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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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竹林

“今天离开这里,你就只有安倍家,别再惦记父母兄长。”父亲图书如是说。

母亲眼含泪水看着女儿,只说了句:“遇上无法解决的难题,就回家商量。”

兄长源吾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说:“可惜我今晚当班,不能参加婚礼了。哎,好好儿的,安倍是值得信赖的男人,你肯定会幸福的。”说完微微一笑。

作为女人,一生中总会听一次这样的激励。无论是怎样的表述,哪怕是司空见惯的平凡话语,也会让听者感慨万分,难以忘怀。父亲的严厉教诲、母亲的温柔关爱、兄长的亲切祝福,都不是什么特别的言语,却犹如殷切的期望,深深铭刻在由纪的心里。她终于坚定地做好了出嫁的心理准备。

嫁去的婆家无须忧虑。夫君安倍休之助奉职于金银财库部门,年俸两百多石,主管金钱谷物。据传口碑颇佳,为人谨慎正直,性格温和,家里唯老母一人,生活稳定朴实。由纪见过其母纳和一面,小个头儿,沉稳祥和,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对由纪来说,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生在年俸九百石的大总管家,在父母兄长的厚爱中长大,至今过着快活悠然的日子,全然不知人世间的辛酸。娘家的生活虽说不上富裕,可也算得上小康。跟以往的生活相比,操持两百石的家政绝非易事,日常生活中也会遭遇各种习惯上的不同。她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地融入那样的生活圈子。

黄昏时分从三丸下的娘家出发。安倍家在名叫寺街的武士住宅区尽头,轿子到达已是掌灯时分。由纪在媒人吉冈赖母夫妇的引领下走进一间房屋。屋内是新换的隔扇,烛台上的灯光明亮炫目……婆婆纳和致礼招呼后,又进来四五个女人先后向媒人夫妇点头施礼。接下来便是人进人出、熙熙攘攘,来往穿插着从轿上卸下嫁妆搬进屋里的声音,由纪戴着新嫁娘的白色棉帽一动不动地稳坐着。周围忙乱的气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围的嘈杂声消隐,所有的声音戛然停止的刹那间,突然听到有谁嘟哝了一句“这么晚了”。有人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母亲跟赖母太太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这时,由纪才察觉到母亲就在附近。她忽然生出想要看看母亲的冲动。不一会儿,刚才出去的人又折返回来。

“刚才已派人去衙门迎接了。”

“怎么回事啊?”接着是赖母的说话声。

“那边说是有什么紧急事务需要查明,离开衙门晚了。适才打发人来告知,六点前一定会回来。已经派人去接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公务?没办法。”

是父亲的声音。

“武士的职责啊,即便在父母临终之际,正值公务也无法离开。我们耐心等待吧,急什么!”

说完父亲笑了起来。就在这时,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及人们的惊呼声。屋里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快叫医生来!”

呼喊声像飞石一样穿过瘆人的寂静,直接撞入人们的耳膜。

出什么事了?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吗?由纪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顿时感到头皮阵阵抽搐着疼。赖母慌忙跑了出去,父亲也被叫了出去。由纪听到周围压低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紧张而沉闷的空气弥漫屋内。她感到呼吸困难,用力支撑着颤抖的身体,闭上眼睛,垂头丧气,像是等待命运的宣判。这时,父亲和赖母返回房间。

“出什么事了?”母亲迫不及待地问。

“休之助受了伤,回来了。”父亲情绪激动地急促应答。

“有人发现他倒卧在大竹林处,便用担架抬了回来。他看起来伤势很重,咱们只好先把由纪带回家。”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现在无法开口,完全不清楚。不管怎样,先回家吧。你扶由纪站起来。”

“那可如何是好……”

母亲伸出颤抖的手。

但由纪平静地将她的手推了回去,说道:“我不回去。”

由纪表明了态度后,用哆嗦的手摘去了新嫁娘的棉帽。虽然她面容苍白,却神色严峻地看着赖母太太。

“对不起,请允许我更衣,我想换上平日的装束。”

