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金风景
海岸边有棵绿橡树,橡树上系了条黄金细链。
——普希金
我小时候,性子不大好,爱欺负女佣。我讨厌做事拖沓,所以对迟钝的女佣欺负得尤其厉害,而阿庆,就是个迟钝的女佣。让她削苹果皮,她却一边削一边若有所思,两次三番停手,每次若不厉声叫她,她就那么一手拿苹果一手持刀,一直发呆,让人怀疑她是痴的。我常见她在厨房里什么也不做,只呆怔怔地站着,那副模样便在孩童看来也不像话,总惹得我无名火起,拿些老气横秋的狠话去攻击她,诸如:“喂!阿庆!日头可是很短的哟。”至今想来仍让人脊背生寒。这还不够,有一次我唤来阿庆,叫她翻开我的小人儿书,把画中的阅兵式上密密麻麻的好几百名士兵——有骑马的,有举旗的,有扛枪的——用剪刀挨个剪下来,笨手的阿庆从清晨直剪到日暮,午饭也没吃,好不容易剪下三十来个,却不是剪过了头以致大将的胡须仅剩下半边,就是留白太多使得枪兵的手像熊掌般大得吓人,因此被我连连呵斥。时值夏季,阿庆好出汗,剪下的纸人全被她的手汗浸得湿透了,我终至怒不可遏,踹了阿庆一脚。分明是踹在肩头的,阿庆却捂着右脸,突然扑倒在地,边哭边说:“连父母都没踩过我的脸。我会记你一辈子的。”语气近乎呻吟,说话断断续续,我到底还是厌了。除此之外,我对阿庆的折磨不一而足,简直就跟奉天命欺负人似的。无知鲁钝之人,我是怎么也忍不了的,如今多少亦然。
前年,我被逐出家门,一夜之间走投无路,浪迹街头,终日四处求乞维系性命,刚以为能靠一点文笔自食其力了,却又不幸染病。承蒙多方人情,一整个夏天,我得以在千叶县船桥镇的泥海边上租了间小屋,自炊休养,夜夜与盗汗抗争,睡衣几乎拧得出水来,尽管如此仍必须工作,每晨只饮一合[22]牛奶,只是如此,便让我感受到奇妙的生之喜悦。我的头也一跳一跳地又痛又倦,连庭院一隅盛开的夹竹桃花,映入眼中也成了一片熊熊烈火。
就是那时发生的事——一个查户籍的年近四十的瘦小巡警站在玄关,将户口簿上的我的名字,同胡子拉碴儿的我的脸,细细比对:“哎呀,您不是……家的少爷吗?”巡警一口浓浓的乡音。
“是我,”我毫不客气地答他,“你是?”
巡警的瘦脸上满是苦笑,道:“呀,果然没错。您可能不记得了,大约二十年前,我在K开过马车行。”
K是我出生地的村名。
“如你所见,”我冷着脸,“我现在也落魄了。”
“哪里的话,”巡警依然愉快地笑着,“您是写小说的,已经很成功了。”
我苦笑。
“对了,”巡警略放低声音,“阿庆一直念叨您呢。”
“阿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阿庆啊,您忘了?给您府上做过女佣的……”
想起来了。我不由得啊地呻吟一声,在玄关的台阶板上蹲了下来,垂着头,二十年前我对那个迟钝的女佣所施加的恶行,一一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使我几乎无地自容。
“她幸福吗?”我还记得,突然抬头问出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的我,脸上的确浮现出罪人、被告才有的卑屈的笑容。
“嗯,好歹算是熬过来了。”巡警毫无顾忌地朗声答道,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您要是方便,下次我带内人过来,好好谢您一谢。”
我大吃一惊,几乎要跳起来。
“不用,算了,无须如此。”我极力拒绝,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在全身上下游走,使我痛苦不堪。
巡警却很快活。
“我家孩子,您有所不知,就要在这里的车站上班了,他是长子。此外还有一子二女,小女儿八岁,今年上的小学。我算是暂时松了口气,阿庆也吃了不少苦。怎么说呢,嗯,在您府上那样的大户人家学过礼仪的人,就是不一样。”他脸有点红,带着笑,“托您的福了。阿庆也一直念叨您呢。下次公休,我一定带她一起来道谢。”蓦地,他神色一正,“那么,今天就告辞了。请多保重。”
比起工作,我更为金钱而烦恼。过了三天,在家待不住了,便拿起竹杖,嘎啦嘎啦地打开玄关的门,打算出海,却见门外有三个人——身穿浴衣的一对父母和身穿红洋服的一个女孩,并排而立,那场景犹如一幅美丽的画。是阿庆一家。
我发出了连自己都觉意外的怒吼,声音大得吓人。
“还是来了!今天,我接下来有事必须出门!抱歉,请改天再来!”
阿庆已变成一位优雅的中年太太。八岁的孩子,长相酷似做女佣时的阿庆,用略显迟钝的浑浊的眼睛呆呆地仰望着我。我感到一阵悲哀,不待阿庆开口,就逃一般地飞奔到了海滨。我挥舞竹杖,不住地砍倒海边的杂草,头也不回,一步、一步,以奋力跺脚般的粗暴步伐,不管不顾地沿着海岸径直朝镇子走去。我在镇上做了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仰望电影院的广告画,凝视着绸缎庄的橱窗啧啧咂嘴,听见内心某个角落响起“输了、输了”的喁喁声,情知不妥,赶忙用力抖了抖身子,然后继续走,又走了半个钟头,才掉头回家。
来到海岸,我停住了脚步。看啊,前方是一幅和谐安宁的画面。阿庆一家三口,正在悠闲地往海里扔石头呢,有说有笑,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来。
“相当不简单,”巡警用力扔出一块石头,“他看起来很聪明,想必很快就能发迹。”
“当然了,当然了。”这是阿庆骄傲而响亮的声音,“少爷从小就与众不同,对待下人也很亲切、很关照。”
我哭了。难遏的激动,因这泪水涣然冰释了。
我输了。这是好事,不然就糟了。他们的胜利,亦将为我明日的启程带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