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先生与我(1)
一
我经常称他为先生,所以在这里也只以先生相称,隐去真实姓名。这并非出于我对世人的顾忌,而是因为对我来说,如此称呼才是自然的。每当我从记忆中唤起他时,未尝不想叫一声“先生”。提笔时也是同一种心情,无论如何不想使用生分的套话。
我同先生相识是在镰仓。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学生。一个朋友来了张明信片,叫我务必利用暑假去海边游泳。我决定筹措点钱就动身。筹措钱花了两三天时间。不料我到镰仓不到三天,把我叫来的朋友突然接到老家电报,让他赶快回去。电报上说是母病,但朋友不信。老家的父母很早就强迫他接受一门他不情愿的婚事。作为他,一来从现代习惯看来结婚还过于年轻,二来关键的是对对象本人没有看中,所以才来东京附近游玩,逃避回家。他把电报给我看,问我怎么办好。我不知怎么办好,但如果他母亲真的病了,理应回去才对。他终归还是回去了,剩下特意赶来的我一个人。
到开学还有相当一些时日,留在镰仓也可以回去也可以。既然怎么都可以,我便决定暂且留在原来宿舍。朋友是中国[1]一个富翁之子,钱方面不用愁。但毕竟在校学习,加之年龄的关系,生活境况和我差不了许多。这样,剩得孤身一个的我也就免去了另找宿舍的麻烦。
宿舍所在的方位,即使在镰仓也算是偏僻的。买个台球或一支雪糕都要走很长一段田间小路,坐车要花上两角。不过点点处处建有很多私人别墅,离海又近,要洗海水浴,倒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
我每天都去海边。穿过烟熏火燎般古旧的茅草房来到海边,但见沙滩给前来避暑的男男女女晃得动来动去,想不到这一带竟有这么多城里人居住。有时候海面犹如一个大澡堂,蠕动着一层黑压压的脑袋。我一个熟人也没有,只管掺杂在这熙熙攘攘的场景中,或舒展四肢仰卧在沙滩上,或任凭浪花打着膝盖到处蹦蹦跳跳,甚是开心惬意。
我就是在这片嘈杂中发现先生的。那时海岸上有两间小茶棚。一次偶然去了其中一间,便每次都去那里。除了在长谷边拥有宽敞别墅的人,一般避暑客并没有单用的更衣场所,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有这么一个公共更衣场。他们在此喝茶,在此休憩,在此洗游泳衣,在此冲净咸津津的身体,在此寄存帽子和伞。我没有游泳衣,但也怕东西被人偷去,每次下水前都在这小茶棚里脱得精光。
二
我见到先生时,先生刚脱完衣服正要下水。我则相反,任海风吹着湿漉漉的身体从水里上来。两人之间隔着很多涌动的黑脑壳。若无特殊情况,或许我就把先生看漏了。我之所以在海滨那么混杂而我又那么漫不经心的情况下发现先生,是因为先生陪着一个洋人。
洋人皮肤白得非同一般,一进小茶棚就引起我的注意。他把地道的日本式浴衣往长凳上一甩,抱起双臂往水边走去。除了我们穿的那种裤衩,他身上再没别的。这点首先使我惊异。两天前我便跑到由井浜,蹲在沙滩上久久看洋人下水的情景。我屁股底下是略高些的沙丘,旁边就是一家旅馆的后门,所以在我凝望时间里,有不少男人出来冲洗身上的咸水,但都没有露出腰身、胳膊和腿。女的就更加注意掩饰,大多头戴胶头巾,或绛紫色或藏青色或天蓝色,在波浪间动来动去。在看惯如此光景的我的眼里,这个只穿一条裤衩站在众人前的洋人实在稀奇得可以。
少顷,他朝自己身旁歪过头,对那里弯腰的一个日本人说了一两句什么。那日本人正在拾沙地上掉的毛巾。拾起后,马上包在头上,朝海水那边走去。那个人就是先生。
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我目送两人并肩走下沙滩。他们一直走进波浪,穿过远浅矶附近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较开阔的地方,一齐游了起来。他们往海湾那边游去,脑袋越变越小。之后回过头,径直游回海滩,回到小茶棚,也不用井水冲洗,直接擦身穿衣,一转身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离开后,我依然坐在长凳上吸烟,呆呆地琢磨先生。长相总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是何时何处见过的何人。
当时的我与其说是无忧无虑,不如说是正百无聊赖。这样,第二天我估算好见到先生的时间,专门到茶棚来看。这回洋人没来,只先生一人头戴草帽赶来。先生摘下眼镜,放在台上,随即用毛巾包起脑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沙滩。他一如昨日,从嘈杂的浴客当中穿过,独游起来。这时,我突然动了尾随追去的念头,遂扑扑通通蹚过浅水,来到相当深的地方,以先生为目标涉水前进。不料和昨天不同,今天先生勾勒出一道弧线,从很奇妙的方向游回岸边,所以我的目的未能达到。上得岸,我挥着滴水的手走进茶棚,只见先生已穿戴整齐往外走,同我擦肩而过。
三
下一天我也在同一时间去沙滩见先生,再下一天也是如此。但两人之间没有出现打招呼或寒暄的机会。莫如说那时先生的态度很有些天马行空的味道。按一定时间超然而来,又超然而去。周围无论怎么热闹,他都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致。最初一块儿来的洋人,那以后再未露面,总是先生一人。
