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中国古代文人的游踪遍布南北,每对胜景,或模山范水,刻雾裁风;或感时伤事,寄托怀抱。其写景记游之作,使自然之美增添了瑰丽的人文色彩,令后人想慕神往,甚至追蹑游屐,以赏清佳。在众多的游记作品中,清人舒梦兰的《游山日记》别开生面,在描写匡庐奇景的同时,记事写人,谈古论今,亦庄亦谐,充满奇情窈趣。早在20世纪30年代,周作人就曾为之撰文延誉,肯定它“确是一部好书,很值得一读”。林语堂也挥笔写下《〈游山日记〉读法》,称此书“足为日记模范”,向读者力荐。
舒梦兰,字香叔,一字白香,晚号天香居士。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生于江西靖安城西。靖安舒家为江右世家,其祖父舒亮衮曾任四川威远知县,父亲舒采愿出身进士,曾任甘肃渠宁司和新疆呼图壁巡检。舒梦兰幼随父任,从业师宋曜寰涉足经史诗文,千言立就,聪慧过人。年刚满二十,随父亲南归,入学国子监。青壮年时期,舒梦兰曾多次应试,但皆名落孙山。场屋困顿的经历使他痛苦郁结,在三十七岁那年北闱秋试再度落榜后,遂绝意科场。寓北京时,舒梦兰曾被怡恭亲王礼聘为上宾,居京城数年。晚年归隐南昌天香馆,与乐莲裳等人为友,吟诗论文,寄情山水。嘉庆九年(1804)六月一日,是舒梦兰一生中很值得称道的日子。这一天,他携一门生、一仆役,出发作匡庐之游。此后居庐山天池寺百日,山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逐日随录于笔端,集腋成裘,给后人留下了这部不朽的《游山日记》。
《游山日记》共十二卷,前十卷记载嘉庆九年六月一日至九月十日居游庐山之事,末二卷为此间所作诗赋。日记之为文体,其内容本无所不包,举凡天文地理、国家大事、饾饤琐事、见闻旧忆皆可写入其中,但日记体游记如《徐霞客游记》、齐周华的《雁游日记》,多注重对山形水势、风土人文的客观记述,只是以游历的日期为时间轴,故虽有日记的形式,属于个人的思想情感却并不鲜明,实质上仍归属于地理类。舒梦兰的《游山日记》则全然不同,其内容丰富驳杂,山居生活中食粥吃豆、市油买鱼、剃发濯缨等琐事,与难以忘怀的旧闻琐忆、山居独处的所思所想,皆见于笔端,只是都以氤氲幻化的庐山云雾为背景,确有日记呈现真实可感的私家情怀、反映浓郁生动的私人生活气息的特色。《游山日记》在艺术上成就很突出,叙事简洁有致,人物鲜活生动,笔法灵动趣致,语言自然清丽,都是它明显的特点,而其与众不同、最可宝贵之处,在于它的真与趣。
真实自然、了无矫饰的思想情感是文学作品的生命力所在。《游山日记》之真,首先在于能坦然吐露自我的真情实感。山居生活饮食菲薄,多蔬笋而少肥甘。因儒家安贫乐道的传统,每论及此,文人大多以甘其食、美其味来表明自己的箪瓢之节、淡泊之趣。舒梦兰居匡庐,时有断炊无菜之苦,原本口味清淡,此时却屡有口腹之欲,如卷一乙丑条写得鱼之乐:
归途值钓者,得鱼盈尺,西辅就买之,携行松径,见者悉惊诧垂涎,以为希有。予自入山,凡得啖豆腐者三,皆酸涩不可入口,并山蔬亦无买处,今日竟居然烹鲜,虽觉过分,聊且自娱,知不免山僧妒也。
得食一鱼,喜悦之情则溢于纸上,没有丝毫的掩饰做作。卷五戊午条更直言山居“思肉”,得思肉一法以解馋。卷七辛未条记其饮食难得有鸡有酒,故携至凌虚崖对月而饮,醉而赋诗。《游山日记》不以世俗为意,不避讳人间烟火,不故作清高之态,率真自然,亲切生动,故能引人入胜。
《游山日记》的情感之真,还不时体现在感怀伤逝的自我写照中。如卷五甲寅条:
秋声感怀,荏苒代谢,百年如旦暮耳。一身之中,刻刻明抽暗换,以至于骨化形销,而后是本来面目,彼昏不知,动谓官骸足恃也。山中无镜,两月来麋鹿之姿,白黑消长,无从辨识,惟于作字时,自见其手有风日色,且渐露筋骨,其瘦可知。发辫仅存三四尺,杪细于指,不觉黯然悟老之将至。
