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欢,可迎万难: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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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与时间一起长大

张志沂对黄素琼是又爱又怕的。身为妻子,黄素琼总是督促张志沂上进,可张志沂偏偏是个连对工作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黄素琼为此不止一次指责张志沂是纨绔子弟,一身晚清遗少的习气。

或许,一个满脑子封建旧学的人,根本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什么有对自由生活的追求。因此,当黄素琼提出要陪张茂渊出国留学时,张志沂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紧接着就是恼火。他觉得自己对黄素琼真是太宠爱了,宠得她无法无天,竟然准备做出抛夫弃子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考虑,张志沂立刻表示反对。他反对的理由却很可笑——不知道该怎么对亲友解释!

黄素琼觉得张志沂简直不可理喻,自己的生活,凭什么需要向亲友解释?张志沂的坚决反对让黄素琼绝望了,她对这个家的一点点眷恋,由此消耗殆尽。她开始收拾行李,和张茂渊一起做远行的准备。两个人装了几箱古董,这些古董足够她们在欧洲生活得很好。

张志沂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锁得住人,锁不住心。一个心都不在自己这里的女人,就算勉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临行之前,黄素琼抱着小煐和小魁哭了好久。眼泪,被小煐当作母亲给自己的临别赠礼。在母亲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回忆起母亲的那些眼泪,小煐对母亲的埋怨似乎总能消散一些。

张茂渊派佣人来催了许多次,黄素琼还是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依依不舍。后来,佣人们都不再催促了,只得不断地给小煐使眼色。小煐不知道自己为何竟读懂了那种眼神的含义,并且鬼使神差地开口提醒母亲:时候不早了。

黄素琼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仿佛没听到小煐的提醒。小煐不知所措地看向照顾自己的佣人,看到她在用口型提醒自己再说一遍。于是,小煐便将催母亲离开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母亲只是哭,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小煐有些怕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才让母亲更难过了。她那么小,还体会不到什么叫作离愁,只知道那时的自己无比忐忑。

纵然有万般不舍,母亲也还是走了。虽然距离使这对母女加深了隔阂,可即便多年未见,旁人眼中的小煐,清冷孤傲的个性还是与黄素琼十分相像。

离别之际,张志沂又一次表现出他的懦弱。因为不敢直面别离,他竟然到姨太太那里躲了起来。或许他以为,只要不亲眼看到黄素琼登船离开,被抛弃的痛楚就会少一些吧。

多年以后,小煐才知道,母亲和姑姑出国,在亲友中引起了轰动。或许,这其中有人羡慕她们走得洒脱,但更多的人,还是不解与鄙夷。

一声汽笛的长鸣,宣告着离别时刻的正式到来。小煐和小魁被佣人抱在怀里,只见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小煐没有眼泪,她还没体会到离别的悲伤。

从那天起,“母亲”两个字,在小煐心里成了一个名词,不再有具体的形像。佣人们像往常一样照顾着小煐的饮食起居,生活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却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母爱,是小煐童年最大的缺失。可她从不承认母亲的离开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一直倔强地欺骗着自己。

母亲在国外的生活,都是小煐后来听说的。异国他乡,为母亲提供了新鲜的空气。在那里,她不再是裹着小脚的中国妇女黄素琼,而是重生的新女性黄逸梵(黄素琼出国时自己更名为黄逸梵,下文均称黄逸梵)。

小煐不知道母亲在国外的日子里,有多少时间用来思念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对于母亲的思念,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多年以后,她曾写下这样的文字:“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除了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不能亲口呼唤母亲,家里的一切似乎都与母亲在时一样。或许从那时起,小煐便渐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少了谁,生活都要继续。

本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小煐却过早地学会了在寂静中独处,并且由衷地觉得,母亲离开家后,生活似乎又重回久违的宁静。

没有了黄逸梵的督促与埋怨,张志沂更是自由到放纵。他的姨太太是堂子里的女人,因为是老鸨养的第八个女儿,所以大家都叫她老八。张志沂把姨太太安置在一处公馆,时不时地还会带小煐到公馆去。

