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HUMAN LOST
心之所系,唯窗前花。
十三日
无。
十四日
无。
十五日
这般浓烈。
十六日
无。
十七日
无。
十八日
临别相赠言,
纸扇一撕分两半,
人离情依依。
犹似蛤蜊壳肉离。[5]
十九日
十月十三日起,我入住板桥区某医院。来的头三天,咬牙切齿哭个不停。这是铜币的复仇。此处,是疯人院。邻室的大少爷,一拉开隔扇就说什么“总穿浴衣成何体统”,大家都比我身子骨结实,拥有大河内升、星武太郎等出离隆重的名字,毕业于帝大、立大,兼具帝王般的威严风貌。只可惜,诸位无不畏畏缩缩,连身高都各自矮了五寸许。一帮殴打母亲的人。
第四天,我开始游说。铁栅栏、铁丝网,还有沉重的大门,每当开闭时,便哐啷哐啷地响起锁声。通宵值班的看守转来转去。我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同这间人类仓库里的二十余名患者全攀谈过了。一个肤白体胖的圆墩墩的美男子,我猛力摇晃他的肩膀,骂他“懒汉”。一个应试狂,只要醒着就会拿起枕畔的商法教科书,像朗读《百人一首》[6]似的,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嚷个不停。
我一告诉他:“别学了,考试即将统统废除。”他愁眉顿展。
一个绰号为“背影阿仙”[7]的穿哔叽毛衣的二十五岁青年,日复一日地待在房间一隅,身子歪斜,无精打采地面壁瘫坐,即便冷不防被我敲打一下脑袋,也只是不住地低声嘟囔:“我才二十五岁,舍弃吧,舍弃吧。”
他瞧也不瞧我一眼,我得寸进尺,呵斥他:“别哭哭啼啼的!”
我使劲从背后抱住他,噎呛得剧烈咳嗽,青年便有些得意,轻蔑地说:“放开我,放开我,肺病会传染的。”
我顿时心生感激。打起精神来,大家都想要青草地。
我回到房间,写下“还我春花”这一句近乎帝王呢喃腔调的招摇诗,给前来巡诊的一位年轻医生看了,并同他亲密地交谈。我以午睡为题,写出“人自当活出个人样”这样的诗给他看,我俩都笑红了脸。
五六百万人,交头接耳五六百万次,持续了六七十年的话语——“由心态决定”,相信这种安慰吧。我打算,从今天起,不让别人看见我流一滴泪。在这里耍上七晚,人会有点变化。坐牢而已,相当悠闲。不管是越中富山的万金丹、熊胆、三光丸还是五光丸,都用后槽牙一口咬碎,虽然苦涩,但是男人啊,微笑着歌唱吧。我的小香豌豆。
哎呀,
我竟是,
糟糕的
女人?
说是吹牛皮,
我当然知道。
虽然较之彩虹,
以及海市蜃楼,
还要美丽。
糟糕?
长达一个礼拜,我没见过任何人。会面遭到禁止,我像是被遗弃了似的,整日昏睡,但这得怪发烧,而不是因为挨了欺负。大家都喜欢我。
I先生,你曾双手合十求我:“这是我今生唯一的请求,快进来吧。”所以谢谢你。
我怎会变得如此深情了呢?无论是K先生、Y先生、H先生,还是徘徊的D、笨蛋Y、迟钝的善四郎、Y子女士,我想见你们,想得不行,以至于赖在地上不停打滚。老师夫妇、K先生夫妇、F先生夫妇,不如拉上你们去趟浅虫吧,我当向导,观赏途中的群山风景。我一无所求。
老子若不在,苍生何所依。没错。三十八度高烧,拜托你,助我蒙混过关吧。普希金死于三十六岁,但留下了奥涅金[8];拿破仑咬牙切齿,说:“我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但工作,还是该在神圣的书桌上进行。而且得坚决要求,须用花挡着。
挺住。要努力表现权威。我现在爱你爱到双目失明。
《日落之歌》
蝉,在行将死去的午后意识到了。啊,我们能更幸福,真是太好了。再多玩玩,不要紧。至少,原谅我吧,纵然只是花中眠。
啊,还我春花!(我曾经爱你爱到双目失明。)牛奶、草原、云……(纵然天色全黑也不叹息。我,失去了。)
然后,只是殴打。
《花一朵》
抹除署名
是大家的合作
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
大家都
牵肠挂肚
终于绽放的花一朵
独占
太过分
哪个哪个
借给老夫看看
果然
老爷爷
在独占的桌上
是有力的
走在前头的人
一定是
白胡子的
羊倌老爷爷
大家的东西
抹除署名吧
诸位
诸位
辛苦了
犬马之劳
费尽力气
终于绽放的花一朵
哎呀
忘了道谢
齐声说
谢谢,嘿,谢谢!