流年如梦,韶光飞逝,“刻刻明抽暗换,以至于骨化形销”,仿佛使人时时感到暮年与死亡渐渐逼近。以手指瘦露筋骨、发杪细于手指之细节,真切地描绘出自身渐趋衰颓老迈的形象,“老之将至”的无奈和伤感,力透纸背。
《游山日记》本不为写人,却常常在山居的琐细小事中,三言两语,就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一个率真自然乃至悖世脱俗的自我形象。如卷三甲午条:
朝饭云中,一彩蝶乘云游戏至檐下,为蛛网所缚,吐哺救之。
彩蝶遇难,舒梦兰“吐哺救之”,急切之情,与常人惯有的冷漠完全不同。这缘自作者对美好事物与自然生灵的热爱,也缘于作者对人生的深刻体悟。在舒梦兰看来,超越功利的率真天性才是真正的雅:“人未有生而俗者,有意学清谈雅步,自诩风流,反多俗态,不若恂恂然率真而动,不屑屑放利而行。”
《游山日记》能真率成文,也源自作者对文学的认识与自觉追求。舒梦兰对文学作品的真实有极高的评价,卷五癸丑条:
文人之事,所以差胜于百工技艺,岂有他哉?以其有我真性情,称心而谈,绝无矫饰。后世才子可以想见陈死人生前面目,如聆謦欬,如握手促膝,燕笑一堂,不能不爱,则称之,称则传,传斯不朽。至其中所载之道、所纪之事、所传之情,又各有苦心热泪,奇趣妙裁……
至勒石之善病,未尝不知,惟某某工人所勒,则绝不暇考,岂不因石工之意在乎利,专事摹刻,无性情真面,不足传耶?
在舒梦兰看来,真实是文学作品高于其他艺术形式的主要原因,也是它传之后世的生命力所在。一旦汲汲于利,则失其真情本性,也就不足为后人所珍视了。
真实之外,舒梦兰还谈到了文章另一个重要因素,即“奇趣妙裁”,而这也是《游山日记》的又一独特之处。
《游山日记》的“奇趣妙裁”,在于其所记之事趣,所用笔法妙。
卷二辛巳条记载了舒梦兰幼时趣事二则:
予三五岁时最愚,夜中见星斗阑干,去人不远,辄欲以竹竿击落一星代灯烛。于是乘屋而叠几,手长竿撞星,不得,则反仆于屋,折二齿焉。……
又尝随先太恭人出城,饮某淑人园亭,始得见郊外平远处天与地合,不觉大喜而哗,诫御者鞭马疾驰至天尽头处,试扪之,当异常石,然后旋车饭某氏未迟。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描写童趣的散文并不多见,大抵因儒家文化中,以少年老成庄敬或早慧聪敏为可贵,而儿时幼稚之事则一概以天真可笑视之,耻于谈及,故儿童形象多有成人世故气。惟深味童趣童真者如舒梦兰,方能“随笔自广,以博一笑”,记下幼时的天真稚态与奇思妙想,至今读来仍令人忍俊不禁。沈复《浮生六记》中也有幼时观蚊的记载,这些生趣盎然、充满童真的文字,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实属珍稀可贵。
舒梦兰随手记下的山居生活琐事,亦多趣致。卷七戊辰条记其看云之后,“命宗慧爇巨爆抛入云中,轰然一声,万峰齐应,不禁与颠仙相视而笑,此至乐也”。这类行止难免令俗儒侧目,但舒梦兰却以至乐视之,虽年过不惑,依旧保有赤子之心。
又如卷四乙巳条:
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以匙食豆,原为小事,惟作者心思巧慧,以汤匙之不遇隐喻自身之贫窘,言语机敏风趣,令人忍俊不禁。
既是匡庐山居,自然之趣也常常出现在舒梦兰笔下。这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并不罕见,但《游山日记》将自然观照融入真实的起居生活,欣赏自然闲趣,故其所写景物别具一格,融入了浓重的个人色彩。描写庐山云雾者古来多矣,而舒梦兰笔下的庐山云雾,不仅可观可望,更可嗅可听,可拥而卧,可饮而醉:
卷七己巳条:“朝晴,暖。暮云满室,作焦曲气。”
卷三癸巳条:“山蜂酿蜜岩穴间,每亭午,云游入窗,则蜂声随之,翃翃满室,云散亦散,殆必采云蜜也。”
卷四丙午条:“晨起开户,则白云冲帘入室,塞栋披帷,枕衾皆湿。因悟晓钟时拥絮如冰,殆误拥浓云卧耶?”
