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两个女人一台戏
有关划地的事情,高运喜一直不露声色。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情。其实,他心中有个老底。这号村庄大事,只要谢佑普这个人不犯混,一切都是闲淡事情。
办此类咬手事情,这个人历来也很有章法。他先找机会和老爷子就此事简单地沟通了一下,随即就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结果,谢舍娃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悦意,但还是被迫同意了“整块勘界,就近补缺”的党员倡议。六队这么一“让”,新成立的第七生产队最终得到了相对连接着的又距离他们居住地较近的几个整块大田。几个队一看谢舍娃阵前倒戈,也十分利落地给六队划了补缺。而且,三划两不划倒让谢舍娃这个精灵鬼占了个大便宜。一开始,五队曾担心六队不愿意要他们涝池岸边那块靠近村边、经常受家畜糟践的地,便有意多划出了三亩地以示补偿,但他们却忘记了,那片地边还生长着七棵百年以上的大柿树。
另一个事头儿谢要栓,因碍于自家兄弟在村上大小也是个干部,而且又少了谢舍娃这个炮筒子,便觉得再闹下去也是白搭工夫,便也偃旗息鼓了。其他小队一看风向不对,也不再跟在后边瞎起哄。
长稔塬自古人少地阔,低产的原因是天雨稀薄。只要老天爷每年春夏两季多恩赐点雨水,农户有足够的肥料入地,打多打少确实不在于地亩大小。眼下,这突然变得好起来的年景,让全村人已经无比惊喜。如果连续遇上几季好收成,凭着他们现在这些老牛破车疙瘩绳,各队能不能及时把一地庄稼收回来还是个大问题呢。看着眼前疯长着的秋庄稼,不久,大家也就把划地的事情丢在了脑后。
然而,新近加入的“七队”带来的麻烦事儿,却绞缠得几个村干部不得安宁。
这天,要栓在家里正吃午饭,三弟栓柱急匆匆地进了门。大嫂一见三弟一天到晚忙得像个龟兹,也不问话,便给他盛了一大碗荞面剁剁送到手里。
栓柱往台阶上一圪蹴,捉住筷子就夹菜,一边吃一边和大哥商量着说:“咱队里放在麦场边那一副车厢,你能不能借给我先用用?”
老大也不停筷子,随口问:“又没个车轱辘,你借那破车厢干啥呀?”
栓柱说:“我在五队已经寻下一对儿铁轱辘,七队还没一辆车呢。唉,支书支派着让我去尽快地帮他们把集体生产组织起来。那帮穷鬼,连个好镰刀都拿不出一把来。这几天,粪土送不到地里,到时秋庄稼拉不出地外。单靠那些死老汉病娃用肩膀头子,麦子等到开过年我看都不一定能种进土里!”
老大听罢,也有点替老三着急地说:“像今年秋里这雨水,铁车进了地,三头牛都拉不出来,人咋拉得动那么重的铁车?”
栓柱没好气地说:“人不上,他们哪里有牲口嘛!”
老大饱饱地喝了一口汤,停住筷子想了想说:“这样吧,队上那两个架子车你先借给他们用几天,好赖人拉着也能轻省些。咱还有那几头牲口哩,好赖也比他们好对付。”
栓柱闷着头吃了两大碗饭,临走时不但不言谢,还像使唤丫鬟似的给大嫂安顿说:“变巧在沟里割倒些谷子,她喊我帮她背回来。你帮她把穗儿先剪了,谷秆先撂在坡上,过几天我有时间了再去背。刚才在家里她又吵又闹的……你过去劝一劝。谁叫咱当这破干部哩?忙得人恨不得生三只脚……”
老大一听就这么个事情,还值得他细致安排。于是,冲着三弟要出门的背影就丢了一句:“你忙你的事去,我一会儿和你嫂子帮着连谷子带秆都背回来先晾着。谷秆见不得雨水,放到沟坡上,最后还不是个一撂下场?”
栓柱前脚刚出门,老大就起身找绳准备下沟,这时候弟媳变巧却揉着红红的鼻子进了门。
变巧见了大嫂,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哇”地哭出了声,大嫂忙问:“咋?好好的又闹伙啥哩?吃了没有?我给你盛饭去……”
看见弟媳进门那副样子,当大哥的也不好说什么。他只随口问了一句:“哭啥哩,好好过光景哩么,整天闹伙能当饭吃么?”
变巧哽咽地说:“你当大哥的也不说说他,当个破干部,进了家门四指不弹尘,整天像个甩手掌柜的,还开口就骂、动手便打,我好像是个捡来的舍娃子,为这个破日子整天淘奴把身都淘贱了!”