(听到了吗?)
二十日
这五六年,你们数以千计,而我,则是孤身一人。
二十一日
罚。
二十二日
忘不掉你叫我去死时的眼神。
二十三日
《骂妻文》
我是怎样体贴你的,你知道吗?是怎样体贴的?是怎样机智地庇护的?想要钱的,是谁?我这个人,只要给咸鲑鱼子白花花地撒上雪一样的味精,给纳豆添加海青菜和芥末,就没什么不满足的了。恶意骂人的,是谁?教我终于确信无论如何严厉地抨击闺中审判都不为过的功臣,是谁?无知的洗衣女呀。妻子,并非职业,不是事务。只来倚靠吧,依赖吧,是我的胳膊太细当不得枕头吗?一只小猫竟也不肯委命成眠。所谓真爱,是譬如《朝颜日记》里的深雪,哭瞎了眼,在雨中反复扑跌、摔倒,却仍不放弃追寻恋人的狂乱姿态。我是你一人的夫君,请怀着自信去爱。
一丰之妻[9]什么的,讨厌死了。就算你肯默默地拿出一百元私房钱,我也只会生厌。什么都不要。给我坦率地回应吧,哪怕只有一声“是”也好。请用轻快的语气,悄声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你,是无知的,不懂历史,不了解那漂浮着艺术之花的小河流水的起伏,是在陋屋半坪大的厨房里惯食圆筒鱼糕当晚餐的盲鼠。你,连爱一个良人也做不到。你,曾连一纸情书都写不出。该知耻呀。女儿身的只做不言的爱,意味着什么?啊,我恨不得亲手剜下来这双将你的破绽看得一清二楚的眼睛,那每一夜的痛苦你知道吗?
人,各自被赋予了天职。你曾说我是骗子,敢说得更清楚些吗?你才是在欺骗我。我到底撒过什么谎?而且更重要的是,具体结果又如何呢?还望你能破天荒地告知于我。
骗人,欺骗一个将生命和真心完全托付给你的人,把他扔进精神病院,而且十天里,音信全无,连一朵花、一个梨也不肯投入。你,究竟是谁的媳妇?武士之妻。得了吧!只对T家汇寄的铜钱好生在意,忽左忽右,实则毫无权威。不信吗?对妻子的特权。
含羞,谁都会。然而,真实之举存在于对一切闭眼不顾、一心一意的投入当中。倘做不到,便是“薄情”。接受吧,那才是你的王冠。
人,各有天职。在十坪大的庭院里种西红柿,吃圆筒鱼糕,专心洗衣,这也是天职。纵然撕烂我的肚肠,纵然我的衣袖正燃起熊熊烈焰,我也要与暴风雨相抗,王者,须昂首前进,生来肩负命运。穿着大礼服的竹制衣架,已成枯木,一戳之下,连声“啊”也叫不出,直接咔嚓倒地,消逝。死之花。原谅我吧,我必须前进。母亲胸膛干瘪,从未拥我入怀。向上,向上逃去,才是我的宿命。断绝父子关系,这份苦,你不懂。
抛弃我吧。永久地远离!“有网球场,可以和护士一起玩,慢慢静养。”恶婆低声细语。对你的那份体贴之心,我曾感激不尽。看哪,第二天,一到运动场,满眼尽是苍鬼、黑熊,宛如地狱,这里不就是那个最底层的精神病院吗?而我,也是一名囚徒。“一人!”——我在一名手持钥匙串、散发头油恶臭的看守的押送下,来到了昨夜憧憬一见的网球场。
铜币的复仇。……的暗中活动。被那些不过是繁文缛节而已的责任、规约所攻击的圆鼻基督。
“请看体温表。二十天以后,一针也不用打了。请让我也负一半责任。不打针也可以吧?”
“不行,保证人严格委托我们,必须治到痊愈为止。”若只是放养,金鱼也保不住月余性命。假装拥有就好——尊严、自由、青草地!