一次,先生一如往常从水里迅速上岸,来到老地方要穿脱掉的浴衣时,不知为什么,浴衣里满是沙子。为了抖掉沙子,先生把浴衣往身后甩了两三次。这么着,放在衣服下面的眼镜从木板缝隙掉了下去。先生穿上白地蓝花浴衣,扎上宽布带。这才好像发现眼镜不见了,急忙东找西摸。我马上把脑袋和手伸到长凳底下,拾起眼镜。先生说声谢谢,从我手中接过。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后面扑入海中,和他往一个方向游去。游了二百多米,来到海湾,先生回头跟我搭话。浩瀚的蓝色海面上,除了我们两人周围没有任何漂浮物。目力所及,只有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水,照着山。我连肌肉都充满自由和欢喜,在海水中尽情腾跃。先生再次陡然停下四肢,仰卧在水面上休息。我也学他的样子。天空把它势不可当的蓝色投掷在我脸上,只觉炫目耀眼。“好舒服啊!”我大声说道。
过了一些时候,先生像起床似的在水面改换姿势,催促我说:“该回去了吧?”我体质较为强壮,本想再游一会儿,但先生这么一催,我当即痛快回答:“嗯,回去吧。”两人于是顺原路折回海滩。
从此我和先生要好起来。不过还不知道先生住在何处。
记得隔两天的第三天下午,在茶棚见到先生时,先生突然问我:“你打算还在这里住些日子吧?”由于问得突然,我没有现成答案,便说:“我也不知道。”但看到先生笑眯眯的样子,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反问:“先生呢?”这是我叫他先生的开始。
那天晚上我去了先生住处。住处不同于一般旅馆,是很大寺院里的一座别墅样的建筑。我还看出住在那里的人并非先生家人。我一口一个“先生”,先生沁出苦笑。我解释说这是我称呼年长者的口头语。我打听上次那个洋人。先生介绍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告诉我现已不在镰仓。这个那个说了一会儿,最后说自己也真是不可思议,同日本人都几乎没有来往,却和这洋人熟识起来。我最后对先生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年轻的我暗自以为对方也可能和我有同样感觉,并期待先生这样回答自己。可是先生沉吟片刻,说道:“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你怕是看错人了。”我听了,不知为什么,生出一种失望。
四
月末我返回东京。先生离开避暑地比我早得多。同先生分别时,我问:“以后去府上拜访可以吗?”先生只简单回答:“噢,来好了。”当时我自以为已经跟先生相当要好,指望先生给两句分量重些的话。结果竟这么轻描淡写,我的自信多少受了损伤。
大凡这类事先生经常使我失望。先生既像有所觉察,又似乎浑然不觉。作为我,尽管屡屡品尝轻度失望,但又不想因此离开先生。或者不如说与此相反,每给不安摇撼一次,我就想往前跨进一步。我想,若再往前去,我所期望的东西就会迟早出现在眼前,让我心满意足。我年轻,但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有一腔热血,都如此以诚相待。我不知何以对先生有这份心绪。直到先生已不在人世的今天才明白过来:先生原来就不讨厌我的。先生对我不时流露的看似冷淡的态度和缺少人情味的话语,其用意并非要疏远我。那只是心灵遭受重创的先生向我发出的警告,警告企图接近自己的人立即止步,因为自己不是具有接近价值的人。看上去不理会别人好意的先生在蔑视他人之前,首先蔑视了自己。
我返回东京当然怀有去找先生的念头。到开学还有两个星期时间,便想尽快找先生一次。但两三天一过,在镰仓时的心情渐渐淡薄下来。灯红酒绿的大都市空气给我以强烈刺激,唤起我的记忆,染红我的心。每当路上见到同学那一张张脸庞,都不由对新学年燃起希望感到紧张。一时间我忘记了先生。
上课过了一个来月,我心里又出现一种懈怠。我开始怅怅地在街上游逛,带着饥渴感环顾自己的房间。先生的面容重新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又想见先生了。
第一次去先生家,先生不在。记得第二次去是下一个星期天。天气很妙,晴空就好像要沁入自己整个身心。这天先生也不在。在镰仓时,听先生亲口说一般什么时候都在家的,说他不喜欢出门。想到这里,我感到无端的不满。我没有即刻离开,看着女佣的脸站在那里踌躇。女佣有印象,上次托交过名片。她叫我等着,退回门内。很快,一位太太模样的人继而走出,长相相当漂亮。
太太详细告诉我先生去了哪里。她说先生每月一到某日,习惯上必去杂司谷墓地为一座墓献花,“刚出门,不到十分钟——顶多十分钟的。”太太歉然说道。我点头离开,往热闹方向走了一百多米,心想自己也去杂司谷好了,权作散步。当然也是受好奇心的驱使,看能否看到先生。于是我马上掉过头来。
五
墓地前面有块秧田。我从秧田左侧沿一条两旁栽有枫树的宽路前行。蓦地,前端一个茶馆闪出一个很像先生的人。我径直近前,一直走到可以看到对方眼镜框上反射的日光时,冷不防大声叫了声“先生”。先生立时站定,注视我的脸。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先生重复问道。在这万籁俱寂的中午时分,话语带有很特殊的声调。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是跟在我后面来的?怎么回事……”莫如说,先生的态度很镇定,声音也很沉静。但其表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翳。
我告诉先生我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妻说我给谁扫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了么?”
