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语重心长
天干地焦,树枯草黄。长稔塬已经没一处土地能为这个世界呈现出生命的绿色了。谁也顾不上过问白白忙活了一场、并未能让老天爷挤出一点怜悯的尿水水的事情,更没人敢上山去打神告庙。盗墓事件虽已平息,可是,经群众反映的不少问题都被公安人员一一记录在案,事后都一并交给村上党支部自己处理。
第二天,公社张义伦书记亲自带了工作组进驻半阁城帮村上来“解剖麻雀”。同时,向阳公社党委也已经对半阁城村的祈雨事件做出了正式处理,并向全社各个支部下发了一个名为《对谢佑普同志严重错误的处理(决定)》。给予本人撤销半阁城生产大队大队长职务、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
自从这一天开始,半阁城这个小村庄十分荣幸地在全公社率先拥有了一个自己本地“土产”的右派分子。其他村庄下放来的那些身穿列宁服、上衣口袋时常别着钢笔牙刷这两样小东西的右派,都是城里下放的读书人。一个个好似戏上的花脸魏延,满腹经纶憋得夯胀却反骨犹在。让社员们担心的是,谢佑普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石枓,不知会不会辱没了人家“右派”这顶十分文雅的帽子!
工作组进驻的当天夜晚,村党支部立即召开了党员扩大会议。除村上那几个生产队长,工作组成员亦全部列席了会议。
张书记坐在高运喜时常坐的那把红木官帽椅上,背靠那张摆着一排马列著作和“毛选”的八仙桌子,面向着与会的全体人员,神情显得十分忧郁。
高运喜脱了鞋盘腿坐在炕沿上闷着头抽烟,却迟迟不开口说话。他看见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只用眼睛斜了谢栓柱一下,示意让他开口主持会议。自己老婆织布换棉花的事情这次也被公社梳成了“辫子”,他这个支部书记当然不能若无其事地自找伤脸。
栓柱是大队党支部的副书记,还兼任着支部组织委员。这要搁在平常,有高运喜这个“扦手”在帐前举着皮影表演,佑普爷在后边捉着扁鼓槌槌“盯本”,他这个“三掌柜”的只需敲敲小锣也就算是跟上把戏唱了。眼下,老爷子受了处分,高支书也不好说话,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打这个圆场,今天这个会就根本没法开。他看了看佑普爷,老汉窝在那儿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他又望了一眼抽闷烟的高运喜,只好很不习惯地咳嗽了几声,自作主张地斟字酌句地就开了口——
“这样吧,人来齐了,咱们现在就正式开会。这次呢,张书记带工作组来半阁城蹲点补课,这是公社党委对我们半阁城大队最大的爱护,也是对我们支部工作有力的鞭策。我先表一下自己的态度,也想趁机向组织谈一下自己的认识……”
张义伦书记也不插话,栓柱就兜着胆子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很有章法地开说道:“我个人认为,半阁城大队广大的党员和群众、包括有点思想方法错误的同志,他们打心眼里都还是坚决拥护党的领导的。他们绝对坚信只有在党的正确领导下,一心一意走集体化的道路才是走向共同富裕、防止两极分化的正确道路。当然,我们自身都是农民,有些思想认识也不一定就能跟上政策的趟。前一阵儿,村上有些落后社员说了,初级社时,人民政府害怕我们好了疮疤忘了疼;人民公社化以来,特别是开始吃这个大食堂,已经让广大的贫下中农肉疼得想起了刚刚好了不久的疮疤!”
