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二)
浩烟下马车接过江枫归还的包裹,轻轻说:“谢谢你!你没去看望朋友?”
“良国混乱不治,东门镇一带向来险恶,我想想还是送你一程为好。”
浩烟心头一暖。在崔府,尽管有几个哥哥,但他们为了名利整天忙于算计,彼此感情极淡,盼妹妹为娘家带来更大的利益,何尝关心过妹妹的安危?五姐是嫡出,嫁给太子到如今只挣了个良媛的身份,未曾生子偏又失宠,崔府十分担忧,担忧的是与太子府断了关系,远不是这一个女人的命运。
“其实我不去安徽。”
江枫微微诧异。
“江大哥,我陪你去看望你朋友后,你能否送我去扬州?就当你接下一桩生意吧,我付你足够的经费。”
“扬州?那么远!你有亲戚在那?”
“嗯!”浩烟幽深眼眸里透出坚决之意,“我一定去!”
“也行,你孤身上路实在危险。”
江枫打发走车夫,载着浩烟奔驰段路程,浩烟说累着要休息会。此刻正站在一座木桥上,桥下溪水湍急,马显然渴了自己掉转方向往溪边奔去,江枫勒停马,慢慢放下浩烟,他牵着马去溪边。
马在下游饮水,浩烟向上游走了几米远,她想洗个脸。溪边石头被水流冲刷得很光滑,浩烟蹲下身掬水洗脸,谁料一伸手,笼在袖子里的丝巾掉了,浩烟伸手去够,脚底一滑连人都卷入溪水中,江枫跳入溪流及时拦住被水冲跑的浩烟。浩烟呛了几口水,浑身湿透,仓皇中她的两手紧紧抱着江枫的手臂,那一刻,她多希望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亲哥哥。
江枫扶着浩烟上岸,浩烟擦了擦脸,浑身冰冷。
江枫的衣服也湿了,他一边拧水,问浩烟:“摔着没有?这天气凉,得赶快换衣服,不然会生病的。那山腰间有户人家,我们去那借个房间你洗洗热水澡,顺便弄些姜汤给你驱寒。”
浩烟听从了,冷的直打哆嗦,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恨不得即刻换了湿衣裳。
走近山腰间那所木屋,隔着篱笆墙只见一个老婆婆坐在院子里纺纱。
江枫咳了一声,说道:“大娘,打扰你一下?”
老婆婆放下手中活计,走过来眯眼打量这对男女。江枫说明原委,“我妹妹掉水里,想借地方洗澡,烧点姜汤驱寒。”他说着摸出一两碎银子给老婆婆,“再麻烦老婆婆弄点吃食,我们兄妹吃顿饭再走。”
老婆婆见有银两十分高兴,她满口应允,接过银子,招呼江枫、浩烟进院子歇息。
老婆婆一边生火烧热水,一边煮姜汤。
浩烟换了老婆婆给的衣裳,大约是她女儿穿的,倒也整齐干净。
老婆婆做好饭。江枫在小院子里摆一张桌子,老婆婆与浩烟端来饭菜。
一盘炒鸡蛋、红焖野兔肉、两样野菜、两碗手擀面,自然还有家酿的美酒。
老婆婆不愿一起吃饭,说要等进城卖柴的老头子回来再说。她女儿嫁人了,老两口相依为命。
浩烟饿极,素日里再丰盛的也不及这个香,一顿饭吃得通体舒畅,野兔肉放的辣椒放多了,浩烟又出了身汗。抬头见江枫慢慢喝着酒,偶尔瞧一眼自己。
“你怎么不吃菜?面条也快凉了。”
“酒喝足了再说。你要不要喝一点?”
“不要。不习惯喝酒。”
“酒——却是最好的朋友。”江枫说完,开始吃面条。
浩烟笑道:“你也饿了。”见江枫剑不离身,又说道,“你一直带着剑四处流浪吗?”