“没有,这个她什么也没说。”
“是吗?……倒也是,不可能说什么,毕竟第一次见到你,没有说的必要。”
先生这才像是明白过来。我则完全不解其意。
先生和我从墓与墓之间穿行,准备上路。在依撒伯拉[2]某某之墓和神仆罗金之墓的旁边,竖立着写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塔形墓标。还有的写着全权公使某某。在雕有安德烈字样的一座不大的墓前,我问先生该怎么念。先生苦笑道:“大概该念作An Do Re吧!”
看来,和我不同,先生对这些墓标各所不同的样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滑稽好笑。我指着或长或圆的花岗岩墓碑,一直说个不停。起始,先生默默听着。最后问我:“你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死这件事吧?”我没有作声,他也再没说下去。
墓地分界处,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银杏树。来到树下,先生抬头看着高耸的树梢,说:“再过几天,可就好看了。满树金黄,周围地面都给金黄的落叶埋得严严实实。”先生每月都必从这树下走过一次。
对面一个平整凸凹地面做新墓地的男子,停下握锹的手看着我们。我们从那里往左拐,很快上了路。
往下我也不是一定想去哪里,只管随先生走去。先生比平时还沉默寡言。但我没觉得怎么别扭,一起慢慢悠悠走着。
“这就回家?”
“嗯,没什么地方要去。”
两人再度沉默,往南走下斜坡。
“先生家的墓地在那边吗?”我又开口了。
“不。”
“有谁的墓呢?亲戚的墓吗?”
“不。”
先生再不多答。我也就此打住。又走了一百多米,先生意外折回原处。
“那里有我朋友的墓。”
“朋友的墓每个月都来看一次?”
“是的。”
这天先生只说到这里。
六
那以后我不时去找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同先生见面次数的增多,我愈发频繁地出入先生家门。
但先生对我的态度,前后没什么变化,无论最初寒暄之时,还是后来熟识以后。先生总是静静的,有时静得近乎凄寂。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先生有些不可思议,让人不好接近,却又有一种感觉强烈地驱使我非接近他不可。对先生怀有如此感觉的,或许众人中只我这一个。这一直觉后来得到了证实。所以我为自己的先见性直觉感到高兴,感到自信,哪怕别人说我少不更事也好,笑我傻里傻气也好。一个能够爱别人的人,一个不能不爱别人的人,却又不能伸出双臂紧紧拥抱想扑入自己怀中之人的人——这人就是先生。
刚才说了,先生始终静静的,不急不躁。但脸上有时候会掠过一丝奇特的阴翳,如黑色的鸟影从窗前划过,稍纵即逝。我最初从先生眉间发现那阴翳,是在杂司谷墓地下意识招呼先生的时候。那异乎寻常的一瞬间,使得我本来快活流淌的心脏血流陡然顿了一下。但仅仅是一时的迟滞,不到五分钟便恢复了平日的流势,把黯淡的云影完全忘却脑后。及至慢慢回想起来,已是阳春即将逝去的一天傍晚了。
同先生交谈当中,我眼前蓦然浮现出先生特别提醒我注意的大银杏树。算起来,先生每月照例去墓地的日子,正是那以后第三日。而第三日那天我的课中午就结束,别无他事。我向先生这样说道:
“先生,杂司谷那棵银杏,树叶掉光了吧?”
“还不至于光秃。”先生盯着我的脸回答,好一会儿都没移开视线。
我马上接道:
“下次去墓地,我陪您去可以么?我想跟您一起去那里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
“顺便散步岂不正好?”
先生没再应声。良久开口道:
“我真的只是去扫墓的。”
看上去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扫墓和散步区分开来,不知道是不是不愿与我同去的借口,总之那十分孩子气的态度使我觉得纳闷,也就更想去了。
“那,扫墓也行,就带我一块儿去好了,我也扫墓。”
实际上我觉得区别扫墓和散步几乎没什么意义。不料先生眉头略微一沉,眼睛闪出异样的光——既非为难、厌恶,又不是畏惧,而似乎是一种轻微的不安。这一下子唤起我在杂司谷招呼“先生”时的记忆:两个表情完全一致。
“我,”先生道,“我出于不能对你讲的原因,不愿意和别人同去那里扫墓,连自己的妻都没领去过的。”
七
我觉得奇怪。但我出入先生家门并非想研究先生,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如今想来,我当时的态度莫如说是我人生途中很可珍贵的东西之一。唯其如此,我才得以同先生保持人与人之间那种温情的交往。假如我的好奇心是针对——哪怕一点点——先生的内心而带有刨根问底意味的,那么维系两人的同情纽带,当时就可能利利索索一分为二了。年轻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而可贵之处恐怕也就在这里。倘若错误地抄往后路,带给两人的结果可就非同小可了,这点想象起来都令人不寒而栗。即使这样,先生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成为别人冷眼研究的对象。
我开始每月出入先生家门两至三次。就在我脚步越来越勤时的某一天,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总到我这样人的家里来呢?”
“倒也谈不上为什么。不过打扰吗?”
“没说打扰。”
先生也的确没显出任何怕打扰的样子。我得知先生的交际范围极其狭窄,当时先生在东京的老同学不过两三个人。先生偶尔也和同乡的学生哥儿在客厅坐坐,但他们看上去都不似我对先生这么亲切。
“我是个寂寞的人。”先生说,“所以你来我很高兴,也才问你为什么总来。”
“那又为什么?”