“可是由纪啊,你别……”

“不。”

由纪坚定地摇了摇头。

“虽然未喝交杯酒,但我迈进了这个家门,便是安倍的妻子。父亲大人也曾这么教导我。这家人手少,我想帮点儿忙。”

这么说着,她自己脱去礼服外面的长罩衫,冷静地站起身来。那行动显示了其坚定不移的决心。赖母太太像是受到感化一样,转到她背后,帮她松解和服带子。

那时,父亲、母亲以及一旁的在场者以怎样的心情看待自己,自己又是如何更衣的,由纪全然没有记忆,犹若梦中一般。再次回想时,她只有头次走进丈夫房间那一瞬间的印象……休之助仰卧在榻榻米上,面部冷冷的,像石头一样僵硬,紧闭的双唇干巴巴的,没有一丝血色,两三缕头发耷拉在面颊上。这个场面一下子吸引住由纪的视线。休之助枕边坐着三个年轻的武士跟他的母亲纳和,但由纪几乎完全没有注意他们。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休之助的面容,并不断对自己说“这是我的丈夫”……

那天夜里,由纪始终未合眼。医生处理了伤口。伤口大而深,左侧腹部缝了三十多针。休之助不喊疼,昏迷中三次嘟哝道:“没成、切腹没成。”或许是他受了重伤,头脑混乱了吧?还是事出有因,确实想切腹却未成功呢?听者不知那话的真实含义,疑惑重重。大家商量,决定暂且向上面呈报休之助患了急病。确定他没有生命危险后,年轻的武士们回去了。就这样,连婚礼交杯酒也没喝,在狂卷怒涛一般的突发骚乱中,由纪度过了新婚第一夜。天亮后,父母及媒人也走了。所有人离去,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婆婆轻轻拉起由纪的手,说了声:“谢谢啊。”这一句话,饱含着怎样的情感啊。无论多么漂亮的言辞,都不如这句话传达的感情更直接、更真实。周围鸦雀无声,在极其慌乱的嘈杂过后,家里突然恢复了静谧。早晨白灿灿的阳光照射进来,清爽的光芒就像验证着这家发生的不幸。

“不能哭!”由纪想要忍住泪水,却还是泪水盈眶,“我不懂规矩,请不吝指教……”

话一出口,她便克制不住地呜咽了起来。

一切仿佛都藏在谜团里。在回家参加婚礼的路上,新郎官受重伤倒下。事发地点是三丸到武士住宅区的半道僻静处,道路的一侧有片竹林,通常被称作“大竹林”。休之助倒在了大竹林的背阴处,右手握着拔出的刀,刀尖上只有一丁点儿污痕,看不出与别人拼斗过。关于这个事件,目前仅了解这点儿情况。除了“切腹没成”这句像是昏迷中的胡话,当事者噤口不言。大概也是没有目击者吧,没有任何相关的传言,一切似在雾中。由于情况特别,探视者也只走到门口,便请返回。休之助保住了一条命,医生嘱咐道:“一段时间内禁止他与人面谈。”可七天后的一天,没想到金银谷物的总管泽本平太夫来了,宣称“事关公务”然后被领进寝室跟休之助长谈,不知说了些什么。总管亲自前来非同寻常,肯定不只是探视。纳和忍不住露出坐立不安的模样,平太夫刚一离去,便立即赶到枕边详细询问。休之助跟往常一样平静地凝视着天花板说:“有些过失,弄不好会给您添麻烦,不过母亲大人不必担心,不是大事,我想会过去的”。然后,无论母亲再怎么问,他都默不作声了。

一天深夜,由纪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探视夫君,休之助用眼神招呼她近前来。由纪的心咚咚跳着,膝行至夫君枕边。嫁过来后,她还是头一次单独面对丈夫。休之助的目光仿佛充满情意,许久凝视着她。

“母亲都告诉我了,我想跟你道谢。但感谢前有件事先要托付你。”

“哦……”

“三天之内,你去筹集八十两金。”