卷七己巳条:“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
卷七庚午条:“我则何饮?既而曰:‘饮云。’”
如此观云、赏云,是以往文学作品中所未有过的,故令人耳目一新,倍觉奇趣别致。
《游山日记》写山居闲趣,笔法灵动。看云本为闲事,偏写“为云而忙”,如:“闻晓钟梵唱而起,径诣文殊崖看云。”(卷七戊辰条)“平明,老僧扣窗而呼曰:‘颠仙又驱云至凌虚台下,报先生作赋之情矣。’予狂喜,披衣蹑屐而往。”(卷七辛未条)正值沐发,遂“握发而观之”;卯睡方熟,“沙弥叩窗而报曰:‘文殊崖云又起矣!’于是带残梦,披衣往观。……尝欲作《云谱》分疏其妙,辄又终日为云忙,无暇及也”(卷二己丑条)。舒梦兰以忙写闲,用痴于看云,忙于赏云,反笔衬托出山居生活的清雅闲静,侧笔刻画出胸中全无尘垢的隐者形象,这正是友人笔下所描述的“与物无竞,与世无争,风流自足”的舒梦兰。
《游山日记》善用对比手法,暗寓褒贬喜恶,颇觉有趣。如卷五甲寅条:
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盖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鸟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
与这段和谐优美的自然天籁描写相对照的,是卷八丁丑条:
掾至,予得以窥帘看官,闻其说官话,唾官痰,着官衣,雍容缓步,诣后山主祭。仆役廿余人,斋于客堂,则闻戛戛然唇声、齿声、相骂声、呼笑之声、鼾齁声。
官吏率众游山,装腔作势,官威十足,喧嚣躁乱,恶俗不堪。同是写声响,既白描自然之清雅,亦谑谈人事之鄙陋,两者暗相对照,虽无评论而褒贬立现,趣味横生。
《游山日记》有趣之处还在于其语言,清丽自然,巧譬罕喻,隽永有致。如卷四乙巳条:“入夜,塔铃相语,凉月在窗,蟋蟀哀吟,凄清欲绝。”仅寥寥数语,即烘托出山居月夜的清幽意境。
《游山日记》语多白描,但时有譬喻点缀其中,清新脱俗,出人意表,如卷七壬申条:“其纸太涩,羊毫笔入之,如蹇驴负重上天池山也。”天池山高出云表,舒梦兰以蹇驴负重登山喻纸涩难写,形象新奇,贴合眼前情境,故使人一见难忘。
舒梦兰的真情妙趣,与当时的俗儒庸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如,卷八丁丑条中的夫子自道:
且吾侪所乐之事,亦不过数端。内而性情文章,外而山水朋友,富贵则声妓田猎,贫贱则吟风弄月。境虽不同,其乐亦皆以性情之清妙为本,文章之风趣为用。名山胜水,开拓心胸;快友高朋,增长意气。然而庸庸者不屑为也,且甚能訾笑以此等为乐之人。……彼诸庸人,必且不屑行如此之乐,不暇行如此之乐,不肯行如此之乐,不敢行如此之乐,犹必轻笑鄙薄古之人行此乐者。彼其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虽孔子割鸡之戏言,孟子齐人之讽喻,皆犹似有伤盛德,不形诸口。
舒梦兰主张享受生活乐趣,舒展自然性情,以此养护心灵、充实人生。与此相对立的,是当时的庸人惟恐“越礼惊众”,以世俗之见扭曲束缚人的天性,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便是满纸道德政教,古板俗套、毫无生气的文章。舒梦兰畅言无忌,针砭时弊,一针见血地揭示出庸人虚伪卑陋的面貌,着实大快人心。