先生没有回答我的反问,只是看着我的脸,问我多少岁。
这样的问答对我很是不得要领,但当时没有深究就回来了。不到四天时间我又去了先生那里。先生一进客厅就笑道:
“又来了!”
“嗯,又来了。”我也笑了。
若是别人这么说我,我想我肯定生气。但先生这么说时,情况恰恰相反,非但不生气,反倒开心。
“我是个寂寞的人。”那天晚上先生再次道出上次这句话,“我是个寂寞的人。不过说不定你也是个寂寞的人。我上年纪了,寂寞也能忍耐不动;可你还年轻,怕是很难做到,是想大动特动的吧?想和什么捉对厮打的吧?”
“我半点都不寂寞。”
“再没有年轻更叫人寂寞的了。不寂寞,你为什么常到我家来呢?”前几天的话在这里又被重复出来,“你即便见我怕也还是觉得哪里寂寞吧?我没有气力为你连根拔除寂寞,你势必朝其他方向施展拳脚。不久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了。”说着,先生凄然一笑。
八
所幸先生的预言没有实现。当时不谙世事的我,甚至对预言中明显的含义都没有领悟。我依旧去找先生。一来二去,开始在先生餐桌吃起饭来。其结果,自然也要同先生的太太开口说话。
作为一般人,我对女人并不冷淡。但从迄今我(年轻的我)所经历的境遇来说,还几乎不曾真正同女人打过交道,不知是否出于这个原因,我的兴趣更多地倾注在街头素不相识的女人身上。上次在门口见到先生的太太,得到的印象是她很漂亮。其后每次见面的印象无不如此。除此之外,我觉得太太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这与其意味着太太没有特色,倒不如解释为没有表现其特色的机会更为妥当。对于太太,我总是觉得她仿佛是先生身上的一个附件。太太也似乎因为我是来找丈夫的年轻人才好意待我。所以,若无先生居中,两人便没了瓜葛。这样,关于相识初期的太太,除了漂亮以外别无感觉。
一次在先生家喝酒,太太出来在旁边斟酒相劝。先生显得比平时高兴,对太太说“你也来一盅”,旋即递出自己喝干的酒盅。太太支吾着拒绝,随后又不无为难地接过。她蹙起美丽的眉毛,把我斟了一半的酒盅举到唇边。以下是太太同先生间的会话:
“稀罕事儿,您可是很少叫我沾酒的。”
“你不喜欢嘛!不过偶尔喝点有好处,心情可以变好。”
“一点也好不了,除了苦没别的。可您倒像是蛮开心,哪怕只喝一点。”
“有时是很开心,但不是次次都开心。”
“今晚呢?”
“今晚好心情。”
“以后就每晚都喝一点嘛!”
“那不成。”
“就喝吧!也好免去寂寞。”
先生家只有先生夫妇和一个女佣。差不多每次去都静悄悄的,从来没听到过高声朗笑。有时觉得房子里仅我和先生两人。
“有个孩子就好了。”太太转向我说。
“是啊。”我应道。但我心里全然没产生同情。我当时没有孩子,只觉得孩子很让人心烦。
“领养一个?”先生提议。
“养子?你看呢?”太太又转向我。
“千呼万唤,孩子硬是不来。”先生说。
太太默然。
“为什么呢?”我替太太问。
“天罚!”先生大笑起来。
九
据我了解,先生和太太是一对和睦夫妇。虽然我没有作为家庭一员一起生活过,内里情况自然无从知晓,但在客厅同我对坐时,先生不少时候不叫女佣,而招呼太太(太太名字叫静)——总是侧头朝隔扇唤一声“喂,静”。那唤法在我听来相当亲切。应声出来的太太也显得甚为直率。偶尔款待我吃饭,太太上席的时候,那种关系就更加明显在两人间表露出来。
先生不时领太太去听音乐会或看戏。另外按我的记忆,两人外出旅行一个来星期的事也不止两三次。寄自箱根的明信片我现在还有。两人去日光时还给我寄来一封夹有一片红叶的信。
在当时我的眼里,先生与太太大致是这样一种关系。其间只有一次例外。一天,我一如往常去先生那里,刚要通过女佣进门,客厅那边传来说话声。细听,似乎不是普通谈话,而像是争吵。先生家的客厅紧挨房门,站在格子拉门前的我不难听得出是吵架声。其中一人是先生这点也从时而高扬的男子语声中听出来了。对方声音比先生低,听不清是谁,感觉上总好像是太太,还像在哭。我站在门前,一时进退两难,但很快打定主意,折身返回宿舍。
一股无端不安的心情朝我袭来,看书也根本看不进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先生来我窗下叫我的名字。我吃惊地打开窗。先生从下面邀我散步。掏出刚才包在布腰带里没动的表一看,已八点多了。回来后我还没有换掉裤裙,马上走到门外。
这天晚上先生和我喝了啤酒。先生酒量原本不大,且不敢冒险,不敢在喝到一定程度而又不醉的情况下喝个一醉方休。
“今天不行。”说着,先生苦笑一下。
“不能开心了?”我不忍地问。
我心里边始终放不下刚才的事,如骨鲠在喉般的痛苦。我一时摇摆不定,不知直言相告好,还是作罢为妙。这使我分外心神不定。
“我说,今晚你怎么回事啊?”先生先开口了,“其实我也有点反常,你没看出来?”