“嗯。”江枫解下披风给浩烟披上,“刚出了汗,不能再吹风。”
浩烟嫣然一笑:“谢谢。”
江枫不由一愣,这笑容记忆里模糊存在着。那日见着浩烟的画像,心中疑惑几分——几年前他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幅画,这姑娘倒与那女子有五六分相似;他去问兄长,兄长说那女子只是父亲的妾,身份低微,后来因为形势所逼将她转送他人了,至于何人,兄长守口如瓶。正因如此,他未见浩烟便多了分亲切和怜悯之情。
“你去扬州,那里都有哪些亲人?”
浩烟反问:“你孤身一人在外,是因为家里没有牵挂了吗?”
“可以这么说。我父亲去世多年,哥哥早就成家立业,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浩烟紧一步追问:“你听说过你们县有个叫江万流的人?”母亲说过,她的生父姓江,安徽宣城人,她忍不住去打听有关生父的消息。
“正是家父。”
浩烟的心突地一沉,仍旧不甘心:“我听说的那个江万流曾经在长安做过官。”
“十几年前,我父亲的确在长安做官,后来江山更替,我父亲不愿臣服现在的皇帝,带着我弟兄两人回到故乡,不曾再来良国。你小小年纪如何听说家父姓名?”
“听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提起过,她说,她曾嫁过一个男人,叫做江万流,可惜命运捉弄,他们被迫分开了……”
“你——母亲和她的朋友,哪里人氏?”
“原籍扬州的。”
“我父亲在我生母病故后确实接回一个叫穆姬的女子,他们生活不到半年时间……”
无可置疑,她的母亲也叫穆姬!她不甘心,这个生父她还没有见上一面就死了!那个男人,造成了母亲和她的悲剧!他却早早解脱了。浩烟解下脖子里的挂饰,递给江枫。
江枫仔细看了,叹说:“这玉有一对,大哥是长子,父亲给了他一只,另一只给了他的新婚妻子穆姬。”
浩烟含泪站起:“你父亲犯了错,被他的同僚胁迫,不得不将穆姬转送给他的同僚——现在的御史大人崔应有!”
江枫面露惭愧之色:“我父亲自从穆姬走后,便郁郁寡欢,再没娶妻纳妾。——现在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跟姨娘的相处的时光,却一直记得她牵我的手去花园里散步,她的手很温暖,她的胳膊上总搭着件小外套,那大约是为我准备的。我一岁多便失去了母亲,对于母亲的回忆也就是姨娘给予的。”
浩烟噎住许多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他亲妹妹,恐怕他也无法置信这个事实,母亲离开江万流时已有身孕,只是时间太短,谁也没发觉。往事已成尘,时间累积了太多无奈和悲伤,时光无法倒流,就让那个秘密永久埋藏吧。
浩烟将比目鱼形玉佩归还,江枫推辞。浩烟执意不要,“本是你们江家的宝贝,该原物奉还。我只是替那个穆姬完成她的心愿。”
江枫只得收住,他本不善言语,握住玉佩久久沉默。
“呃……她……穆姬姨娘已不在人世了吧?”
“是的,今天我本想去寻找她的坟茔尽尽孝心,她被葬在乱坟岗,连最后的体面都没保留。”
“她到最后还恨我父亲无情无义吧?”
“没有。她只是说倘若遇到江家后人,把这玉佩归还。”
江枫心里明白七八分,不便多追问浩烟的遭遇,调开话题:“你母亲离开扬州近二十年,你去还能寻到亲戚吗?何况天下四分五裂,扬州早已是异国他乡!”
一席话把浩烟的心刺痛了,母亲哪来的亲戚?母亲五岁便被卖到城里妓院,长大后又被游玩路过此地的江万流赎走,再也没回故乡过。她只记得乡下的小桥流水和歌坊里同甘苦的姐妹,幼年的事都模糊了。想来那些亲人也把她给忘了。她去寻找的只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江枫见浩烟神色暗淡,安慰说:“你莫要难过!我在老家也有点田产,生活还是过得去。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同我回宣城,我视你为亲妹妹般照顾。你若只想去扬州,我可以送你过去。如今天下乱得很,朝廷昏庸,盗贼蜂拥而起,到处又在打仗,似我这般的男人行路尚且艰难,何况你?”
浩烟不改初衷:“我去扬州。”
江枫慎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