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珊 2
江珊再次出现在厂子里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看上去欢快地和门卫的女人打着招呼,只看见门卫的几个女人浅浅摆了摆手做了简单的回应随即转头撇着嘴翻着白眼不知道又在说些什么真假不明的闲话。回到厂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办公室办理当年没办完的手续,江珊当时虽然是自请辞职,但厂子里念及她丈夫的原因给她留了档案在厂子里,江珊此行就是去调档案去西城为了安顿户口和孩子。办公室接待的人告诉她这个事情要找刘陆,于是江珊来到刘陆的办公室,敲门进去直接就坐在刘陆办公桌对面的靠椅上。
刘陆看见这个没礼貌的女人愣了一下,出乎意料没有带上那一副谄媚的笑脸,斜着眼靠在老板椅上:“这位同志,你是哪位啊?”江珊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刘主任你忘了?江珊,几年前丈夫死了那个,我还在厂里闹过事儿。”刘陆回想一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奥!小江啊。”然后用那双眼睛对着江珊从头扫视到脚:“这次是?”江珊嚼着口香糖在手机按键上飞快地按着发短信,发完一条合上手机盖子,把挂着一长串塑料水晶的手机放在面前的桌面上和刘陆说了自己的需求。刘陆点了点头给档案科打电话交代了一下,然后两手手指交叉放在桌上,上半身靠近桌子,这才挂上笑容:“诶?小江那你这几年怎么样?突然回来办档案,娃娃呢?”江珊看着眼前八卦欲十足的男人在心里暗骂几句,“挺好的刘主任,档案办完带孩子去西城上学了就。”说完拿过桌上的手机往自己的小包里塞,欲走之时刘陆对她说:“行,那你先回去,有时间走之前一起喝个茶。”江珊回头笑了下,转头就狠狠瞪了刘陆一眼,踩着高跟鞋离开了办公楼。
江珊回家看见自己的老妈,离家几年很少和家里联系,母亲苍老了很多,厂子分的房子明明只有60平米,但回家看到母亲坐在阳台上往窗外看的样子,衬的房子好大好空旷。她离开家以后,孩子就在母亲家里,母亲脾气很古怪,嘴巴里讲的话不是死就是该死,她老公死了,母亲骂她丈夫命短;她执意改嫁离开家,母亲说她最好死在外头不要再往家走;孩子不被二任丈夫接受,她同母亲打电话希望母亲帮她带一阵孩子,母亲说她不是人,眼里只有男人。然而如今看到母亲那样沧桑和瘦弱,江珊心里瞬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踩着高跟鞋进屋的她走到门口,脱下脚上的鞋子,轻轻放在镶嵌在墙上的鞋柜里,再换上自己很久没有穿过的母亲亲手勾的拖鞋,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这次是没有争吵的无声的沉默,大约沉默了十几分钟,江珊率先开了口打破沉默:“妈,我今天去办档案了。”母亲还是看着窗外“嗯”了一声,江珊看母亲不太想和她讲话,就起身说自己去做点饭然后去接孩子放学,刚要踏出阳台门的时候,母亲突然开口:“把念念留在我身边吧。”江珊回头看着母亲,没有回答,因为在这之前母亲一直让她把孩子带走,不想再给她擦屁股,可是今天她真的回来了,母亲又改了主意。江珊知道之前母亲怪罪自己的自私和软弱,怪自己把孩子扔下就为了和男人跑,同时她也知道母亲怕她重蹈覆辙,让念念受罪。
做好饭以后,江珊准备去念念的学校接孩子回家,母亲让她换身衣服再去,江珊说母亲古板,母亲说让她的孩子在学校有点脸面吧,江珊听完这话虽然想反驳,但还是回房间换了一套正常的衣服出了门。
到了学校江珊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接孩子的厂子职工们都到了,看见是江珊都一副惊讶的样子,围在一起只为了打探别人的经历和隐私。学校放学的铃声响了,江珊随便应付几句就在孩子堆里急切寻找着自己极少见面的孩子,找了很久以后将目光锁定在学校角落一只小木马身上,念念骑在木马上,头靠着木马扶手,看着地面,又大又圆的眼睛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出神,江珊看到女儿没有和任何同学打招呼,也没有同学和女儿说再见,只是被接走的孩子们拉到大人的手以后,都被大人弯下腰说了几句话就都边走边回头看看江珊再看看念念。
讨厌极了,这些人,讨厌极了!
