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历史名人丛书研究系列:扬雄研究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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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雄《自序》考论

◎陈朝辉

摘要:扬雄晚年作《自序》,班固采之以为《扬雄传》。扬雄《自序》的性质,颇有可议者。扬雄《自序》既非《法言》之序,亦非扬雄著作“三十八篇之总序”,而是扬雄在其著作不用于世的情况下,对自己立身行事与思想著述的总结,既“著篇之意”,并兼有“自叙风徽,传芳来叶”的性质。

关键词:扬雄 《自序》 性质

一、《自序》之作年及内容

王莽始建国元、二年间,扬雄作《法言》成[1]。雄之《自序》叙事止于《法言》目,则其《自序》当作于《法言》成书后。班固作《扬雄传》即全录扬雄《自序》,而以《扬雄传赞》接续后事及评价扬雄。《扬雄传赞》中论及扬雄投阁之事,则扬雄《自序》之作当在投阁之前。雄之投阁乃因甄寻、刘棻事牵连所及,考《汉书·王莽传》,始建国二年下令收捕甄寻,岁余捕得,放于三危。则扬雄投阁事在始建国三年,《自序》之作当于《法言》初成之时,在始建国二、三年间。其时《方言》未成,故未言及之。洪迈以《自序》未言及《方言》,遂疑为汉魏之际好事者为之,其失盖在未考扬雄《自序》之作年。

扬雄《自序》,首以世系,兼及立身行事;次以《反离骚》系列,明其吊原之意;次以四赋系列,著其风劝之旨;次以《太玄》,以《解嘲》及《解难》述其作意与结构;次以《法言》,除自述评骘诸子之大旨外,更以《法言》目“著篇之意”[2]。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两点:

一是四赋之作,原本无序。故扬雄作《甘泉赋》,本讽谏成帝之奢侈,成帝虽“异焉”[3],然据王充《论衡·谴告》,“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4]。若献赋之时即有赋序明言讽谏,成帝虽可能“为之不止”,断不会“不觉”。扬雄晚年有感于辞赋之不用于世,故有《自序》述诸篇作旨。《太玄·莹》云:“观其施辞,则其心之所欲者见矣。”[5]观扬雄《自序》之施辞,其于己作颇为自珍,且追述意甚明。或以献赋之时即有序,盖失之。

二是《自序》当兼包《法言》目。汪荣宝撰《法言义疏》,用力至巨,实为《法言》功臣。然其驳段玉裁《书〈汉书·扬雄传〉后》[6]之说,认为“(段氏)谓‘雄之自序云尔’为兼包《法言》目而言,则为误解颜注。……此由段不悟《自序》为杨书三十八篇之总序,而疑其尝有单行之本故云尔”[7],则颇有疏失。徐复观撰《两汉思想史》已言其非,其着眼点在于扬雄《自序》的内容与汪氏所谓“总序”不符,请更足成之。汉世著作多篇卷单行,其例甚众,兹举二例以明之。向、歆父子,领校众书,必合中外诸本,乃得窥一人一书之全。《别录》“去其复重”云云乃公私所藏篇卷多寡不一之确证,正因为篇卷单行,故公私机缘与能力不同,所藏篇卷即或多或寡。此其一也。考《后汉书·窦融传》,光武帝“赐融以外属图及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传》”,此为汉世《史记》单篇流传之明证。或许正因为篇卷单行,著作极易亡缺,故班固修《汉书·司马迁传》时,《史记》即“十篇缺,有录无书”[8]。此其二也。即以扬雄著作而论,班固本刘歆《七略》作《汉书·艺文志》,其于诸子略儒家类“入扬雄一家三十八篇”,这三十八篇即班氏于“扬雄所序三十八篇”后自注所云“《太玄》九,《法言》十三,《乐》四,《箴》二”。若这些著作果已勒成专书,并有扬雄《自序》为其总序,则班氏当云三十九篇,这样才与《史记》的情况吻合。《汉书·艺文志》录《太史公》百三十篇即包括《太史公自序》。明乎此,扬雄《自序》单行及其兼包《法言》目就容易理解了。

二、《自序》之性质

《史通·序传》云:“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按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袓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已。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至马迁,又征三闾之故事,放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余波,自叙之篇,实烦于代。”[9]刘知幾此言述自序源流,颇为明晰,今姑据此以考扬雄《自序》之性质。

《离骚》首陈氏族,开篇即是矣;相如《自序》为传,则《史记》《汉书》相如本传无征,盖本刘炫“通人司马相如、扬子云、马季长、郑康成等,皆自叙风徽,传芳来叶”(《隋书·刘炫传》)之说。浦起龙作《史通通释》即已言之矣。然犹有可论者,屈原作《离骚》,除首陈氏族外,亦屡述己志,所谓“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记·屈原列传》)。据汤炳正先生《屈赋新探·〈史记·屈原列传〉理惑》[10]考证,此为刘安《离骚传》的叙文,被后人割裂窜入《史记·屈原列传》传文。及“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文心雕龙·辨骚》),观点同于淮南。屈子于篇中自述作意,远绍《诗经》,后世踵其事而增其华,非但致意于篇中,亦自述其作旨于篇外。关于相如《自序》,《史》《汉》本传虽无自序明文,然细绎《传》文,颇有可论者。据《史记·太史公自序》,“《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是则相如作《大人赋》,本立意讽谏。然“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盖相如上赋之时,本无赋叙以言讽谏之意,故武帝不悟;晚年感于辞赋劝而不止,故作《自序》,于诸篇作意每每申明之,此观《史》《汉》相如本传可知。若献赋之时即明言神仙非实,武帝断不会不悟而有“似游天地之间意”。司马迁为长卿作传,或刺取相如《自序》为之,刘炫之说要当有本。