另外,关于也不值得在此记录名字……的那间卧室里的趾高气扬的自吹自擂,我,一笑离去,余者,比我年轻,骨骼健壮,世界历史开启,将这始终崇高、圣洁、正直地熊熊燃烧的光荣的炬火,交与这位手中。要当心的是,我告诉你,罗伯斯庇尔只有眼睛。
二十四日
无。
二十五日
《若只是放养,金鱼也保不住月余性命》(其一)
想让比我年轻的人拥有自信,潦草疾书。虽是支离破碎之语,我可没疯。
社会制裁的混乱不堪源于医师的泛滥,以及小市民对医德的盲信。这确是要因之一。我为五年前那个读了魏尔伦先生在慈善医院的绝命诗《咒骂医生之歌》而不禁放声大笑的自己感到惭愧。从严肃的意义上,要探查医师的眼瞳深处!
私营精神病院的骗术:
一、这栋病房,约十五名患者当中,有三分之二,是普通的正人君子。窃取了他人财物的人,或是起意窃取的人,一个也没有。过于相信别人,就被扔了进来。
二、医师是绝不会告知出院日期的。从不明言。深不见底,闪烁其词。
三、有新患者入院,必先安置在二楼的一个视野开阔的房间,灯泡也换上亮的,好让陪同而来的家人稍稍安心,第二日,院长便以二楼尚未获得许可为由,将新患者丢进楼下的病房,那房间和其余患者的一样暗郁。
四、留声机安抚。头一天,我发自肺腑地感激涕零了。每当有新来的患者,留声机便披挂上阵,高田浩吉[10],如初。
五、事务所绝不会主动打电话叫保证人过来。只要对方不曾严厉地催促,就永远保持沉默。大抵,放养两三年。大家都只想着出去。
六、与外部的通信,全部没收。
七、绝对谢绝探视,或规定时间需看守在场。
八、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一想起来,就继续写。正因为不忘,才不会想起,是吗?(这天,出院的约定,还有断肠之事,汽车声,多达三四十,最后,连飞机的轰鸣声、牛车和自行车的摩擦声都令我心碎。)
“放我出去!”
“吵死了!”
有沉重的闷响,秋日过于脆弱得似将西落。
二十六日
《若只是放养,金鱼也保不住月余性命》(其二)
昨天,约定的迎接没来。谢谢。今早,缓缓拿起铅笔,写下“我爱你”。然而,四十岁的小市民,不晓得如何来爱我们。是爱不成的。喂金鱼是“麸”[11]。可以断言,不爱。
失去丈夫的某妻子呢喃:“夜里的痛苦,还能设法挨过,可是黎明……”
所谓“最苦莫过晓”[12],指的可不是失眠之怨。黑暗之际,睡意全无,必有断肠之事无误。据说,大西乡[13]一睁开眼,就会踢开被子一跃而起。据说,菊池宽在凌晨三四点钟,也会一跃而起,然后必定吃一顿提前很久的早餐。所有的一切,理解为比常人倍加知晓沉溺于这种忧伤之毒害的怯弱善良者的自卫手段,应无大错。对于菊池先生的金字招牌——“吾,于事无悔”这一盾牌的脆弱,倘若你也忽有察觉,决意为地上的王者无言地奉上一杯牛奶,则无疑又会使你的身体前进一步。
由于是以营利为目的的医院,故而会用尽一切手段阻止患者出院,无论院主(出资者)、院长、医师、护士乃至看守,似乎都顽固地坚信,这是其各自的天职。恶之种种,即令蔽目塞耳,亦自墙缝、铁窗等四面八方悄然潜入,有如春风,反倒舒服。院主的训词,比起那个说教强盗来,只是声音温柔一点,更和颜悦色一些。内容自不必说,是深不可测的骗术泥沼,且是能直接夺人性命的。在医院里,尸体啥的,比养的狗死了还要寂然漠然,悄无声息。一名看守所说的抹墙的泥瓦匠将靠墙梯子上掉下来的左臂的肉煮来吃了的故事,应是可信的。再度想起那翩翩然的金鱼。
想起“人权”一词。这里的所有患者,为人的资格都被剥除了。
我们要想活下去,只有两条路。一是逃跑,只穿袜子,在雨中被追撵,受赐一汤一菜、斗室之居,便誓效犬马之劳,没入人世尘埃的底层,或是作为金鱼结束异常短暂的生命,躺下不起来,极度迫切地吃油多的“麸”,鳞片增辉,被挂在比纸还薄的人的嘴边,啧啧赞叹,几分钟后,即被毫不在乎地遗忘、嘲笑,依旧一身冷血地往生。二是自己吊死,终结无谓的生命,令人心的一端冷上四五天,亦可。一切,都是为着成全他人的榜样。我,从不是为了享乐。
我,买春从不是为了享乐,是去寻找母亲的,是去追求乳房的。纵然带上一筐葡萄、书籍、绘画或其他土产,我大抵也免不了遭人轻蔑。我一夜的行为,你若怀疑,自去打听好了,我对住址和名字均未伪造。并不觉得可耻。
我,打针从不是为了享乐。身心俱疲,背后还响起自家鞭子声,方才鼓勇振奋,使用强精剂。愚妻呀,我究竟完成了何等辛苦的工作,你是不知道。没做坏事却装作做了坏事,会遭报应。
当着对方的面不能说的事,背地里也别说。我遵守这戒律,被扔进了精神病院。无休止地向我坦白而我又没求他们坦白的十几个男女,过三个月,定会恶意诋毁我,且在背地里骂我。此前奉承话滔滔不绝,一旦立于厕所看不见背影了,便“嘁”地发出恶魔的嘲笑。我,将这鬼,打杀了。
我的字典里没有“轻视”一词。
作品背后的、我所坚守的戒律,你了解吗?不,那般激烈的、高昂的,你不懂!