要栓一听,小两口之间无非是些提不起线索的家长里短,就规劝地说:“打得要咋?他不去背庄稼还有理了?再说,你也别给他火上浇油么。当干部事儿多,你在后边少唠叨一点不就完了?”
变巧也不还嘴只是抽泣,嫂子端来饭碗她也不接,半天才说:“这,这日子我看是没法过了!”
老大爱理不理地依然打着绳结,心想,女人家也就这点破本事,动不动就是这句话。整天说没法过了,也没见谁家没往下过。于是,他心不在焉地规劝三弟媳说:“你先吃一点饭,我和你嫂子这就跟你一块下沟去。就那点小活路,几个人搭手干起来值个啥嘛?!”
变巧还是不端碗,委屈地说:“你不知道,家里那点活路倒是个啥嘛!他……他跟那骚狐狸明铺暗盖的,晌午,我看见‘酸辣子’穿得花里胡哨地先出了村,他跟屁股就去了沟沿豁……”
老大一听弟媳说出了这种话,就多少有点生气地说:“七队那些人像一窝没王的蜂,光那一摊子烂事眼下就够他一个人忙活的了,咋还会像你说的那样倜傥?柱子是你男人,他是个啥成色你还能不知道?走,先背庄稼去,要真的有点影儿,看我不打折他个狗腿!”
变巧刚要走,大嫂忙说:“你填点肚子再走么!”
要栓也劝弟媳说:“你急得走啥哩?满沟都是收倒的庄稼,我和你嫂子知道哪个坡上是你收的?”说完他拿起一把背庄稼用的划子绳先走了,变巧和大嫂后面紧跟着也出了门。
一路上,妯娌俩小声说着女人的贴己话。变巧不时地向身后打量着慢吞吞走路的大哥,那样子好像只怕老大听见。说也奇怪,几妯娌平时都不怕各家炕头的男人,却一个个都怕着老大几分。
三个人忙活了大半晌,总算把庄稼背上了沟。
天快擦黑这阵子,“酸辣子”刘冬花忙忙张张摸进了村。她也顾不上回家,先进了栓柱家门。
忙活了一后晌的变巧,正坐在院里用连枷打晾了半天的荞麦。冬花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她也没看变巧那脸色,仍像平时一样开玩笑地问:“喂,老伙计,你那口子哩?”
变巧一个人正生闷气,跪在那儿没好气地说:“找他呀?哼,早让野母狗招去娈蛋去了!”
“酸辣子”一听变巧的话味儿不对头,又小心地问:“耶,你这是跟谁又怄气哩?”
变巧也不掩饰地说:“吃着、喝着,自己心里觉着;说谁她心里肯定明白!”
“酸辣子”一看院子前后就她俩,立即感觉到这话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就有点动气地说:“有话你就明说,谁又在你跟前嚼舌头哩?”
变巧一脸恼怒地说:“这还用谁学说?天黑啦,熬不住啦?跑到别人家里抢汉子来啦?你总得让他歇一阵儿吧?”
“酸辣子”一时被气得脸色乌青,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来。平白无故受人这一顿诟骂,她倒是想扭头一走了之,却被女人那些鸡肠鼠肚的禀性拉住了脚步。她觉得,这口不明不白的冤枉气给谁也咽不下去,便转过身抹下脸给变巧丢下一句:“哟,看把你家男人说得值钱的。就他那个驴模乃,老娘我还看不上眼哩!要不是他求我,我才懒得管他那些咸淡事情……”
一听对方说出这号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话,变巧陡然无端地感到受了极大的羞辱,便一跳三尺高地破口大骂道:“你个骚母狗,想挨毬还挑亲丑哩?是谁把人家德懋老汉拦在苞谷地里脱了裤子?听了都叫人恶心!”
“酸辣子”先是一怔,继而脸色煞白哑口无言。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过去那个个不愿回想的噩梦,居然还有人一直在替她惦记着……瞬间,一股被知心朋友揭了疮疤的愤懑和羞耻使她失却了常人的理性。为了气气对方,她也胡言乱语起来——“咋啦?不服气?谁叫老娘有那号本事!你咋连自家的男人都管不饱,还有脸在自家院子给人扬摆?!”
