努力营造出一种“岁月静好，重新开始”的假象。
穆璃就坐在这精心布置的“静好”里，背对着洒满阳光的格子窗。她穿着宽大的米白色亚麻长裙，越发显得身形单薄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手腕上，一条编织精致的宽版银手链，严严实实地遮盖着底下那道狰狞的、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那双空洞的眼眸。
她面前摊开着一份最新的凝血功能检测报告。复杂的医学术语和冰冷的数字排列其上：PT（凝血酶原时间） 16.8秒（延长），APTT（活化部分凝血活酶时间） 48.5秒（延长），纤维蛋白原 1.8g/L（偏低）…医生温和的叮嘱犹在耳边：“恢复得还可以，但基础值还是比常人差很多，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避免任何创伤，情绪也要尽量平稳…”
平稳？穆璃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报告上“情绪平稳”那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她的情绪，早在那个浓雾弥漫的凌晨，在那个冰冷浴缸的血泊里，就碎成了齑粉，再也无法拼凑。
“小璃，尝尝这个！刚出炉的椰丝糕，房东阿婆送的，可香了！”林薇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走进来，脸上带着刻意明朗的笑容，试图打破一室的沉寂。
穆璃抬起头，空洞的眼神聚焦了一下，落在糕点上，又缓缓移开。“嗯，放着吧。”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情绪。
林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今天天气多好，阳光暖暖的，要不要去院子里坐坐？晒晒太阳对身体好。”她走过去，想拉穆璃的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穆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手腕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林薇的手顿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这微小的抗拒，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昭示着穆璃内心筑起的高墙。
“我…有点累，想再坐会儿。”穆璃垂下眼睫，避开了林薇关切的目光。
林薇收回手，压下心头的酸涩，把糕点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好，那你歇着，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画室的门。
门关上的瞬间，穆璃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她不是不感激林薇，不是不心疼她的付出。只是，那巨大的、名为“时瑾”的空洞，像一个贪婪的黑洞，吞噬了她所有的情感能量。她努力扮演一个“正常”的病人，一个“努力康复”的朋友，但这扮演本身，就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拿起画笔。面前的画板上，是一幅未完成的海景。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海面翻滚着墨绿色的巨浪，狰狞的礁石如同潜伏的怪兽，一只孤零零的海鸟在狂风中挣扎，羽毛凌乱，眼神惊恐。画布角落，用刮刀抹开的一抹刺目的暗红，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不是她以前擅长的、或明媚或沉静的风景。这是她内心风暴的具象化。每一笔浓重的色彩，每一道粗粝的刮痕，都浸透着绝望、恐惧和无边的荒凉。甜度？这画里，找不到一丝甜度的痕迹。
雾的诅咒：
傍晚，海风带来湿意。不知何时，窗外起了雾。起初只是淡淡的薄纱，很快便浓重起来，如同白色的潮水，无声地漫过院墙，吞噬了巷子，将窗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白茫里。
穆璃正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膝盖上摊着一本画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当雾气开始贴着玻璃弥漫时，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开始不规则地狂跳！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的画册、沙发、甚至整个房间，都开始旋转、扭曲！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冰冷、精确到令人窒息的宣判：
“此时，凌晨十二点二十一分。”
“穆璃，我们分手吧。”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还有…那汹涌而出的、带着生命热度的鲜血…冰冷刺骨的浴缸水…
“呃…”她猛地捂住胸口，大口喘息，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窗外的雾气还要苍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沙发上起来，踉跄着扑向窗户，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必须隔绝那该死的雾气！接着是房门，她反锁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兽，剧烈地颤抖着。
浓雾，成了唤醒她最深噩梦的开关。每一次雾起，都像将她强行拖回那个绝望的凌晨，重新经历一遍被抛弃、被否定、濒临死亡的彻骨寒冷。这不是环境的不适，是灵魂深处的创伤应激反应。
几条街外，一栋不起眼的、墙皮剥落的老式公寓三楼。房间陈设极其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唯一的“奢侈品”，是窗边架着的一台高倍望远镜，镜头精准地指向穆璃小院的方向。
时瑾站在阴影里，没有开灯。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身形依旧挺拔，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阴郁，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瘦削了一圈，像一柄被过度使用的、即将绷断的刀。
望远镜的视野里，是穆璃家紧闭的院门，是那棵老榕树在雾气中模糊的轮廓，是那扇拉着厚重窗帘的格子窗——那是她的画室。
他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在里面。
黑客发来的加密信息在手机屏幕上冷光闪烁：
[目标：穆璃。][位置：南城XX巷XX号。状态：居家。][医疗报告：凝血功能指标（附图）…总体稳定，但基础值仍弱，需持续关注。情绪评估：低（基于社交平台零更新及关联人林薇动态推测）。][关联人林薇动态（截图）：配图小院阳光，文字：新家，新开始，要加油！]
看着那份冰冷的医疗报告，尤其是那刺眼的“纤维蛋白原偏低”，时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浴缸里刺目的鲜红…是他！是他亲手把她推到了那一步！
当看到林薇那条充满希望的动态时，他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松动了一丝，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眼底闪过——是庆幸，是感激，也是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苦涩和痛楚。她身边有林薇，很好。至少，有人能给她他再也无法给予的、光明正大的温暖。
他放下手机，目光再次投向望远镜。浓雾弥漫，视野更加模糊不清。他只能看到那扇紧闭的窗，那厚重的窗帘，像一个沉默的拒绝，将他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就在这时，望远镜的视野里，那扇紧闭的格子窗窗帘，似乎被猛地从里面拉上了！动作带着一种仓皇和决绝！
时瑾的心猛地一沉！
雾…又起雾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此刻窗帘后，她是如何的惊恐、如何的蜷缩、如何被那浓雾勾起的创伤记忆折磨！巨大的无力感和痛苦瞬间攫住了他！他想冲过去，砸开那扇门，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别怕，告诉她雾会散…可他不能！他只能像个最卑劣的偷窥者，躲在这阴暗的“无人之处”，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
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望远镜镜筒上，身体因为巨大的压抑而微微颤抖。黑暗中，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璃…”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绝望的爱意，“…对不起…”
窗外，浓雾翻滚，如同巨大的白色囚笼，将他和她，都困在了各自无法触及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