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江珊慢慢靠近女儿,蹲下摸摸女儿的小脸:“念念,是妈妈呀,”江珊和抬起头的女儿眼神对上的那一刻,突然眼睛一酸,瞬间红了眼充满泪水。女儿的眼神有些呆滞,看到母亲的到来,没有惊喜也没有恨意,也许她还不知道恨是什么吧,反正眼前的母亲和陌生人一样。“姥姥没有来吗?”念念的声音很小,听上去有些沙哑,江珊一下子忍不住地哭了,她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这样的母亲,也没想过自己的离去竟然会让孩子变成这样。
江珊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大堆零食,有饼干有糖果有巧克力,回到家让念念吃一些,剩下的第二天拿给同学们一起分享,但念念没有说话,只是提着进了自己的小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些出来放在客厅,拉着姥姥说和她一起吃。江珊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她好像知道自己的孩子好不好?快不快乐?学习顺利吗?和老师同学相处的好吗?但是就这样对于父亲母亲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此时此刻在江珊心里就像一个谜一般,沉重且难解。
档案办理的日子还需要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江珊就留在俱乐部陪伴母亲和孩子,她也偶尔出去和厂子里的人打麻将寒暄,不管大家怎么说她,江珊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这个心理素质对于江珊来说是要有的。
但是没过多久,一通学校的电话成了江珊人生的句号。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江珊收拾的漂漂亮亮准备和以前认识的司机出去吃饭,但学校打来电话说念念下午一直在发烧,让江珊去一趟学校把孩子接走。江珊停下出门的动作抓紧回屋换上平时接孩子穿的衣服,跟母亲急匆匆打了招呼就跑去家属区学校,到了学校以后,念念躺在办公室里,小脸烧得很红,江珊赶忙过去抱着孩子和老师告别以后就冲到了卫生所。卫生所里左看右看也诊断不出什么,就简单开了退烧药让江珊带着孩子回家吃药退烧,晚上江珊的母亲一直给孩子用毛巾擦身子,孩子反反复复发烧,说身上骨头疼的很厉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哼哼唧唧,断断续续地哭,老人发愁跟着孩子一起哭,又给孩子讲故事,又安抚孩子快快好起来。江珊来来回回给孩子煮开水,测体温,和母亲轮班照顾孩子。然而退烧药过后,体温依旧没有降下来,反而是黎明破晓之际,念念突然流起了鼻血。
血越流越多,母亲和江珊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于是给孩子穿上衣服堵上鼻子就往县医院赶去。
查完血以后,医生告知再让孩子做一次骨髓细胞学检查,江珊一下子软了,她坐下问医生“为什么孩子就是发烧流鼻血还要做什么骨髓检查?”医生拿着血检报告告诉她:“白细胞指标异常,血小板指标太低......”医生还没说完,江珊急切打断医生:“不会是,白血病吧.....”医生没有作答,只是说:“先去做检查,做完检查看到结果我们再说,这两天好好观察一下孩子,最好先不要上学在家休息。”
白血病其实在化工业厂子里并不罕见,只是那个年代,哪个家庭遇到,哪个家庭就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工薪家庭要么倾家荡产地治,结果好就痊愈出院,结果不好就是人财两失。医院做完检查回家的路上,母亲抱着念念戴着棉布口罩哭,江珊走在前面,脑袋一片空白。
毕竟她怎么也想不到‘白血病’会在她的人生里,从词汇,成为具象化的现实。