我,宁愿彻底变成我作品中的人物,那样反而更好。怠惰的渔色家。
我避开了只有“面门看招!”这一呼喝声势盛大的、以里见、岛崎等姓名为代表的老作家们的剑术教习般的僵硬。为了习得基督的卑躬屈膝而进行了修炼。
根据《圣经》一卷,日本的文学史,以前所未有的鲜明,清楚地被分为两部分。读完《马太福音》:二十八章,耗时三年。马可、路加、约翰,啊,何日才会得到约翰福音的翅膀呢?
“即使痛苦,也请稍加忍耐,不会让你吃亏。”四十岁的人的话。母亲呀,兄长啊。必须知晓,我们,我们的挣扎,才是来自真实不伪的“请稍加忍耐,不会让你吃亏”的殷切而无言的爱。一时之耻,还请忍耐。十度之耻,还请忍耐。请再保住三年性命,我们才会成为光之子,而且,一切皆源自对你的爱。
到那时,就该知晓了吧。知晓真爱的美妙,能开阔我们的心胸,将母亲、兄长紧拥入怀,让他们安眠其间。到那时,悄声对我们耳语吧:“我们,不曾爱过。”
“算了。勿为他人担心,先把自己衣袖的破绽缝一缝吧。”既然如此,可不就欲起身有话要说。“有人走在我前头,纵然只领先分毫,自矜也会被粉碎,什么维持呀,什么设计呀,什么建设呀。”甚且,倘发笑了,就把那个马脸揍一顿!
你知道吗?所谓教授,是学习、研究到何种地步的人?剥下学者的长袍,想必转眼间就会化作小矮人,较之大本教主剃掉头发的形象,定会更甚。
勿过度尊崇学问。将考试统统废除吧。玩耍吧,躺着吧。我们不盼万贯富贵,只要没有告示牌的区区十坪青草地!
勿以性爱为耻!公园喷泉旁的长椅上不畏睽睽众目的清洁的拥抱,与老教授R先生的紧闭的闺中,究竟哪个更污浊?
“想要男人!”
“想要女友!”
你,应当感到羞耻,为立刻便只浮现出那般联想的膏梁生活!把眼珠转过来,仔细地看看吧,那一个与“性”相连的“爱”字。
追求吧,追求吧,殷切地追求吧,叫喊着追求吧。有句话叫“沉默是金”,还有句话叫“桃李不言”,然而,这些却使我们的时代越发坠入了贫困。(As you see.)倘不诉告,譬如忧患,便似全不存在。你,用流血的拳头,捶打吧,若捶五百次门内无回应,就捶一千次;若捶一千次门仍不开,就攀上门去,倘失足跌落而死,我们会怀着真诚不变的敬爱,把你的名字各向千人诉说万语千言。你的玉容,将伴随热泪,散播至世界的街头巷尾,各处角落。去死吧!我们,尽管现在微不足道,但对这个只让你一人赴死的世间的恶的痛恨,空暇时定会讲给子子孙孙听。你的肖像,定会摆在孩子们的桌上,约定再讲给他们的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啊,像同你约定的那般,在覆盖世界、使之昏暗的严肃华丽的百年祭上,除坚定的自明之礼外再不能奉上其他。为此,和数十万被夺去春花的年青一代的男女一起,深感羞惭。
二十七日
《若只是放养,金鱼也保不住月余性命》(其三)
人,异口同声地说着“真实”。
问:“何以成之为真?莲花开放之际,砰然作响乎?无声乎?大问题,此,为真实否?”