丈夫突如其来的托付完全出乎由纪意料,她心中惊诧,却不假思索地答道:“知道了。”

休之助轻轻合上了眼睛。

“我知道,不加说明让你筹集巨款不合情理。但我什么都不能说,相信我,去办吧。”

“嗯……”

“母亲明天会去善光寺,每年惯例,来回需三天。这期间拜托你了。”

“嗯,我知道了。”由纪内心主意已定,她斩钉截铁地应道。

春季与秋季的彼岸[1],婆婆总会跟亲近的夫人们结伴去善光寺参拜。因休之助发生意外,原打算今年不去的,但却愧对期盼同行的夫人们,休之助便劝她照旧。可她还是放心不下。她思前想后,觉得休之助重伤的事不能外传,医生也说已无大忧,于是再三嘱托了由纪后离开了家……

婆婆出发后的当天晚上,由纪唤来仆人让找买旧货的商人来,然后把嫁妆中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卖掉。那些多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新衣裳,还有母亲精心为她准备的各类生活用品等。她一样都舍不得卖。眼见着那些邋遢的旧货商毫不客气地翻弄,由纪心里很不舒服。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没有丝毫犹豫,能帮助丈夫使她产生些许自豪感。这样就抛弃了娘家带来的什物,蜕去旧日躯壳,一切重新开始了。她这么想着,冷眼观望旧货商翻弄。和以往一样,旧货商的话语殷勤,出价却很低。由纪把原想留下的一面镜子也加了进去,才勉强凑够五十两金。准备嫁妆时,由纪想着家里不必铺张的,现在又后悔没多带些嫁妆过来。此时无计可施。夫君说亦可当掉自家的什物,她当然不想那样做,只好回娘家找母亲想办法了。

第二天,她便回到了娘家。正常情况下,本应推后几天回娘家接受祝福。由纪不想让大家知道,于是悄悄走进母亲房间,随意喝了两口茶,便跟母亲小声说明了来意。母亲大惊,注视由纪的目光里,与其说是怜悯女儿,不如说怒不可遏。

“请您什么都别问,由纪一辈子就这一次请求,母亲大人,求您了。”

“唉,等等。”母亲的声音压得比由纪还低,“既如此,钱是可以给你的。不过由纪啊,这婚姻恐怕该结束了吧。”

“……为什么?”

“详情我也不知。休之助好像在公务上失误了。为此泽本大人来过两次,跟你父亲商谈。想必吉冈大人很快就会去安倍那儿。”

由纪脸色陡变。母亲见状难以再说,便安慰道:“钱这就给你,别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现在只是有名无实的媳妇,一切听你父亲和我的安排就可以了。”

“……嗯。”

由纪点点头,强忍住内心的落魄感。母亲起身,由纪也跟着站起来走进佛堂。彼岸时节,佛龛点着烛火,香烟袅袅。由纪点燃一根线香供上佛龛,然后跪坐在佛龛前。她双手合十抬眼望着佛龛里的佛像,那尊佛像,据说制于天平时代,是尊五寸大小的金铜释迦佛,家里祖辈上传下来的,皆由主妇供奉。烛火光亮照不到佛龛里,让佛像显得神秘而庄严。由纪小时候常常膜拜。渴望漂亮衣服、新的玩偶时,希望路上躲过欺负人的小朋友时……此时她的愿望是什么呢?以往天真无邪的少女与当下的自己天壤之别,此时由纪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感触,她呻吟般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后,由纪将自己当物所得外加从娘家要来的金钱合在一起,拿到了夫君枕边。夫君会心地直直望着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

他眉间镌刻般的痛苦皱纹以及那轻声嘀咕似的一句,传递了多深的谢意,由纪深有体会。过了一会儿,休之助说:“辛苦你,把金钱包起来,送到财库总管那儿。”

“泽本大人吗?”