小煐起初是拒绝到公馆去的,她不愿意待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边,每次都用大哭来表达自己的抗拒。可惜她终究还是拗不过父亲,即使一双小手紧紧地抓住门框,死活不肯出门,也还是会被父亲生气地扛着到公馆去。

其实,在母亲出国之前,小煐就被父亲偷偷带去过公馆。家里的佣人们没见过姨太太,他们也曾在私底下讨论,猜测姨太太肯定是个年轻漂亮又风流的女子。只有小煐知道,姨太太不仅算不上漂亮,年纪也算不上年轻,瘦瘦小小的,一副娇弱的模样。小煐觉得自己的母亲比她漂亮多了,可再仔细看看,又能从她的眉眼间找到一些与母亲相似的地方。

长大后的小煐,终于读懂了父亲。原来,他心底那个爱人的轮廓,自始至终都是黄逸梵的样子。他找过很多女人,无论是妓女还是姨太太,清一色的瘦削身材,眉眼间都与黄逸梵有相似之处。这是一种执拗到令人感到悲哀的爱,些许的神似,就足以让他如获至宝。

黄逸梵走后没过多久,姨太太便正式入住张家,成为名义上的女主人。自从姨太太搬进来后,家里短暂的宁静被打破了,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她是一个善于交际的女人,经常举办宴会。家里总有一大群客人登门,他们笑着,闹着,仿佛生活的每一秒都是快乐的。

姨太太很喜欢小煐,每天晚上去起士林跳舞时都要带上她。小煐对跳舞并不感兴趣,唯一吸引她的,是舞厅里好吃的奶油蛋糕。蛋糕上白白的奶油抹得厚厚的,最能勾起小孩子的食欲。小煐每次都能吃掉整整一块,然后满足地靠在椅子里,看着舞池中的人们不停地旋转,然后困倦地闭上眼睛。舞会总在凌晨结束,佣人们会把睡着的小煐先背回家。

小煐并不讨厌舞厅,反而喜欢这种充斥着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的环境。毕竟一个人在喧闹的环境中独处,总是别有意境。尽管那个时候的她还体会不到这一点,但那种在沉静中洞悉人情的个性,已经渐渐有了雏形。

姨太太爱美,会打扮自己,也会打扮小煐。她还给小煐买来和自己同样款式的衣服,两个人一起穿着出门逛街,仿佛一对亲母女。

在小煐的记忆中,亲生母亲与自己之间都没有过这样地亲密,尤其是当得知那些时髦的衣服还价格不菲时,小煐彻底被姨太太的宠爱融化了。只不过,每次给小煐做完衣服,姨太太总忍不住“邀功”。她总是拿自己和黄逸梵进行比较,一边把新衣服往小煐身上套,一边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你母亲?”

即便是像小煐这样小的孩子,也猜得出姨太太最想听到的那个答案,所以每次她都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你。”这三个字总能让姨太太的脸笑成花。

其实,小煐对母亲的思念,本就没那么强烈。母亲和姑姑时常从国外寄一些礼物回来,有时是衣服,有时是玩具。佣人们总是时不时地提醒他们是谁给了这些礼物,末了还要叮嘱一句:“你们要记得啊!”

小煐记得母亲曾经从英国给自己寄回来一个洋娃娃,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因为小煐的衣服全部是中式传统的式样,她认为把那个洋娃娃抱在怀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张爱玲后来曾在文字中描述过,中式衣裤与洋娃娃,就像父亲与母亲,永远无法融为一体。

张志沂虽然更看重儿子,却也并不赞成“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认为女孩子从小就要下功夫饱读诗书,底子打得越早才越扎实,若是启蒙太晚,难免只能略懂一些书中的皮毛。