我没办法回答。
“坦率地说,刚同妻吵了几句嘴,弄得神经——无聊的神经亢奋起来。”先生继续道。
“为什么……”“吵架”两个字未能从我口中吐出。
“妻误解我。告诉她是误解她还是不通,禁不住发起火来。”
“误解先生什么呢?”
先生无意回答我的问话。
“如果我是妻所想的那类人,我也不至于这么痛苦。”
至于先生缘何痛苦,那不是我所能想象到的问题。
十
往回走时,两人沉默了一二百米。之后先生忽然开口:
“糟糕!生气出来,妻怕是要放心不下。想起来,女人也真是可怜。我的妻除了我根本没人依靠。”说到这里,先生略一停顿,但看样子并不指望我回应,很快继续下文,“如此说来,丈夫这方面倒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很有点滑稽可笑。对了,我在你眼中怎么样?强者,还是弱者?”
“一般。”我回答。
对这个回答先生似乎有点意外。他又一次闭上嘴,默默走动。
回先生家,就从我宿舍旁边路过。到了那里,我觉得不大忍心在拐角处同先生分别,遂说:
“顺便陪您走到家吧!”
先生马上用手制止:
“晚了,快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去,为了妻君。”
先生最后补充的“为了妻君”,使当时我的心温暖下来。就因了这句话,我回去后得以安心躺下。那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忘记这句“为了妻君”。
由此也可得知,先生同太太之间发生的事并非大不了的风波。其后仍不断出入其家门的我还大致看出,那种事是很少发生的。不仅如此,一次先生甚至还向我流露过这样的感想:
“在这个世上,我只知道一个女人,妻以外的女人对我来说几乎都算不上女人;妻那方面也以为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是天生最幸福的一对。”
如今我已忘了前因后果,因此很难断定先生是出于什么目的让我听那段自白的。但先生态度的认真和语调的沉静,至今仍留在我记忆里。当时在我耳内引起异常反响的,是最后那句“我们应该是天生最幸福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说是而说应该是“最幸福的一对”呢?这点令我费解。尤其先生在此用力的语气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先生果真是幸福的呢,还是尽管应该是幸福的而实际上不那么幸福呢?我不能不在心中画个问号。而这问号也只是一时性的,很快不知遁去了哪里。
不久一次去时,先生不在家,我于是碰上单独同太太说话的机会。先生那天是去新桥送一个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当时的习惯,从横滨乘船的人,要乘早上八点半的火车从新桥动身。我因为要请先生给我谈一本书,便依照事先先生应允的时间,九点钟登门。先生去新桥是临时安排:头一天晚上那位朋友特意来话别,先生出于礼节前往送行。出门留下话说很快就回来,叫我等一等。于是我进入客厅,在等先生的时间里同太太交谈。
十一
那时我已是大学生了,与第一次来先生家时相比,自以为成熟了许多。同太太也早已熟识了。在太太面前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只管面对面说东道西。但因为所谈内容无甚特别之处,如今全然记不得了。唯有一点留在我耳底。在说那一点之前,有个情况要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学出身[3]这我一开始就晓得。但先生无所事事游玩度日,却是回京过一段时间后才知道的。当时心想何以能够游玩度日呢?
先生的名字完全不为世人知晓。对先生的学问、思想怀有敬意的,除了和先生来往密切的我以外不至于有其他人。对此我时常表示惋惜。先生则老调重弹,说像他这样的人不配到社会上说三道四,丝毫无动于衷。在我听来,这一回答因过于谦虚,反而像是对社会的冷嘲热讽。实际上先生也不时就如今已成名人的某某老同学横加指责。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这种自相矛盾。较之反驳,我的意思更在于为世间对先生漠然置之而遗憾。其时先生以低沉的语调说道:“没办法啊,毕竟我这人横竖都不具有主动介入社会的资格。”先生脸上显然刻有某种深不可测的神情。至于对此我是失望、不平还是悲哀,我不得而知。总之胸口有一种壅塞感,使我再也说不下去,也没有说下去的勇气。
同太太交谈时间里,自然归结到先生身上。
“先生干吗老是在家看书思考,不到外面做事呢?”
“他那个人不行,讨厌出去做事。”
“也就是看破红尘,认为做事纯属无聊了?”
“看破不看破,我一个女人家倒不明白。不过大概不是那样子的。恐怕还是想干点什么,但就是不成。所以怪可怜的。”
“可是从健康来说,先生不也好像没什么毛病的吗?”
“身体是结实,什么毛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不去施展呢?”