“是的。通报名字后,他会见你。这事不能经由旁人,一定要见到他本人,直接交给他。拜托了。”

由纪答应后,立即站起了身。

来到泽本家后,她见到了平太夫。由纪转达了丈夫的托付后,将包裹着金钱的包袱递呈上去。平太夫打开包袱清点了金额后说道:“没错。”收下后,他依旧神情冷漠,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人。眼前这个人跟娘家交往甚密,跟兄长及由纪本人也时常随意搭话的。他那尖腮总是泛着潮红,像是喝醉酒一样,再配上一脸浓浓的胡须,兄长曾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辩庆螃蟹”。可眼前的平太夫像是忘记了往日的亲密,态度冷淡疏远。本想见了面或可知道一些情况,哪怕不是详情只是一丝线索呢……由纪是抱着这样的幻想来的。可平太夫表情僵硬,绷着个脸,什么也没说。由纪只是从他仅有的那句话判断,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她觉得这样算了结了一桩心事。她离开了泽本家,回来后告知夫君事情顺利。休之助点了点头,然后合上双眼长长吁了口气。那情形,就好像身兼重负、疲惫不堪的人总算卸下了包袱。那天夜里,他终于安然入睡。夜半时分,由纪坐在被褥上听着他舒舒服服发出的轻轻的鼻鼾声,小声自语:“那几天他真是忧心忡忡啊。”同时她也祈愿,自出嫁的当天夜里至今,令人窒息般压在心头的一切到此结束。那天下午,婆婆如期从善光寺返回。媒人吉冈赖母来访。由纪一开始就已下定了决心,只在门口应酬而没有迎他入屋。

“有话在这儿说吧。不过前几天已听母亲说了大致情况,所以我先申明,如果是有关离婚的事,我是不予理会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由纪是安倍休之助的妻子。请您在此前提下说吧。”

她的身体禁不住有些哆嗦,声音也打战。赖母看着她的脸平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像是要分辨她的言语是真心实意还是出于一时的激动。过了片刻,他轻轻点了点头说:“好大的决心。听了这番表述,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令尊像是也猜到了,说是你不答应的话,就将此信面交。你过后看看吧。”

说完,他递给由纪一封书信,默默行了礼便离去了。由纪回到房间立即展开了书信,那是父亲的笔迹,信上写着暂时不要和娘家有任何来往,意味着断绝关系。如此一来,她也不能去见母亲大人了。虽然由纪决心已定,但并未想到会断绝关系,因此心里很不平静。想到母亲断肠般的伤悲,她不禁觉得眼前昏暗。但由纪将这一切都藏在了自己心里,既没有告诉丈夫,也没有跟刚刚回来的婆婆说。出嫁了,便意味着要与亲人离别。与娘家断缘也不是什么悲哀的大事。本来已婚女人就是如此,除了婆家,别无其他。这样一想,由纪觉得自己今后生活的意义、希望乃至一切都容纳在这个家和丈夫这边,自己作为女人从此才开始真正的生活。

大约过去了五十天,休之助被解除了公职,俸禄减半。通告称是“主君旨意”,并未说明罪责及缘由。已是入冬时节,很快便是年末,这时俸禄减半意味着家政危机。半年的欠款如何是好,明年的开销怎么筹措……不能去见娘家的母亲,又不想让婆婆担心,如何才能摆脱困境呢?想到这些,由纪便惶恐不安,心生暗云,时不时彻夜失眠。

