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一世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半亩园:跨越六朝的渊源

提起清代大园艺家李渔,不见得谁都知道,但要说起金兀术就不一样了,这个在《岳飞传》里率领军师哈密蚩等屡犯中原的“四狼主”几乎人人尽知。如果以连环画和评书里的形象为蓝本,这兀术的模样可真够吓人的,青面獠牙,蛮荒得很,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历史和传奇常常差距太大,兀术是被人往寒碜里整,才弄得不人不鬼。

2002年,北京历史博物馆有过一次辽代文物展,其中有一幅壁画,所绘的几位大辽男子的形象让人看到了辽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与古代汉人差不多,只是装束更简洁一些。2013年9月到2014年3月,首都博物馆举办了“白山黑水海东青——纪念金中都建都860年特展”,文物中的金代墓葬壁画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到金人的模样,他们与辽人、宋人的形象有许多类似之处,兀术说不定也就是壁画里那种朴实的北方农民的样儿。

兀术是金人完颜氏,后来同样崛起于山海关外的清人爱新觉罗氏最初也曾称“后金”,从名字上就表明了彼此的渊源。爱新觉罗氏与完颜氏都是女真人,同族、同源但是不同部,爱新觉罗在入关前便有完颜氏后人在上三旗之一的镶黄旗跟随努尔哈赤与明朝军队作战,在攻锦州的塔山之战、杏山之战以及后来的征高丽中率火炮营为先锋,立有重大战功,因而颇得重任。可以说,隔过元明两代的金兀术后人又打回北京并从此长期生活在这里了。

金代墓葬壁画中的人物形象

那么,完颜氏在北京还有遗迹吗?

有,这就是今天东城区黄米胡同的半亩园旧址。

半亩园是清代大园艺家李渔的得意作品,完颜氏与李渔,可谓一武一文,这一园之缘如果不是事实,还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联结这一因缘的是清代完颜氏后裔麟庆。

麟庆为得到半亩园,却也花了30年的时间,可谓心向往之,终于圆梦。

道光朝兵部侍郎、江南河道总督麟庆,由于是完颜氏后裔,常自称“长白麟庆”。这位麟庆大人好风雅、好游冶、好结交,19岁即为进士,在同科241人中年纪最小。他一生大半时间宦游在外,在河南、贵州、安徽、湖北等地,作管理水利的官员,这职务使他见过的名山大川非常多,每遇胜景,他都请画家绘下,而他则配文记述,终成八十篇,汇为一套三卷本的《鸿雪因缘图记》,给后人留下一部很有趣味又有史料价值的名著。半亩园就收录在这本书里。

金代墓葬中的壁画

《鸿雪因缘图记》半亩园图

麟庆对前朝文人李渔很是仰慕,还在嘉庆十六年的时候,一次,在宣外韩家潭芥子园游玩时,麟庆听说东城半亩园同芥子园一样,都是李渔所设计的名园,心下便有所动。30年以后,即道光二十一年,半亩园终于由麟庆购得,从此,优雅的半亩园成为完颜氏在京亲眷经常聚会的地方。

半亩园本是清初贾汉复的宅园,四进院落,李笠翁主持修建,垒石专家张南垣协助。它位于紫禁城外东北角的弓弦胡同内,西边是东皇城根,东侧隔街是大佛寺和隆福寺,后面是宽街,而往南可到东四西大街,这地方,进胡同极其幽静,出胡同相当繁华,实在难得。麟庆说这所园子“垒石成山,引水作沼,平台曲室,奥如旷如”,但在他接手前,园子曾作过仓储、歌舞场,不复当年李笠翁所设计的本来面目,于是,麟庆让长子崇实主持修复,将图样邮寄江南给他审看。修复后的半亩园按麟庆的意思设有“云荫堂”“拜石轩”“曝画廊”“近光阁”“退思斋”“赏春亭”和“凝香室”等,此外,还有“嫏妙境”“海棠吟社”“玲珑池馆”“潇湘小影”“云容石态之轩”“庵秀山房”等,麟庆一律请师友题匾,他自己则为云荫堂题写抱柱楹联:“源溯白山,幸相承七叶金貂,哪敢问清风明月;居邻紫禁,好位置廿年琴鹤,愿长依舜日尧天。”又从江南购得状元梁阶平所书的棕竹楹联:“文酒聚三楹,晤对间今今古古;烟霞藏十芴,卧游边水水山山。”也悬于堂前。