张书记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插一句,栓柱同志这种说法带有点片面性。啥叫落后社员?我们不能一味责怪社员群众没有觉悟。对群众的认识要循序渐进地慢慢教育引导,不要动不动就随便给他们乱扣落后帽子好不好?要让社员一开口就是共产主义的大道理,还要我们这些党员做啥?要真正让他们认识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满怀信心地跟党走,我们今后还要做出巨大的努力啊!优越性得用事实说话,用囤里的粮食、碗里的捞面、腰包里的钱袋子说话!眼下,国家遭遇到多么大的困难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以为天下就是一个半阁城吗?城市有多少人口无米下锅?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有天灾,有人祸,也有穷根啊!不管什么原因,国家是人民的国家,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如果也附和着胡言乱语这咋行呢?我就插这么几句,你继续发言。”
张书记插了这么几句话,却让栓柱忘记了主持会议的事儿,他硬着头皮对着张书记开口说:“张书记,我们基层目前确实是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食堂化后,去年冬天分的那些老龄灶、学生灶、男劳灶、女劳灶,眼下已经没法再坚持了。不怕您笑话,这几天,为了让工作组的同志吃一顿也不说像样的、至少能端上桌子来的饭食,把我这个大队伙食团主任都做难坏了哇!这是高支书交给我的政治任务,我实在完成得不好!这次公社查处个别社员搞了点家庭小收入的事情,我个人认为,这是生产自救的一个小补充。我们绝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批评,当然,也不去公开提倡。一个村有一个村的具体情况,我们希望张书记能给我们传些真经、送些活宝。至于有些人在公社党委会上揭发我们半阁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削弱集体食堂的事儿,这纯粹是血口喷人!工作组今天来得正好,你们可以查一下支部记录,我这个副支书别的不敢保证,却绝对敢拍着胸脯说,我们至少还都是忠心跟党走的共产党员!”
张书记看见谢栓柱在那儿越说越激动,微笑地接过话茬说:“栓柱同志讲得好。真的,难得我们许多党员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还能讲点真话、实话,既有道理,也有分析;看来也是考虑过的,很有思想水平。关于食堂这个事儿,今天这是党员扩大会,让大家鸣放一下也是个好事。我认为,对于我们基层目前存在的普遍性问题,批评和接受批评时的言辞并不重要。涉及一些敏感问题的话语,既不是‘血口喷人’,也够不上‘削弱集体’,这些议论双方都得注意改进。毛主席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这个人也从不偏听偏信,也不盲目迷信。如果栓柱同志这就算是放响了头炮,下来谁接着继续发言?我今天只动耳朵,不动嘴巴。说错了也不要紧,我就是想听听你们心里头整天琢磨的都是些啥问题……”
这时候,高运喜却慢悠悠地接过张书记的话头说:“关于村上出的这次祈雨事件,我这个党支部书记基本上要负全责。对谢佑普同志的处理,我觉得重了点。我们应当把带头搞封建迷信和联系群众、进而去影响教育群众分开去认识。我就不相信,谢佑普同志就那么相信自己能把雨水从老天爷那儿讨回来!前年群众心里急不急?去年也没闹腾嘛!”
谁知道,刚表示不动嘴巴的张书记一听这个高瘸子又准备大放厥词,立即就制止地说:“会后,我肯定要安排和你个别谈话,今天的大会还是让其他同志多说说,你坐那儿听一阵子好不好?”
妇女主任谢采蘩看见张书记和高支书已经崩了,羞怯怯地站了起来,想替支书打个圆场。她是个羞脸子,未先开言已经紧张得满脸通红。只见她像课堂上那些小学生回答教师问题一般低着头,刚刚小声说了半句“我说一点……”站在那儿支吾了一阵便没了下文。
谢采蘩今年刚满十六岁,是本村嫁本村的姑娘,刚刚结婚成家。她性格腼腆,手脚麻利,在婆娘女子中很有人缘,村上便把他培养成个妇女干部。可是,在这种场合她却从来没说过话。刚听了张书记会前念的那些文件,已经不点名地批评了村上那些卖破衣烂衫的事情,采蘩心里已经感到很紧张。就在大前天,她去麦秀家借织布梭子时,麦秀背过娃娃给她塞了一个糜面皮儿红豆沙的窝窝豆包儿。她揣回家自己都没舍得掰一点儿,又偷偷地送给了老娘。刚才栓柱讲话那阵子,她还一直在想这个事情。要知道今儿公社批评的还有这些事儿,那天麦秀给她包子时她要是不接该有多好!大伙已经无米下锅,她家凭啥会有那么奢侈的黏豆包儿?联想到父亲偷吃萝卜上过群众大会的事儿,她这阵子更是感到自己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一般愧疚。栓柱话音这头刚落,她本想积极地表个态,可在张书记这么大的干部面前,她这一站起身来又不知说啥好了。