松本在信浓国,乃地势较低的地区,风夹着雪不断从北部的信浓丘陵上刮过来,阴历十一月至翌年二月异常寒冷。为贴补家计准备过年,由纪四处托付以前的好友,帮忙找到在五家教授古筝的工作。武士家庭不合适,五家都是商人家庭。对于此事,由纪对丈夫、婆婆只能敷衍:“有不错的老师,想请老师再给我一些指导。”说定了每天午后教三十分钟,家近的还好,家远的,由纪每次来去都是一身汗。有时冷风彻骨,有时连日下雹子,道路泥泞。她不止一次地想:这么辛苦也赚不了多少钱,不如算了。一天,由纪平时常走的道路翻整,她只好绕道,来到那片被称作“大竹林”的地方。由纪不禁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只见这里一边是茂密的竹林,另一边则稀稀拉拉地生长着几棵树木,还有一片荒草空地。顺着竹林往右斜拐,道路不远的前方看得到三丸那边高高的石墙一角,后边则隔着一条街,那便是武士住宅区。距离不远,但这里是旁人看不见的死角,乃属僻静地方……夫君就是倒在这里受了重伤,无法动弹直到有人找到了他。由纪恐惧地看着脚下这片黑暗潮湿的土地。在这片竹林的背阴处发生了什么呢?这里的竹林、树木还有冰冷的土地,都曾见证了彼时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由纪久久伫立于彼,忘记了时间……后来,道路修整完毕,可她好像放不下那片土地,仍会绕道去那里,回到家里,眼前也会忽然浮现出竹林背阴湿漉漉的黑土地。

进入十二月,雪花纷飞的日子多了起来。早晨天空还是阳光普照,中午一过便乌云密布,没一会儿工夫就飘起细雪,可又下不了多长时间,不会积雪。夜晚的天空群星闪烁,但黎明时分又下起雪来。连日都是这样的天气。婆婆的态度发生变化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她看向由纪的眼神变得严厉,话也有些尖酸刻薄。由纪教课回来稍稍晚了点儿,没到时间,婆婆便到厨房准备晚饭,有时做缝纫活儿到深夜,像故意为之。由纪心眼儿直、年轻,婆婆原本那么沉静,眼看着变得喜怒无常,由纪只觉着紧张且不知所措。某日下午,跟往日一样,由纪正准备外出教习古筝,婆婆走过来问:“还要去学很长时间吗?”

那声调明显带着颤音,凶狠的眼神令人惊恐。

“是的,打算再学段时间。”由纪答道,她因撒谎而涨红了脸。

“快到年底了,休之助总是睡睡起起,未能痊愈,你学古筝固然重要,可是……”

婆婆话说了一半,不等由纪答话就转身离去。由纪这才明白了,婆婆为何变得尖刻易怒。由纪感觉无奈、悲哀,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那么做合适吗?回想婆婆近期的态度,由纪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自己是为了贴补家里,才给商人家的女儿教授古筝。自己出生在八百石大总管的家庭,在父母及兄长的关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做到这些已属不易。而且,为了不让丈夫、婆婆察觉,自己付出超常的努力,身体也承受着诸般痛苦。由于自己瞒着他们,婆婆不能谅解也是自然的。可既然是一家人了,婆婆从自己的言行举止也能猜得出呀,至少不能那么毫不顾忌地讲话嘛……想到这里由纪火冒三丈,不禁回忆起将嫁妆一件件卖给了旧货商,悄悄回娘家跟母亲要钱的事情。付出了那么多,结果还是被误解,全是徒劳。她越想越觉得伤心,甚至想一走了之。就这样,她不管道路如何,不顾一切地走着。

远近山峦,皆被皑皑白雪覆盖。山峰上方笼罩着悔恨般的乌云,不断刮来的凛冽寒风夹着细雪。由纪夜半突然醒来,厨房那边传来柱子上冻冰“啪喳啪喳”的冻裂声。她掖紧了被头,心想,转眼就是年末,能否平安过去这个年关呢?她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怀着在某种窘迫中度日的逼仄感。

连续降了三天大雪,这在当地实属罕见。这天夜里大雪终于停息,来了位名叫濑沼新十郎的客人。来者与丈夫同龄,由纪头次见到。他高个头儿,宽肩,外貌引人注目,却像患有什么疾病,面色苍白而憔悴。

稀客到访,休之助立即起身换衣服。由于他尚未痊愈,伤口还疼,和服的带子系得宽松,也没穿套在外面的和服裙裤。

他径直来到门口迎客。

“欢迎欢迎,快请进来吧。”他这么说着,看似高兴地将客人迎进会客室。这会儿婆婆不在,由纪给客人备茶。她盯着水壶烧水。突然,从会客室里传出不同寻常的高亢的说话声,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那个不能说,没必要。”