“就是不知为什么的嘛,跟你说。若是知道,我也不会这么担心。因为不知道,才觉得他真是叫人不忍。”
太太的语气充满同情,但嘴角仍挂着微笑。从外表看来,我倒更认真,满脸深沉,默然不语。这时,太太像陡然想起似的开口道:
“年轻时候他不是那种人来着,那时完全不一样,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年轻时候,什么时候?”我问。
“学生时代。”
“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
太太脸上骤然漾出红晕。
十二
太太是东京人。这点从先生嘴里从太太本人那里都早已听说了。太太说实际上她是“混血儿”。太太的父亲大约是鸟取或什么地方的人,母亲是东京还叫江户时在市谷出生的,所以太太这样半开玩笑说道。而先生则是方位完全不同的新县人。这样,假如两人是在先生学生时代相识的,那么显然并非由于同乡关系。但脸泛红晕的太太看样子不愿多说,我便也没再深问。
同先生相识到先生辞世,我从相当多的角度接触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关于结婚当时的情况几乎什么也没问出。有时我善意解释,以为先生作为长辈,有意避免把风流往事讲给年轻人听。但又有时从相反角度理解,认为无论先生还是太太,同我相比毕竟是在上一时代因循守旧的环境中长大的,因而在男女问题上没有开诚布公的足够的勇气。当然二者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并且假定两个猜测背后都曾有浪漫之花绽放在两人婚姻生活的纵深处。
我的假定果真没有错。但是我仅仅在脑海中描绘出了其爱情的一半。先生美好婚恋的背后,发生过可怕的悲剧。而作为对方的太太却根本不知——至今也不知道——那场悲剧对先生是何等惨痛。先生至死都瞒着太太。他在摧毁太太的幸福之前,首先摧毁了自己的生命。
就这场悲剧我现在什么都不说。至于不妨说两人的婚恋反源自那场悲剧这点,刚才已经说过。两人差不多都对我只字未提,由于太太的谨慎,由于先生更深刻的顾虑。
唯有一件事留在我记忆里。一次樱花时节我同先生一道去上野,在那里见到一对美丽的男女。两人十分亲密地偎依着在花下散步。也是由于场所的关系,较之赏花,很多人把视线投向两人那边。
“像是新婚夫妇。”先生说。
“够亲热的。”我应道。
先生甚至苦笑都未沁出,朝可以将两人排出视野的方向走去。然后这样问我:
“你可恋爱过?”
我说没有。
“不想?”
我没回答。
“不是不想吧?”
“嗯。”
“看见那对男女,你嘲讽了一句吧?那嘲讽中夹杂着不快,一种渴求爱而又得不到对象的不快。”
“听起来是那样子的?”
“是这样子的。在爱情上得到满足的人声音会更温暖些的。不过……不过我跟你说,爱是罪恶,明白吗?”
我陡然一惊,什么也没回答。
十三
我们置身于人群中。每一个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穿过人群,进入没有樱花没有人群的树林之前,我们没有谈论同一问题的机会。
“爱是罪恶吗?”这时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千真万确。”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同刚才一样斩钉截铁。
“为什么呢?”
“为什么?很快你就明白的。不,不是很快,应该已经明白了。你的心不是早就为‘爱’字跳动了么?”
我察看一下自己胸口,但那里意外一片空白,没有若有所思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我胸中没有任何猎取目标。我想我什么也没对您隐瞒。”
“没有猎取目标心才动的。有了就会沉静下来,不再动了。”
“现在没怎么动。”
“你不是觉得不够充实才来我这里的吗?”
“那或许是的。但和爱情不同。”
“是爬往爱情的阶梯。你是作为拥抱异性的顺序而先来我这个同性家里的。”
“我觉得性质上完全是两码事。”
“不,一码事。作为男性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你以满足。何况又有特殊原因,就更不能使你满足。实际上我很有些于心不忍。你离开我到别处去也是奈何不得的,或者不如说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是……”
我分外悲伤起来。
“如果先生希望我离开,我也没办法不离开。但我还没有那样的念头。”
先生没有理会我的话:
“可是不注意不行,爱是罪恶。在我这里虽得不到满足,但也没有危险。你,不知道被黑黑的长头发拴住时的心情?”
想象上知道,但作为事实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不大明确先生口中罪恶的含义,也有点不愉快。
“先生,请把罪恶的意思说得再清楚些。若不然,这个问题就在此打住好了,直到我自己弄清罪恶的含义。”
“都怪我。以为把实质告诉了你,想不到让你焦急了。是我做了件错事。”
先生和我从博物馆后面往莺溪那边静静走着。透过篱笆空隙往宽敞院落里看去,一片山白竹显得那么幽邃。
“知道我为什么每月都给埋在杂司谷的朋友扫墓吗?”
话问得甚是措手不及,并且先生完全清楚我答不上来。我许久没有应声。先生这才好像觉察到似的这样说道:
“又是我错了。怕你焦急给你解释一下,结果这解释又使你焦躁不安。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总之爱是罪恶,明白?同时又是神圣的。”
我愈发迷惑不解,但先生再不提“爱”字了。
十四
年轻的我很容易钻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眼里怕是如此。较之学校的课,先生的谈话更有益处;较之教授的意见,先生的思想更为可贵。一句话,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比站在讲台教导我的大人物还要伟大。
“不可头脑发热。”先生道。
“这是清醒的结果。”
我怀有充分的自信。对这自信先生没有首肯:
“你脑袋怕被烧昏了,退烧后你就厌恶了。我为被现在的你这么认为感到痛苦。想到往后你将发生的变化,就更加痛苦。”
“你以为我那么轻薄吗?那么不可信任吗?”
“我是觉得不忍。”
“对不起,是说我不可信任吗?”