欣赏《游山日记》真情奇趣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承认,作为中国传统文人,舒梦兰仍难以尽脱迂腐观念的影响。如卷四戊戌条因避暑山居而自省失德:“窃欲以严寒方贫,酷暑方贱,果能耐寒暑而不怨不避,亦美德也。予有失德,当知自警。”再如刘樵因生计艰难,为供养父母而不敢娶妻生子,舒梦兰却以为“是真盛世良民也”,并期待“天下民心,人人若是”,却未能领会此中的辛酸悲凉。这既体现了他思想的局限性,也是《游山日记》趣味索然之处。另外,舒梦兰的文学观念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如“鸿词丽赋,不衷乎道,无补于人心风俗,虚事也,故壮夫不为”(卷六甲子条)、“诗文小道,亦殊障真如之性”(卷十壬辰条)等论述,对文学价值的认识不能不说是偏颇狭隘的。
《游山日记》体现了中国古代游记的丰富与多彩。游记肇端于魏晋,慧远的《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是古今庐山第一游记,他将庐山的群峰重岩、清泉天池、松石芳草、烟霞云雾皆写入其中,并感慨道:“宇宙虽遐,古今一契。灵鹫邈矣,荒途日隔。不有哲人,风迹谁存?应深悟远,慨焉长怀。”以游记表达山水之美与生命体悟的圆融交摄,这已经成为游记的文化与审美价值所在,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等名篇,也莫不如此。《文心雕龙·物色》概括为:“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游山日记》却另辟蹊径,不以风景草木为主,不以深远志意为尚,代之以真实鲜活的山居琐事、生动趣致的妙思睿语。它有属于个人的性灵,在游记类作品中自成一格。
《游山日记》初刻于清嘉庆九年(1804)秋冬之际,此后数度重印,均为十二卷本,莲根诗社藏版。我们这次点校整理所用的本子是上海图书馆所藏嘉庆十年(1805)刻本,校勘精良,保存完好,最接近于原本面目。对书中存在的个别讹误之处,参考相关文献,作了审慎的校改。为便读者检索并与当下历日对照,在每一天日记干支后以()附公历月日。卷首原有黄有华序、杨韺《寄靖安舒叔子书》,卷末原有乐钧跋及多家题词,一并移入书后附录一。
《游山日记》最早的现代校点本是由周劭(黎庵)、张海平(海戈)校点整理的,由宇宙风社于1936年(民国二十五年)4月出版。此书虽较易阅读,但时日久远,不易获得,另以嘉庆十年本校对此书,仍有不少讹误漏衍,试举一二如下:
讹。卷二己卯条:“或问:东坡、山谷何人也?曰:道儒也。”“道儒”为“通儒”之讹。卷三癸巳条:“殆必采云作密也。”“密”为“蜜”之误。卷十庚寅条:“正不必贪多欲速,而成已成,物皆赖之以不匮明矣”,应为“正不必贪多欲速,而成己成物,皆赖之以不匮明矣”。同卷乙未条:“太白人品高俊,人遂疑非五老之奇,不堪高卧”,应为“太白人品高,后人遂疑非五老之奇,不堪高卧”。误以“后”为“俊”。
漏。卷二己卯条:“虽法古而不[须]泥古。”漏“须”字;卷七庚午条:“庶[几]乎不至于薄。”漏“几”字。
衍。卷五己未条:“必私语曰:‘某某客且至,君可去矣。’”原文为“某客且至”,衍一“某”字。卷六癸亥条:“何必读书能文章,乃谓之士哉”,原文为“何必读书能文,乃谓之士哉”,衍一“章”字。
观此,知鲁鱼帝虎,所在多有,是有重加点校整理的必要。又,宇宙风社版正文前后有周作人序、林语堂读法、周劭跋,从不同的角度阐发《游山日记》的特色,皆有助于读者理解原著的精髓所在,兹特取作附录二。
囿于学殖疏浅,本书整理过程中的舛误不妥之处,亟盼读者指正。
于淑娟
戊戌仲秋记于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