“不,必须说。”

传来客人哆嗦的声音。

“我要说,不说我会憋死的。那天,我躲在大竹林旁边趁黑袭击你,是因为你发现了我做的坏事。我花掉财库一百两金,想着马上就能还清的,也相信自己做得严丝合缝,不会出问题。最终却因意外的差错,如意算盘泡了汤。那天被你发现了,我便觉得万事俱休,一旦公之于众,自己就完蛋了。我心慌意乱失去了理智,便想杀了你,将罪责推到你身上。”

尽管声音颤抖低沉,但那只言片语的坦白,如同落雷一般震击着由纪的耳膜,她差点儿惊呼出声,膝盖像灌了铅似的定在原地,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得知你切腹自杀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早晨,听说你受了重伤,但无生命危险。完了,这下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会被揭发出来!今天?明天?我就这么惊恐万状地等待着,却没有决心切腹自杀,白天黑夜,我痛苦万分,不断地自责忏悔,就像脖子后面架着刀,分分秒秒挨着日子。你能想象那有多么痛苦吗?”

客人停了下来,可能是在哭泣吧,那边传来大口喘气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客人又说:“之后几天,我不断得到各类消息。你把我的不检点揽到自己身上,那样的巨款你竟默默偿还,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不顾自己的脸面,为我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简直难以置信。我一直认为人的度量再大,心胸再宽,都不可能如此毁损自己。当我听到那样的事实时,你能设想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吗?”

客人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撕心裂肺地哭泣起来。

“不要再说了,够了。”良久,丈夫平静地说。

“我之前听说,你像是被奸商套住倒卖大米。当时我并不是没想要劝你,但最终却掉以轻心没有过问,想着你会很快收手。作为朋友,不该那样不负责任的,意识到了就该立即说出来。人是脆弱的,战胜欲望和诱惑不易,谁都有失败和犯错的时候,相互支持帮助才是真正的朋友。明知那时出了状况,却没跟你提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所以想尽量帮助你,多少为你的重新振作起点儿作用……”夫君的话里没有丝毫的傲慢,平淡如水。那不加修饰的平静语气,反倒让人感知了一个超凡的事实。

“你毕竟重新振作起来了。听说你被提升去执行官署奉职,我微不足道的帮助起了作用,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无论多大的错误,都是可以弥补的。好了,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了。听说你是去江户本藩的官署奉职,到那边以后也不要松懈,像现在这样好好干吧。期待你的成功啊。”

由纪想起大竹林背阴处湿湿的黑土地。竹林背阴处,竟隐藏着这样惊人的事实。这就是世间所谓的替友顶罪、两肋插刀,友情在此竟如此伟大。丈夫闭口不谈,从无一丝暗示,如果不是这会儿濑沼自己坦白,事实就会永远尘封无人知晓。由纪感叹:“人心竟会如此深不可测!”可是最近的自己怎么样呢?不过卖掉了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不过去外面教教古筝,就觉得为安倍家做了很多事情。被婆婆责备时,不是反省自己而是怨天尤人,觉得人家不理解自己,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啊?哪一件可跟大竹林事件中的夫君比较呢?这样想着,由纪感觉浑身发热,因羞耻而攥紧了拳头。

“母亲大人还没回来吗?”

休之助说着走了进来。

“是的,还没有……”

“我想要点儿酒。”休之助像是难于启齿地小声说,“朋友提升江户官署奉职,来告别,只是象征性的,略表祝贺。”

“噢,知道了。”由纪仰起脸来,看着丈夫回答说,“我先上茶,然后就去准备。”

“这个时候要酒,很抱歉。因为以后一段时间我们都见不到面了,所以……”

休之助话里念及家中开支困难,抱有歉意。由纪听着心疼,安慰自己坚强些,再坚持一段时间,无论有多大的困难,都要稳住,成为真正可以支撑夫君的妻子……她一边在心里这样起誓,一边面对转身正要返回会客室的丈夫背影,默默地点头致意。

注释

[1]指春分、秋分前后三日,合计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