麟庆对经营半亩园是非常得意的。在他的策划下,半亩园形成三个亮点:以二十四景组成一座风光独到的私家园林,以丰厚的文玩藏品构成一个私人博物馆,以多可充栋的书籍图册撑起一家民间图书馆。

黄米胡同半亩园旧址只是原来整个园子的东路,它的中部和西部,即园艺的主体和精华部分已面目全非。有一幅辅仁大学贺登崧教授在20世纪40年代为半亩园所绘的平面图,庶几可以帮我们想象当年这所名园的风采,假山、池沼、高阁、画廊、亭榭、奇树、怪石——疏密有致地布置其间,整个一幅充满东方情趣的上品诗画天地。坐在先月榭旁,那荷花池里的鱼儿该让你尽忘凡尘;沿土坡而上,登到近光阁楼上,紫禁城角楼和神武门近在咫尺,景山五亭亦在望中,晴天的时候,远方的西山怕也是观得到的。

麟庆的园子是在李笠翁设计的半亩园基础上改建而成的,园里有些地方还是笠翁的原物。世人只知李笠翁在北京主持营建了芥子园和半亩园,但如今已无法领略其风范了,这是整个北京的一件憾事。传统中国有几样东西是不被当作艺术对待的,譬如建筑、木器,人们认为那是一种“手艺”,是匠人用砖瓦和木头制作出的供人使用的东西,而对其艺术属性一向认识不足。新朝对旧朝的建筑遗留,拆毁改用,甚至“楚人一炬”,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项羽火烧阿房宫之后,几乎每一代王朝的皇宫都成为旧主的殉葬品,只有清朝之于明朝是半个例外,之所以说是“半个”,那是因为清王朝沿用了明的旧宫,但却对明皇陵做了偷梁换柱,把人家的楠木梁柱抽去另作他用。缺少对前人建筑的艺术认识,眼里只有“实用”而无其他,实在是一种可鄙的浅见。

我们失去了太多的建筑遗产,像李笠翁这样世不两出的艺术大家只留下一部《一家言》供我们浏览,他的芥子园比半亩园消逝得更快,幸亏有一部《芥子园画传》在画家中流传,使“芥子园”这三个字有时还能挂在一小圈人唇边。失传——中国的艺术和科技探求常常遭此厄运。一代传奇人物李笠翁的艺术主张,我们可以通过《一家言》得窥一二,笠翁实在是太有魅力了,这个古今第一流的“侃爷”馋得我们想看看他老先生嘀咕出的东西是个啥样子,然而我们遇到的是“失传”的梦魇。

笠翁自言有两件事是他一生的绝技,一是作乐编曲,二是置造园林,自恨一直不能有所施展。读他在《闲情偶记》里的议论,真让人觉得句句锦绣,无论是说唱曲,说园艺,笠翁最突出的主张就是“个性”。对唱曲,他要“自选优伶,使歌自撰之词曲,口授而躬试之,无论新裁之曲,可使迥异时腔,即旧日传奇,一概删其腐习而益以新格,为往时作者别开生面”;对园艺,他要“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出自己裁,别开生面,讲究的都是一种个性,然而芥子园湮灭红尘,半亩园面目全非,笠翁先生的雅人高致真真“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说起来,笠翁要算古今第一善玩的文人,一生大半时间是拉扯着自己的私家戏班到处演出,作高级乞讨。言其“善玩”,是因为他不仅爱玩,而且会玩,玩出百般花样,玩得津津有味,中国传统文人所热衷的“琴棋书画”,在他只是“小儿科”,这位玩哪样是哪样的大仙,不仅要玩出新鲜的花样,而且还要上升到理论,发前人所未发,屡屡让人拍案叫绝,举凡词曲、演艺、园冶、饮馔、养植乃至声容消受,他都嘀咕出一大套让你意想不到的境界,他后来把这些写成《闲情偶记》,专门指导人怎么个玩法算上品,坊间推出后一直刊印不绝,不但是“畅销书”,而且是“长销书”。