先生露出为难的神色,脸转向院子。院子里,前段时间左一朵右一朵沉甸甸点缀着的山茶花一朵都不见了。先生习惯上常从客厅打量那山茶花。
“不可信任?不是专门说你不可信任,而是大凡人都不可信任。”
此时,树墙外传来卖金鱼的叫声,此外便无任何声响了。距大街二百多米深处的小胡同格外安静。房子里一如平时了无声响。我知道太太在隔壁,知道默默做针线活什么的太太听得见我们的交谈。然而我全然忘了这个。
“那,太太也不可信任了?”我问先生。
先生多少显得不安,没有直接回答:
“我连我自己都不信任。就是说,因为连自己都不能信任,也就谈不上信任别人了。只能诅咒自己,别无他法。”
“那么深刻地考虑起来,岂不一个实在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不,不是考虑,是做,做完才吃了一惊,才感到非常害怕。”
我本想往前深追一步。不料隔扇另一边两次传来太太招呼先生的声音。叫第二次时先生应了声“什么呀”,太太说“稍来一下”,把先生叫去隔壁。我不知道两人间有什么事。还没容我想象,先生很快折回客厅。
“反正不可太信任我,就要后悔的。而且,人被欺骗以后,肯定要狠狠报复的。”
“这是什么意思?”
“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我之所以摒弃今天的尊敬,是为了明天不受侮辱;之所以忍耐今天的寂寞,是为了明天不忍耐更大的寂寞。生活在充满自由、独立、自我的现代的我们,作为代价恐怕人人都必须品尝这种寂寞。”
在有如此信念的先生面前,我不知说什么好。
十五
那以后每次见太太都浮起这样的念头:先生对太太也始终是那样一副态度吗?若是这样,太太能满意吗?
从表面上看,看不出太太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因为我没有深入接触太太的机会,而且每次见面太太都没有变化。何况若无先生在场,我很少同太太对坐。
我的困惑还不止于此。先生对人的那种信念是从何处得来的呢?仅仅是冷眼反省自己和审视现实的结果不成?先生是坐而深思那类性质的人。只要有脑袋,即使坐思世事,也能自然得出如此结论不成?我认为并不尽然。先生的信念似乎是活的信念,不同于火烧后彻底冷却的石屋轮廓。我眼睛里的先生的的确确是思想家。而在思想家所构筑的主义后面,大约有极为有力的事实,并且不是同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实,而是自己有过切肤之痛的、几乎使热血沸腾脉搏止跳的事实。
这不是我想入非非,先生本人已这样告白过。只是那告白犹如白色的云峰。告白给我的脑袋罩上了不明真相的可怕迷雾。至于为何可怕,我不得而知。告白是那样的虚无缥缈,然而显然让我的神经发颤。
我设想在先生此种人生观的基点发生过暴风骤雨般的恋爱事件(当然是在先生同太太之间)。结合先生曾说过爱是罪恶一事考虑,这多少是个线索。然而先生告诉我实际上他是爱太太的。那样,不可能从两人的婚恋中产生如此近乎厌世的信念。“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先生的这句话大约应该用于现代一般人,而不适合用在先生与太太之间。
杂司谷那座不知何人的墓——这也不时闪现在我的记忆中。我已得知那座墓同先生有很深的因缘。我在不断接近先生的生活却又无法最后触及,便把那座墓作为先生脑袋中生命的断片同时印入自己的脑海。然而对我来说,那座墓完全是死物,未能成为打开两人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反而像是横在两人间妨碍自由交往的怪物。
如此一来二去,我又得到了同太太单独面谈的机会。那是白天越变越短的寒秋时节,人人都已感到肌肤发冷了。先生家附近连续三四天发生盗窃案,都发生在刚入夜时候。倒没偷走很像样的东西,但盗贼所去之处必有什么被盗。这使太太心情很不好。偏巧先生因故必须离家一个晚上。先生一位在地方医院工作的同乡朋友到东京来了,先生要在哪里同另外两三人一起请朋友吃饭。先生如此这般说了,求我在他回来前帮他看家,我一口答应下来。
十六
我是黄昏去的,还没有上灯。但凡事认真的先生已经不在家了。
“刚出门,说迟到了不好。”说着,太太把我领进书房。
书房里有书桌和椅子,有很多书排开漂亮的书脊,隔着玻璃在电灯下泛光。太太让我坐在火盆前面的坐垫上,叫我随便看这里的书,然后离开了。我像是等待主人归来的客人似的不大好意思,正襟危坐吸着烟。茶室传来太太对女佣说话的声音。书房位于茶室檐廊尽头拐角,从房内位置来说,拥有比客厅还充分的安静。太太语声告一段落后,便无声无息了。我以静等盗贼进来那样的心情,凝神打量四周。
半小时后,太太又从书房门口探过脸,道了声“呀”,把略显诧异的眼神转给我。大概是笑我太拘谨了,活像来做客的人。
“那样不舒服的吧?”
“哪里,没什么不舒服。”
“但无聊是吧?”
“不,不无聊,只是有点紧张,怕小偷进来。”
太太手拿红茶杯,笑吟吟站在那里。
“这里是角落,不适合看家。”我说。
“那,麻烦你过中间点来好么?担心你觉得无聊,拿了茶来。若是茶室可以的话,就在那边上茶。”
我跟在太太身后走出书房。茶室里,漂亮的长火盆上铁壶发出响声。我在这里喝茶、吃糕点。太太没碰茶杯,说怕睡不着觉。
“先生时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吗?”