白血病属于癌症的一种,也就是平时说的血癌,该肿瘤病属于非上皮组织恶性肿瘤----白血肉瘤,患病后患者体质会被极度消耗,导致营养极度失衡与匮乏。一般情况下在油田和中高污染地区发病率比较高,同时也是儿童和中青年最常见的恶性肿瘤之一,大致来讲就是人类骨髓中任何一系列白细胞异常增生后向全身各组织,器官浸润与破坏,病人的造血功能也会因白细胞异常增生影响正常造血。我们平时的造血系统主要包括血液,骨髓,脾脏和淋巴结以及全身各处的单核巨噬细胞系统组成,其中骨髓就是人体最主要的造血器官,这也就是为什么严重的白血病患者需要及时接受骨髓移植改善病情的原因。
如坐针毡的几天过去,江珊嘱咐母亲留在家里等消息,自己带着孩子去了医院。拿到结果的江珊第一时间找到复诊的医生查看孩子的情况。
“AML急性髓性白血病你听过没有?”医生拿着单子问着江珊,江珊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看着医生的眼睛摇了摇头。“有条件去市级医院看吧,不能拖,越快越好,越早越有希望,孩子还小的很。”
‘希望’这个词,其实是非常残忍的,词典里对这个词的备注是:心想达到某种目的或出现某种情况。但‘方法’这个词却不与之对应。我们想要世界和平,可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永远潜在着战争和死亡;我们想要文化长存,但糟粕入侵之时却少有人醒悟;我们想要每个人都在充满美好的环境下活着,可人的命运偏偏百态。
所以我们创造了‘希望’这个词,我们祈盼它出现在爱情里、出现在考场中、出现在职业里、出现在病床上、我们祈盼以后就期待它真的存在,期待它带给我们惊喜,给我们震撼与感动,哪怕最后结果依旧如人所料,还要说一句‘以后还会有希望’。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希望,不是说每个人的际遇和人生,都是既定的剧本吗?剧本里也会有希望吗?我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
回到家的江珊没有和母亲讲结果,只是和母亲说孩子是季节性肺炎,吃药就好了。她准备晚上和母亲商量带孩子去西城的事情,她要给孩子治病,越快越好。
晚上吃饭,念念胃口不好,喝了两口粥就下了桌子去房间玩,母亲让江珊给孩子买两身新衣服穿,江珊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饭,对母亲说:“我还是要把念念先带走,西城条件好,孩子还要上学,以后考大学也好。”母亲没抬眼:“先把你自己安顿好再说吧,你那个男人得了脏病,你自己检查没有?你把孩子带走,你再找男人,念念怎么办?她是我的亲外孙,不是垃圾,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安顿好了再和我说接走念念的事情。”江珊此时已经没有耐心,猛地放下碗对母亲喊:“我他妈是没本事!你有本事你怎么不给我找个好男人,我当年要考大学,你让我嫁人,嫁了个短命鬼好不容易赔了点钱,婆家抢的抢要的要,你怎么不知道给你的女儿,你的外孙争取!你让我安分,安安分分比什么都好,你安分了一辈子,结果呢!你说啊,结果呢!”江珊情绪爆发到顶端,趴在桌子上痛哭着,她满脑子都是医生的话:“孩子还小呢,尽快”。
尽快,说得容易。江珊改嫁以后的日子过的并不好,男人离婚的时候脸变得很快,两个人为了钱就差打的头破血流了,最后因为她自己实在能力有限,也只分到了一点点钱。说的没错,男人有脏病以后,她也多少受了影响,治疗也花了不少钱,身子也遭了不少罪,此时此刻就算是尽快,她也要想想治疗的钱从哪里来。
母亲见她这样,迟迟没有说话,等到江珊心情平复一些拿着碗盘去厨房洗的时候,母亲说:“念念是不是不好了?”老人家略显佝偻的身体坐在餐桌一角,“念念是不是情况不好了,你和我讲实话就行了,不要和妈妈喊那么大声,妈知道你说的这些,妈妈知道啊孩子....”母亲布满褶皱的眼角是扯不断地泪线。
江珊背对着母亲,用胳膊抹了一把泪,“没事儿妈,能好,人说了,就是要快点治,我也没事儿妈,都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