李笠翁算是以玩名天下的奇人了,后来袁世凯的儿子袁克文多少有点他的意思,但前者是以穷儒玩个痛快,后者是大爷有钱要怎样就怎样,终竟不同。这样一位来自浙江的奇人在北京弄出来的园林,该是奇货可居的东西了,难怪麟庆孜孜几十年要把它弄到手。他得到半亩园时,笠瓮已作古60年,但笠翁手植树和园子基本规模甚至一些建筑还在,麟庆是看到笠翁遗韵的,同时,他又加进自己的想法让园子重光了。在此基准上,应该说他对园艺精品的传承作了贡献。

那么我们就要提及麟庆半亩园的另外两个亮点:由丰厚的文玩藏品构成的私人博物馆、由多可充栋的书籍图册撑起的民间图书馆。这是麟庆对半亩园的延续和发展所作出的重要补充。

麟庆手中的半亩园积蓄了各类图书85 000多卷,其中,像康熙年间初刻的《佩文韵府》,宋刻本《诗》《书》《易》,元刻本《文献通考》、万花楼刻本《昭明文选》等,都弥足珍贵。完颜氏到了麟庆这一代,早已不是一介武夫的样子,而是颇具文翰之风了,有他本人的诗为证:“琅缳古福地,梦到惟张华。藏书千万卷,便是神仙家。小园营半亩,古帙积五车。坐拥欣自娱,种竹还栽花。遗金戒满盈,习俗祛浮华。区区抱经心,慎守虚无夸。”如诗中所述,他以藏书为神仙日子,并且教育子孙读书戒俗,事实上,在京完颜氏子弟都叨了半亩园藏书的光,把这儿当作了读书学习的图书馆,麟庆集古人名句的楹联成为这一景象的写照:“万卷藏书宜子弟,一家终日在楼台。”

北京白纸坊地区出土的金代铜坐龙

北京西城月坛南街出土的金代錾花高足金制酒杯

文翰之癖也使麟庆雅好古董收藏。奇木怪石、古琴铜鼎、矿石竹刻等贵重文玩,在半亩园中是特辟几间藏室分别陈列的。半亩园西部的水池山石之间,或隐或显地是晒画的曝画廊、陈列奇石的拜石轩、专藏鼎鼐的永保尊彝之室等收藏室、摆放古琴的退思宅,珍藏着麟庆几十年宦游期间寻访的金石收获,成为半亩园有别于一般园林的独到之处。当时,京师官宦文士都仰慕半亩园的收藏,而麟庆又是最好文翰交游的,所以,他这里成为一个名声远震的会聚之所,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一个文化沙龙。士绅在这里的游览和聚会,也为半亩园留下大量诗词和书画作品,麟庆曾编印成“半亩园二十四景图册”和“半亩园帖”。

首先是一所含有二十四景的私家园林,其次又是博物馆和图书馆,整个花园富贵而又饶有书卷气。半亩园这种内涵丰厚的建园方式,在京城独树一帜。金兀术的后人接过了李笠翁的衣钵,历史有时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今天半亩园的遗址还在,但历经清朝覆亡之后的种种动荡,它已面目大变。2002年夏,我在中国美术馆后身的黄米胡同里找到了它,门楼依旧,门旁的八字影壁让你一望便知,这里当年绝非寻常之地。大门两侧,“泰山石敢当”也还在,只是石皮剥落,文饰看不清了,门道里那一对门墩乃是汉白玉雕成,图案精细,甚至门里那一对都雕了花纹,在京城里无出其右。门簪则为六角形,蓝底金字:“元亨利贞”,而对着的照壁却有些惨,被当作女厕所的一面墙利用着,我实在喜欢它上面的砖雕,赶紧以超快速度拍摄下来,唯恐恰巧有女士从那里面走出来。

进得大门,右侧一座便门,下部改了新砖,上部一段木架还是旧物。细看时,我发现门侧有两坐汉白玉础石,按照它们的样式推断,该是一座小型牌楼的底座。门是关着的,那里面已在外墙东侧开了直通黄米胡同的门。顺着东边往里走,就看见被院中人称为“状元楼”的一座两层楼。当初该有前廊的,现在住户已将窗户推到檐下了。

半亩园的整个西部园林部分已经没有了,只有沿黄米胡同另开门的三个院子有些旧貌,虽然院内杂物有些凌乱,但房子遗韵尚存,尤其是一排拱形后窗,是古建业内称作圆明园式的,很是优美,它们顽强地在这个少有人行的胡同里证明着往昔的烟云。

大门

门侧八字影壁

东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