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先站起来
暮色中的香樟树簌簌抖落陈年旧事,树影在水泥地上洇成破碎的墨迹。追风踢飞的石子撞在路灯杆上,惊起几只灰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撕开凝滞的沉默。恋晨望着自己拖长的影子,忽然发现它竟像极了母亲病床上蜷缩的轮廓。
“站台...“追梦突然开口,这个词语在夜风里打了个转,惊飞了栖在围栏上的夜鹭。所有人都想起三个月前实习归途的大巴车上,司机说过的那句“祝你们第一站站得住“。
向阳蹲下身系鞋带,运动鞋侧面用红笔写着“永不言败“,笔迹被雨水泡得发胀。“知道吗?“他突然说,“水杉的根系能穿透混凝土。“手指摩挲着地砖缝隙里钻出的嫩芽,“去年台风天,我亲眼看见图书馆前的水泥地裂开三寸。“
恋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今早在教室后排瞥见的涂鸦——某个调皮学生用修正液在她的人像旁写着“哑巴老师“。此刻那些扭曲的字迹仿佛正在地砖上漫延,化作无数张讥讽的嘴。
“你们见过凌晨四点的昙花吗?“追风冷不丁冒出的问句,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他摸出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是模糊的白色花影,“我外婆说,守夜人能看到昙花睁眼的瞬间。“
路灯忽然暗了一瞬,恋晨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某种蛰伏在记忆深处的震颤顺着脊椎攀爬,她想起江畔那个诡谲的黄昏——青苔斑驳的乱石堆,酒气熏天的老人,还有突然消失的昙花苞。那株植物根茎处暗红的纹路,此刻竟与母亲临终前手臂上的输液管惊人地相似。
油纸伞骨突然断裂的脆响惊破回忆。恋晨望着伞面上晕染的丁香色水彩,这是林晓月退学前送她的生日礼物。伞柄刻着细小的拉丁文“Noli timere“,她查过字典,意思是“不要害怕“。
“少爷。“暗影里转出的人影惊得追梦倒退半步。喜伯的千层底布鞋踏碎满地月光,他手中提着的鎏金食盒泛着幽光,雕花缝隙里渗出陈皮老鸭汤的醇香。这个伺候过三代家主的老人,连影子都比旁人厚重三分。
恋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食盒第二层永远放着雪梨川贝羹,那是母亲咳血那年,喜伯每天清早蹲在灶台前煨的。此刻飘来的甜香裹挟着消毒水的气味,让她猝不及防想起太平间冰冷的金属抽屉。
“老爷新得了顾恺之的《斫琴图》。“喜伯的声音像浸过桐油的丝弦,“大都会的拍卖师说...“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追风卫衣上脱线的破洞,“说这画里藏着师旷鼓琴的秘谱。“
恋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十四岁那年,父亲当着宾客的面摔碎她的陶埙,青瓷碎片至今仍嵌在琴房的榉木地板里。喜伯当时默默捡起最大的残片,用绢帕包好塞进她手心,那方染血的丝帕上绣着“生当复来归“。
江风送来渡轮的汽笛,喜伯的影子在路灯下扭曲变形。恋晨后退半步,鞋跟踩碎了某只蝉的遗蜕。“至今思项羽...“她的声音在发抖,尾音被江涛吞没。喜伯眼角的皱纹突然抽搐起来——二十年前,正是他抱着三岁的晨儿,在祠堂前念《垓下歌》。
老管家离去时的背影让向阳想起被台风折断的旗杆。追梦蹲在地上拼接伞骨折断的油纸,突然发现伞面丁香花的阴影里,藏着极淡的墨迹——是林晓月的字迹:“每个破碎处都有光进来。“
江堤的雾比昨夜更浓了。恋晨数到第一千三百六十七块地砖时,终于看见那块形似卧牛的巨石。青苔上还留着前日的压痕,只是乱石堆中多了个琉璃酒瓶,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磷光。
“小子果然有种。“沙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老头倒悬在柳枝上的模样,像极了年画里褪色的钟馗。他腰间玉佩刻着的螭纹,让恋晨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的战国玉璜。
昙花是在子夜现形的。先是地底传来蚕食桑叶般的细响,接着乱石缝隙渗出银蓝色的光晕。恋晨看着那株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节,花苞绽放时发出的脆响,宛如冰层乍裂。月光突然变得粘稠,花瓣上滚动的露珠里,竟映出母亲年轻时的面容。
“这是用二十年阳寿换的昙花现。“老头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指尖燃起的烟斗明灭如磷火,青烟在空中凝成“刹那即永恒“的篆字。恋晨伸手触碰花蕊的瞬间,整株植物突然化作流沙,指缝间漏下的银色颗粒在地面拼出“三尺台“三个字。
晨雾漫过江堤时,恋晨在乱石堆中发现半块残碑。拂去青苔,露出“昙鸾“二字,碑文记载着北魏高僧在此夜睹昙花顿悟的传说。她摸出林晓月的日记本,在空白页疯狂书写,直到钢笔尖划破纸页——那株消失的昙花,根茎处暗红的纹路,与母亲病历上标注癌细胞的箭头如出一辙。
返校路上,恋晨在图书馆古籍部查到《洛阳伽蓝记》残卷:“昙花夜放,见者当思无常。“她盯着泛黄的宣纸,突然明白司机为何总在晨雾最浓时擦拭挡风玻璃——那或许是他与未婚妻约定的重逢时刻。
毕业典礼前夜,追风在实验楼顶放飞四盏孔明灯。恋晨看着自己那盏坠向江心的灯火,忽然想起昙花凋谢时,有一瓣正落在喜伯留下的食盒上。食盒夹层里藏着父亲的手书,遒劲的颜体写着:“三尺台亦可是千秋台。“
当恋晨再次站上讲台时,梅雨季的潮气正顺着墙缝蔓延。她打开教案,一朵风干的昙花标本飘然而落。台下三十七双眼睛依旧如星子闪烁,但此刻她听见的不再是血液奔涌的轰鸣,而是母亲临终前断续的哼唱——那是小时候哄她入眠的苏州评弹。
蝉鸣骤起的瞬间,恋晨在黑板上画下昙花绽放的轨迹。粉笔灰簌簌飘落,像极了那年母亲病房窗外纷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