“否。”
“拿破仑也会感染风寒,乃木将军亦喜闺中之乐,埃及艳后难道不须便溺?此般事实,方为君等所谓真实。”
笑而不答。
再问:“太宰也会哭求‘请买下我的稿子’,契诃夫也不免四处奔走推销,直至门槛磨平,普鲁斯特给出版社寄去三拜九叩的信,此,方为你之所谓真实?”
尽管谨慎地冷笑着,仍微微点头同意。
“愚者呀。你用尽人的全部努力,要忘记自己的妻子,一面苦苦挣扎,一面又难舍那一度被迫举起的旗帜,沐雨栉风,只是一个劲儿向上,必须向上前进,在肉体半死的旗手耳边说:‘想起你的妻子吧,你与鄙人换位亦可,但那匹马的腹带断了[14]。’在宇治川之战中,佐佐木争立头功一事,不妨留意。并非贪恋名声,而是忠实于命运,是确定的义务。对于从河底爬上来,双眼甚至看不清楚,就拼命抱住门不放,进而攀爬,至少即将开花的人的性命,嗤笑着说:‘得了,得了,别演了。’拖住其后腿,无耻地将其扯落入阴沟的泥底,此,为真实否?”
他稍稍坐正,道:“所谓真实,便是不要像你一样,将小如针的东西当作大棒,不,当作门柱般大呼小叫,针就是针,应如此正确地指示即可。”
“愚蠢啊,你肯定研究过那种认识法。还有,那种辩证法,该也是学过的。我虽无意做那演讲,但现在的年青一代,分明应该意识到,他们至今仍高喊着‘真实、真实’,紧紧地抱住、抓住那张桌子——桌上蒙着千疮百孔的表现为青色的毛毡——不放,仿佛被牢牢粘住了的状态,是‘不正当’的。那就掉头折返,先拾起唯物论辩证法入门,哪怕只是画画重点也好,重读十页。做到以后,再重谈吧。”
这样说着,当日一拍两散。
真实所依赖的最后一根绳索,是记录和统计,而且是科学的、临床的、解剖学的记录和统计。然而,现在,无论记录还是统计,均已沦为官僚性的一项技术,科学和医学,已堕落为妇女杂志般的常识,而小市民,或许知道某某开业医生的伟大,却不了解野口英世[15]的劳苦。更不必说解剖学的不确定性等,自是入耳犹如晴天霹雳般闻所未闻。天然而严肃的现实的认识,已于二·二六事件的前夜告终,现在是认识——可以说是再认识的表现的时期,是呐喊的早晨,是花开前的那一瞬间。
真理与表现。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你确实应该学过。不要相克了。现在,正是扬弃的早晨。相信吧,花开时,确会朗朗作声。假如为此命名,我们称之为“浪漫派的胜利”。自豪吧!我的现实主义者,这才是你含辛茹苦三十年所生的孩子,是玉之子、光之子。
不要嘲笑这孩子的青色的瞳子,因为他还是个十分害羞的、肌肤柔嫩的婴儿。亦可效仿狮子,在第三天早晨,将其踢落悬崖。崖下别铺被子。声称断绝关系,扔出银烟袋,道:“哈,哈。这孩子,相当老成啊。”
要体恤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大可断言,生、死皆因自尊之故。看看工人,瞧瞧农家的晚饭什么样!逐渐恢复了朝气的,只有你们这些独自生活、花一万元去读大学的消瘦的知识分子!
累了就躺下!
若是悲伤,煮一碗乌冬面来比一比吧。
我骗过你一次,而你,骗过我千次。我,被称为“骗子”,而你,被唤作“老江湖”。
“竭尽全力地说许多过分的谎言,似乎就不再是骗子了?”