张书记看她紧张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替她解围地说:“哦,坐下讲。今天这是党员会,都坐下说话。”
为了不让姑娘心情过于紧张,张书记故意转过脸来对高运喜说:“我说瘸子,你们支部培养的新人不少么,还都是些年轻娃娃。好,十分好!应当让他们好好锻炼,好苗苗还要靠人护哩。这是我们事业兴旺的根本,我今天倒是想听听‘半边天’的意见哩……”
采蘩一看张书记口气随便地只说了那么两句,又在那儿认真地搓着手里的烟叶,心里也就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这才大大方方地开口说:“我当干部还不到半年,一直负责着妇女工作的。平时,我们妇联给高支书没帮多少忙,还时常给人家添了不少乱。开始吧,办民校那阵子,让妇女上识字班学习,男人都不让自家屋里人夜里出门。高支书第一个支持我们的工作,他让心香婶带头来听课写字,一呼啦就跟着来了三十多个。总算开了课吧,抱娃的、说话的,来了全谝了闲话,把我都急哭了几回……高支书也不嫌泼烦,每天晚上都亲自来给我坐镇,总算把民校办起来了。现在吧,我们晚上还继续办哩。闲了,每天晚上都开课;忙了,有时隔几天上一次。先学学写字,明年再增加算术。女人窝窝里的事情真是难办,人家团支部的事就好办得多。出板报搞广播,年轻人都没拖累,轮到我们妇联办一回板报,没有一个人敢往黑板上写字喀。高支书给我出了个主意,让参加妇女识字班的一人写两个字让大家比赛展览,看谁写得端正,完了还奖励她们一朵大红花!大家一听要搞写字比赛,可高兴坏了。那些写着字的黑板在大队门前展览了十天,每天都有男人来看他屋里人写下的那几个字……”
听到这里,张书记立即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啥程度?”
采蘩不好意思地说:“上过三年全日制,后来又坚持上了两年夜校……”
张书记马上十分高兴地夸奖说:“不简单呀,实在是不简单。《识千字》你写得全么?”
她羞涩地说:“全认得,字怕写不全……”
张书记马上转过身子,对着一直把脸高扬着傻笑的民兵连长谢有福问道:“这个小伙,你能写多少字?”
有福一听张书记点名问他,立即像电影上那些军官听到命令一般“腾”地站起身来,两只手紧紧地贴在屁股蛋子上说:“报告张书记,这个么,我自己也心中一直没个数!不过,我是全日制完小毕业,算盘学过‘狮子滚绣球’喀!”
张书记一看再问下去,没准这小伙会晕过去,忙说:“好,坐下坐下。”他这才把眼神转向大家认真地说,“啥叫教育农民?首先就是扫盲,让大家识字明理。村上办的那些识字班、耕读班、夜校都要办好办扎实,培养有文化的农民是我们党今后几十年的大事情。你们村干部中年轻人不少嘛,还都有点文化,这是个很好的兆头。”
他自己把椅子移了移,特意面对着高运喜和佑普老汉说:“有些事儿,让我个人去理解,也还得一个过程。再过十年八年,咱们坐到一块儿再讨论,或者是你们对了,或者是你们错了,一切都得用事实说话。今天咱们到会的都是些党员和积极分子,也都应当明白我们为什么入党!想不通就发牢骚、就瞎折腾这怎么行?有些困惑,特别是对党的农村政策的认识,我想这也不是一时半会想让提高就一下子能提高的事情。我只对你们说一句话,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执行时干部是决定的因素。你们完全可以站在党的最高利益上去执行它,当然,谁也不能更改政令,更不能无所作为!至于谢佑普同志这次所犯的错误,性质也确实是十分严重的。不过,在处理上我还是做了保守派的。让他留在党内有好处,相互沟通更有利于他个人改正错误,还可以提高大家的免疫力嘛。犯了错误,就把一个解放前入党的老同志一棍子撂倒,于情于理都是不负责任的。县上主张杀一儆百,我说刀下留人!有些人可能会说,谢佑普同志曾经是我张义伦的救命恩人,这个一点都不假。在任何场合,本人也绝不否认。同志们,他也是一名忠诚的共产主义老战士啊!不过,我希望老同志这次能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不断改造世界观;不背包袱,继续前进……”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只有谢氏祠堂里大队办公室这间屋子的马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