变巧哪里受过这等羞辱,随即跳上前去抓住冬花的头发便开始撕打。冬花也不管自己这是在人家院里,回手抓住变巧的裤子,一把就给扯下了地……眼见着变巧那白花花的大屁股露出了大半截,两人依然撕扯得互不丢手……
那些隔墙听声的邻居,一听两人已经开打,而且愈闹愈烈,只好一起跑过来劝架。两个人虽然被邻居死拉硬拽地总算是分开了,仍然不肯罢休地相互对骂着。
变巧当然是得理不饶人。她一手提着裤子,不住地遮盖着自己露出的皮肉,嘴里依然很有章法地继续数骂:“母狗不翘尾,牙狗不跳起!我早看你这个狐狸精对我家柱子没安好心。咋,冤枉你啦?这么忙的时月,你一个人穿得花里胡哨跑到娘家做啥去?谁不知道你骚劲大,钻到荒沟野洼和别个男人脱裤子,也不怕厉风钻到你狗湿的尻子里去!你还敢到我屋里来找他,看把你狗湿的吃得恁开的!”
“酸辣子”虽然气得浑身颤抖,还是耐心地给四邻解释说:“栓柱叫我到我娘家巷里问绳匠哩,这才进门,她不问青红皂白就又打又骂的。我跑了一天没吃没喝了,到头来却落了这么个话说!”
变巧不依不饶地说:“活该!没吃没喝还让我给你当丫鬟做饭吃是不是?有本事今夜你娃儿甭走,叫我看你个骚货敢占我的炕头!”
两人骂得不可开交,邻居们又不好相劝。正在大家进退两难时,谢栓柱却不迟不早地进了门。一看自家院子里鸡飞狗跳的这个摊场,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
天色已经暗下了,他瞅了半天才看清地上坐的是“酸辣子”,忙凑上去问:“哎,伙计,我叫你闹啥去啦?你咋跑回来坐在这里和人闹事哩?”
“酸辣子”满肚子委屈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只叫了一声“谢支书……”便呜呜地哭开了。
变巧一看自家男人进门先不问她,倒和这个“破鞋”亲亲地搭起了腔,立时又来气了,冲过去就又开始撕扯。栓柱拉住自己婆娘,十分生气地问:“咋哩?有啥事不能说?打啥哩?”
变巧中午那气还在肚子里憋着,当着许多邻居的面,她居然“噗”的一声给自家男人唾了一脸,开口便骂:“你湿你妈!到了这一阵还向着外姓旁人?我今日也不活了!”说完,一头就撞了过来。
栓柱最讨厌自家婆娘有事无事撒泼这个坏毛病,在左邻右舍面前又受到女人如此辱没,他一时按捺不住心头那股无名怒火,抬手扇了女人一个大耳光!
变巧背了一后晌庄稼,回来又抡了小半晌连枷棍,再加上刚才那一番折腾,早已有点心跳气短。男人又一巴掌打来,她立时被打得晕了过去……
被人急急忙忙喊来管事的老大,一路上听了些偏话,进门后只见“酸辣子”好好地坐在当院中,弟媳却被老三打得趴在地上没了气息……他也不问青红皂白,抓起地上那把牛皮绳就没头没脑地在栓柱身上狠抽起来。栓柱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
一群围着劝架的婆娘女子,哪敢去拦一个火气中烧的壮汉?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大在那儿指教老三,直把栓柱打得抱着脑袋无处可躲。看见老大盛怒未消,几个妇女一哄而上,抱腿的抱腿、扯胳膊的扯胳膊,总算把要栓劝住了。
看着老三仍像犟驴一样不说话,要栓这才气急败坏地开口骂道:“反了天啦!学会打媳妇了?一巷人都忙着收秋哩,下地回来不烧汤都挤在你家看狗娈蛋呢!我看你整天也是把丢人败姓当成是给大家演‘天官赐福’哩!脖子趔得咋?你小子以后给我长点记性!”
这时候,“酸辣子”慢慢地站起身来,胡乱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草屑,镇定地说:“要栓哥,都怪我没说清,不关谢支书的事喀……”
要栓正在气头上,立即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说:“这院子里的锅碗瓢盆,咋搅和着个你?有你说的啥哩!”
变巧被人灌了几口热水,这阵子已经渐渐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大哥来护驾,又开始哭闹起来——“大哥呀,你可得给我做主呀……”
栓柱这才明白,莫不是“酸辣子”被自家老婆误会了?他忙给大伙解释地说:“唉,这号事情要叫我开口澄清哩!”
老大只怕家丑外扬,挥着手对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说:“有啥看的,都回去!”