能认真地听十二三岁少女说话的男人,应该说是够格的。
至于其他,随心所欲地行事吧。
二十八日
《关于现代的英雄》
魏尔伦式的人物,与兰波式的人物。
香豌豆,想模仿苏铁。仰慕铁的工薪族。戴着一侧用线修过的铁框眼镜,将按扣松脱了三粒的皮包放在膝上,坐在电车里,多少有些驼背,用手抚摸着颚下的两天不到的胡须,茫然地望着雨中的街巷。被捶打,被煅烧,现在将铁的冷酷藏在心里,(断)[16]
二十九日
十字架上的基督,并未仰望天空。确实如此。似乎是在怨恨地俯视着遍地的人之子。
手里的牌,哗啦一下扔掉,笑吧。
三十日
下雨的日子,天气不好。
三十一日
(墙上)拿破仑想要的,并非全世界,而仅仅是一朵蒲公英的信赖。
(墙上)若只是放养,金鱼也保不住月余性命。
(墙上)我的后来人,请最大限度地利用我的死。
* * *
一日
勿忘实朝[17]。
伊豆之海起白浪。
盐花散落。
芒草摇曳。
橘子园。
二日
谁也不来。寄来音信吧。
疑神疑鬼。感到肉被剜,骨被剔。
明明只需一片莴苣叶作为简单的礼物。
三日
所谓只做不言,即是暴力,是缰绳,是鞭子。
成了良药。
四日
《梨花一枝》
读了《改造》十一月号所载的佐藤春夫的《芥川奖》,以为是一部散漫的作品,但也因此,又觉得无比出色。真正的爱情,其姿态是盲目的,是狂乱,是愤怒,而且,(断)
从卧室的窗户,凝视火中的罗马,尼禄沉默了,放弃了一切表情,面对美伎的巧笑,一言不发,手捧绿酒,怔怔出神,想到那阿尔卑斯山顶,战旗燃烧的滚滚烟雾后的大败之将的沉默。
以牙还牙。以一杯牛奶还一杯牛奶(不是任何人的错)。
“你同告你的对头还在路上,就赶紧与他和息,恐怕他把你送给审判官,审判官交付衙役,你就下在监里了。”
“我实在告诉你:若有一文钱没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出来。”
(马太福音第五章之二十五至二十六。)
晚秋骚夜,我自觉到了完美的败北。
不过是笑一文钱,被一文钱打。
我的眼睛,不曾弄脏。
以享乐为目的的注射,一针也不曾要求。不过是避开了只有“面门看招!”这一呼喝声势盛大的两三位剑术教习。
“要晓得水比火更强劲。正该学习基督那纤弱的威严。”
无他。
天机不可泄露。
(四日,亡父忌辰。)
五日
若能比现在早五年相遇,之类的。
六日
《人世的生活》
女校吗?网球场。白杨。夕阳。圣·玛利亚。(口琴。)
“累了吗?”
“嗯。”
这就是人世的生活。没错。
七日
想说什么?
“鞭打死尸。”
想说什么?
“扼杀穷鸟。”
八日
即便暂时地亲尝人情冷暖,双眼湿润,亦为衰老之始。
九日
看窗外,在庭院的黑土地上扑扑棱棱到处乱爬的丑陋秋蝶。由于异常强健,故而未死。非是虚幻无常之态。
十日
是我不好。我,才是说不出“对不起”的人。只不过是,我的恶直接遭了报应。
好老师啊。
好兄长啊。
好朋友啊。
好嫂子啊。
姐姐啊。
妻子啊。
医师啊。
亡父亦照鉴。
“我想回家。”
一棵柿子树出生的所在啊,定九郎[18]。
被嘲笑,被嘲笑,变强大。
十一日
正是对无才、丑貌的确实的自觉,才创造出厚颜无耻的男人。恩赐也。(与家兄单独会面,交谈一个钟头。)
十二日
试行草案
一、自昭和十一年十月十三日起,在东京市板桥区M精神病院住院一个月。羟考酮中毒痊愈。以后,[19]
二、十一年十一月至十二年(二十九岁)六月末在疗养院生活(医院的选定,完全委托S老师、K先生)。
三、十二年七月至十三年(三十岁)十月末,在离东京逾四五个钟头车程(来客应该很少)的疗养地,租二十元上下的房子静养(K先生可提供千仓的别墅,本欲借住,但这场所的选定,也完全委托大家)。
如上满一年,严格养生,待左肺痊愈,自信无碍之后,于东京近郊定居(仍须创作,严酷精进)。
另外,静养中的工作是读书,以及一天最多写两页稿子为限。
四、《早晨的歌留多[20]》
(昭和色彩即歌留多。《日本伊索集》式的小说。)
五、《犹太之王》
(基督传)
以上二作,计划已成,准备慢慢地写。其他杂文,大抵打算拒绝。
此外,来春,长篇小说三部曲《虚构的彷徨》,将由S先生作序,I先生装帧,付梓(试行方案,终究如竹叶上的霜)。
是日,午后一点半,出院。
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做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赏赐呢?就是税吏不也是这样行吗?你们若单请你弟兄的安,比人有什么长处呢?就是外邦人不也是这样行吗?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