“不是的,很少很少。近来好像连见人都渐渐不耐烦了。”
话虽这么说,但太太并没怎么现出困惑。于是我不由胆大起来:
“那么,只有太太例外了?”
“不,我也是他所讨厌的一个。”
“那是说谎。”我说,“您明知是说谎才那么说的。”
“此话怎讲?”
“让我说,先生是因为喜欢太太才讨厌人世的。”
“不愧是搞学问的,真会搬弄空道理。不是也可以说因为讨厌人世才连我也讨厌的么?同一个道理。”
“两种说法成立倒是成立,但在这点上我是正确的。”
“别争论了,男人动不动就争论,津津有味似的,拿空茶杯也能应酬个没完没了,我看。”
太太的话多少带刺,但还不至于刺耳,绝没有厉害到那个程度。太太不够现代,不至于想让别人承认自己有头脑并从中觅得一种自豪。太太所珍视的,似乎更是深藏不露的心。
十七
往下我本来还有话要说,但我不愿意被太太看成一味挑起争论的人,只得作罢。太太见我觑一眼已经喝干的红茶杯底,为了不使我离座,遂劝我再来一杯。我马上把茶杯递到太太手里。
“几块?一块?两块?”
不知为什么,太太抓罢方糖,竟看着我的脸听落入茶杯的方糖块数。态度虽谈不上是讨好我,但充满亲切,试图冲淡刚才话语的强度。
我默默喝茶,喝罢仍沉默不语。
“你倒真能沉默。”太太说。
“觉得一说什么又要挨训,说我挑起争论什么的。”我应道。
“何至于。”太太又一次说。
以此为开端,两人又交谈起来,谈两人都感兴趣的先生。
“太太,再让我接刚才的话头说一点好吗?在您听来或许是空道理,可我并不是在空谈。”
“请说吧。”
“假如您这就不在人世,先生会像现在这样活下去吗?”
“说不清楚啊。这个,不是只有问先生才行的吗?可不是该拿到我这儿来的问题。”
“太太,我是认真的,所以别逃避,请老实回答。”
“是老实的。老实说,我是不清楚。”
“那么,您爱先生爱到什么程度呢?这个问先生就不如问您了——我这就问您。”
“不必突如其来地问这个吧?”
“您是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何必问得一本正经,是么?”
“啊,是的。”
“那么忠于先生的您若是一下子没有了,先生会怎么样呢?在这个世上,先生去哪里都好像觉得无趣,而您若是一下子不在了,他会怎么样呢?不是从先生的角度,是从您的角度来看。在您看来,先生是变得幸福呢,还是变得不幸呢?”
“在我看来是明明白白的——先生或许不那样想——离开我,先生只能变得不幸,活不下去都有可能。这么说好像自作多情,但我相信我现在是尽最大努力使先生作为一个人活得幸福的。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像我这样使先生活得幸福,所以才能这么坦然。”
“您认为您这个信念完全传达给先生了么?”
“那是另一个问题。”
“还是说被先生讨厌呢?”
“我不认为被他讨厌。因为没理由讨厌我。可先生不是讨厌人世吗?近来较之人世,更讨厌起世人来了。所以,作为世人里面的一个,我不也是不可能被他喜欢的么?”
我终于吃透了太太口中被讨厌的含义。
十八
我很佩服太太的理解力。其态度中有不同于旧式日本妇女之处也激起我的兴致。她几乎一概不用当时开始流行的所谓新式语言。
我还是个冒失的青年,不具有同女人这一存在深入交往的经验。作为男性的我,出于对异性的本能,经常作为憧憬对象梦见女人。但那终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梦境,一种类似遥望春日温馨云絮的情思。所以实际来到女人面前,我的情感时常发生骤变。一方面为眼前的女子所吸引,另一方面,身临其境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抵触情绪。而面对太太,我全然没有那样的感觉,也没有觉出那种横亘在一般男女之间的思想落差。我忘记了太太是女子,只将她作为先生的诚实的评论家和同情者来看待。
“太太,以前我问过先生为什么不到社会上施展,当时您这样说来着:原本不是那样的。”
“嗯,说来着。本来不是那样子的。”
“什么样子的呢?”
“一个你所希望的,我也希望的大有前途的人。”“为什么一下子变了呢?”
“不是一下子,慢慢变的。”
“那期间您一直在先生身边的吧?”
“当然,夫妻嘛。”
“那么,应该了解先生所以变化的根源吧?”
“头痛的就在这里。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可我怎么想都想不出头绪。这以前我不知求了他多少次,求他说个水落石出。”
“先生怎么说?”
“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生来就这么个脾性——光是这么说,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我默然。太太也中顿下来。用人房间里的女佣没有一点动静。我早把小偷忘得一干二净。
“你认为责任在我身上吗?”太太突然问。
“不。”我回答。
“尽管直说好了。被人那么认为真比切肤割肉还痛苦。”太太继续道,“不过,我还是自以为是为先生竭尽全力了的。”
“先生也是那样承认的,没问题,请放心,我敢保证。”
太太熟练地拨着火盆里的灰,然后把水瓶的水倒进壶里。铁壶立时压下了声响。
“我再也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说如果自己哪里不好,尽管指出就是,能改的一定改。先生说:‘你根本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我,全是我。’给他这么一说,我难过极了,掉了泪。可我还是想问自己哪里不好。”
太太眼睛充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