小煐算得上是个早熟的孩子,在写作文采方面也表现得更加早惠。即使张志沂对儿女的事情不太关心,也发现了小煐在文学方面与生俱来的才华。

于是,父亲的书房,对小煐敞开了大门,那里也成为小煐快乐的天地。一本本厚厚的诗书,成为滋养她灵魂的土壤,她如饥似渴地从诗书中汲取着养分。父亲也十分欣慰,鼓励她多识一些字,多读一些书。

张志沂觉得小孩子光凭自己用功,很难取得大的进步,于是为一双儿女请来一位私塾先生。尽管外面的世界已经被全新的知识、全新的思维装点得变了模样,小煐却依然在父亲的安排下埋头学习那些张家祖祖辈辈都在学习的传统旧学。

这算不上一件坏事,因为张爱玲成为知名作家后,人们对她深厚的旧学底子非常钦佩。甚至可以说,是父亲亲手将她送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父亲请来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先生。拜师礼在张家是件大事,佣人们特意为小煐和小魁精心打扮了一番,让他们尽量以庄重的姿态出现在先生面前。而小煐却体会不到太多庄重的感觉,反感的情绪更多。她本就是一个讨厌繁文缛节的女子,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偏执,厌憎到底,倔强得很。

小煐在私塾上的第一堂课便是《论语》,教材是木刻的大字线装版。一天下来,两个孩子被油墨搞得脏兮兮的。从学堂走出来的姐弟俩,仿佛两个从煤窑走出来的小童工。第一天进私塾的情景,让小煐一辈子记忆犹新。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小煐开始学习写诗。她自己最满意的诗,是一首七言绝句,叫《咏夏雨》,其中两句“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还被私塾先生夸奖过。至于其他几首诗,小煐自己也觉得实在稚嫩得不像样子。

可惜,私塾先生没过多久就走了,小煐和小魁没了老师,只能时不时地跟着父亲学点旧学知识。就这样学一阵停一阵,小煐在写作方面的天赋渐渐显露了出来。父亲非常高兴,鼓励小煐多写文章,多写诗。

小煐对文字的敏感遗传于父亲,对色彩的敏感则遗传于母亲。读书的空隙,她会在画纸上随便涂画,大多都是浓艳的色彩,与她后来阴沉的心境形成了鲜明对比。浓艳的色彩仿佛能照亮小煐的世界,因此,她更喜欢西方的油画,对中国的国画并不太感兴趣。

成长每一天都在继续,转眼,小煐已经七岁,在许多孩子刚刚开始读书的年纪,小煐已经读完了《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大部头著作。

年仅七岁的孩子,一提笔便写悲剧,这着实让人有些心疼。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应该是盛满了悲伤的故事,让她根本写不出孩童的纯真。

无论擅长什么题材的写作,小煐的创作天赋是不可否认的。她有时也会向报社投稿,自己还像模像样地设计了一份家庭报纸,仿照的就是当时报纸的版式,里面的图片和文字都是她独立完成的。这份小小的报纸简直成了父亲向亲朋好友炫耀的“神器”。父亲每次提起,言语神色之间都盈满了因女儿产生的骄傲。

偶尔,小煐也会突然强烈地思念母亲,却从不对任何人提起。尤其在父亲面前,她更是寡言少语。她已经学会如何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各种情绪,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女孩,脸上却已经有了饱经人事历练之后才有的波澜不惊。

在小煐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才是最复杂的,因为父亲和姨太太在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之后,也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

这几年,张志沂越发放纵了,他嫖妓、赌博、抽鸦片烟,根本抽不出空去上班,把一份好好的工作就这样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起初,张志沂只是和姨太太争吵,到后来开始拳脚相向,还让姨太太滚出去,张家上下没有一个人帮姨太太说话。她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小煐从她的脸上读出隐藏不住的寒心。

姨太太就这样带着两大车东西走了。小煐并未因为她的离开感到伤心,可能她自幼就经历过亲人离别,更容易接受吧。

人世间的事不过就是如此,有来有去,哪有什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