栓柱却不想让一巷人就这么一走了事,对着老大说:“你倒知道个啥嘛。我早上让冬花去她娘家请个绳匠,找了半天才在坡沟上找着她。人家手头的活路忙得走不开,我给狗剩说了一蒲篮好话,他才同意让婆娘去。刚才,我一回村先去了她家,狗剩在沟里背庄稼还没上来,家里黑麻咕咚的,驴驴娃一个人被锁在院里吓得直叫唤。谁能想到,她却在这里遭人打骂哩!冤枉人也得有个影影么,你们看我和冬花是那号人不?”
“酸辣子”一听她那宝贝儿子还在屋里反锁着,刚抽身想走,栓柱忙喊住她问:“你也是,自己没长嘴呀?你问的皮匠咋样了?七队拴了个破车,连一根纳鞋底的细绳绳都没有,叫他们拿社员的裤带做套绳呀?唉,给人当这号毬干部,我真是羞了先人了!”
“酸辣子”这才记起了栓柱叫她去问皮匠的事还没回话,就气哼哼地说:“你明天派个架子车拉家具去,那皮匠的腿脚不灵便,走不了这么长的路,就这。”说罢,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扭头便出了门。
邻居们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便不再围观,三三两两地出门走了。
老大这时候也有点明白,可能自己跟着这群混账女人真的是委屈了老三。一看栓柱脸上起了血印子,他顺手从捶衣石上拿起条冷毛巾递了过去,这才开口说:“女人么,心都窄小。你再忙张,也给屋里人说清楚,这能用你多少工夫?”
栓柱一边擦脸,一边委屈地说:“她几时倒提说过这号事嘛?平日里两个人相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逮个虱子都记得掰条腿儿分给对方,谁知道今日咋又会打得血里捞人!”
要栓惆怅地对自家兄弟说:“当干部难,当七队这个家就更难。你先让他们自己选个队长不就得啦,你一个人就是块铁疙瘩,又能捻几斤钉子?”
栓柱走过去帮着大嫂把媳妇扶到台阶边让变巧坐定,这才对老大说:“唉,还选队长哩。七八十口人就来自于五省十六个县,谁敢当那队长?我这一去,半天先寻不下个能敲响的东西。到了后晌,好不容易在六队要了一张打了尖的旧犁铧,好赖先吊起来当钟敲……”说完这些,他自己居然苦笑了几声。
老大一听也真是太难了,就对老三说:“过了这两天,坡里的秋收了,我让队里给你派两个人去帮忙这波客户指拨活路,冬闲时再动拴车、修犁那些大摊场。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哩,你再急又有啥用?穷汉起家也得三辈人哩,一年半载想让这群五王八侯的光景变模样,世上哪里有那么轻巧的事哩。”
栓柱叹了一口气,摸出一包烂纸烟给老大递了过去,自己也抽上一根点着后又说:“这些人也太苦了。下沟去挑水,连根扁担都没有。婆娘娃娃用树棍抬着个陶瓦罐儿,一天得跑好几个来回。二三十户人家,只有三家有大案板。有些家户,洗脸、和面都只能用一个破瓦盆。更要命的是,巷里还有十多个失学的娃娃。高支书安顿说,无论如何得先把娃娃接到咱这边住校,让我赶紧安排落实。他说起来倒是容易,那些客户大多数家里只有一床破棉絮,娃娃背走了全家人咋办?何况,有些家连一床棉絮都没有哩!”
提起这些让人头大的事情,栓柱立马就有点急不可耐起来,他焦急地说:“我得和高支书再商量一下。唉,咱们平时没事,谁倒是有那闲空钻过他们那黑窑窟窿嘛。进门你尽管哈着腰,不小心就碰着了头;炕是土墩墩,锅灶是土坎坎,桌子也是就着土崖留了个土疙瘩。我后晌去了西头一家,那女人一见我进了门,就飞快地跳上炕,盖了一件破褂子坐在那儿就是不下来。已经到了这个季节了,她的裤子也不知是洗了没晾干,还是叫男人娃娃穿出了门,尻子上只剩下一件遮不住皮肉的大裤衩……眼下,天还不咋冷,入冬后,他们那边真能把老人冻死在土窑里呢!我初步这么想了一下,咱好赖先得组织各队送上几十个干泥基,入冬前每户必须盘一个大火炕。看来,让大伙捐铺盖的事情也不现实,各户捐一点破衣烂衫旧套子、组织妇女去给缝一缝就算不错了。你不知道,他们那些女人也笨得要死!不会织布纺花,更不用说做针线了,也不知道她们在老家穿啥哩。唉,跟你们说这些话倒能顶啥用嘛!我这就到高支书家再坐坐去……”
说完,他不管不顾地又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