及司马迁撰《太史公书》百三十篇,以《太史公自序》殿尾,其法后世修史者多有效仿。《太史公自序》首著世系,次以父谈学术观点,次以己身行事本末,次以发愤著书之志意,次以百三十篇之篇目。确有灵均余影、长卿遗意,而篇章不苟,次序井然,宜夫其为后世所法。班固作《汉书》,非但全录《太史公自序》以为迁《传》,而且效法《太史公自序》以《叙传》终篇。

那么,扬雄《自序》何以作呢?汪荣宝《法言义疏》认为是“扬书三十八篇之总序”,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扬雄论究》已力言其非,上文更足成其说。

《自序》并载《法言》目,此目即《法言序》,为《法言》之篇目及各篇作由,雄之《自序》显非《法言》之序。余嘉锡《古书通例》卷二《明体例》“秦汉诸子即后世之文集”条认为扬子《自序》即《法言序》,其以自序入著述,性质同于史迁、班固[11]。此说存在两个疑点:其一,无法解释《法言序》与《自序》并载的问题。汪荣宝氏注意到了这一点,故力主《自序》不当兼包《法言》目,以成其“总序”之说。其二,无法解释篇卷数目的疑问。《自序》性质既同于史迁、班固,然《太史公》百三十篇包括《太史公自序》,《汉书》篇卷亦兼《叙传》而言,《法言》十三何以不含《自序》?

《后汉书·班彪传》李贤注云扬雄有踵继《史记》之作,《自序》初不言其事,则《自序》亦非扬雄所续《史记》之序,然扬雄善史可知矣,故扬雄晚年遵马迁之旧辙而为《自序》,非但兼提诸多著述,并于诸篇之作旨每每致意。扬雄“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后世”(《汉书·扬雄传赞》),然辞赋劝而不止;《太玄》当世即有“覆酱瓿”(《汉书·扬雄传赞》引刘歆语)之讥。扬雄亦深知序对于著作的重要性,《法言·问神》:“惜乎!《书·序》之不如《易》也。”且古书不题撰人。据《史记》,秦皇、汉武读韩非、相如书,而不知撰者为何人。子云亦有类似遭遇。《文选》卷七《甘泉赋》李周翰注云:“扬雄家贫,好学,没制作,慕相如之文,尝作《绵竹颂》。成帝时,直宿郎杨庄诵此文,帝曰:‘此似相如之文。’庄曰:‘非也,臣邑人扬子云。’帝即召见,拜为黄门侍郎。”[12]故扬雄《自序》非但兼提诸多著述,以为读者知人论世之资;且于辞赋诸作则详言其作旨,于《太玄》则以《解嘲》“回环自释”(《文心雕龙·杂文》),既耳提面命,又自嘲自解。盖扬雄晚年睹道之不行、赋之不用,故作《自序》,既“著篇之意”,冀其必传;又“自叙风徽,传芳来叶”。《自序》之作,既反映了扬雄对世俗的失望,也反映了扬雄对己作的自珍。吕思勉《史通评》认为“书之有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二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13]。扬雄《自序》虽非书序,然助读者、明先后之义却有焉。

综上,《自序》作为扬雄一生立身行事与思想著述之总结,固可视为知人论世之资而起到书序的某些作用,然其初意并非针对某篇某书而作。余颇疑扬子深谙史例,知己必入传,故作《自序》,以备史家之采撷。宜乎孟坚录雄之《自序》以为雄《传》。然于史无征,故姑识此说,以就教于方家。

原载《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


注释

[1] 汤炳正:《语言之起源·汉代语言文字学家扬雄年谱》,台湾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0年。

[2] 《汉书·扬雄传》:“《法言》文多不著,独著其目。”师古注曰:“雄有序,著篇之意。”颜注所谓“序”,指《法言序》,即《法言》目。

[3]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85年。

[4] 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

[5] 司马光:《太玄集注》,中华书局,1998年。

[6] 扬雄之姓氏,扬、杨互歧,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扬雄论究》言之最详,可参看。本文引用,概依原著,不求划一。

[7] 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

[8] 《史记》十篇是缺佚还是未成,后世聚讼纷纭。本文认为,《汉书·艺文志》自注、《汉书·司马迁传》与《后汉书·班彪传》班彪《史记论》皆言其事而性质不详,然《史记·太史公自序》记篇数字数甚详,盖当时即已写定。本文即本此立论。

[9] 浦起龙:《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10] 汤炳正:《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

[11] 余嘉锡:《古书通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

[12] 《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年。

[13] 吕思勉:《史通评》,商务印书馆,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