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色彩·眼睛
——绽放艺术光芒的十九世纪
光贯穿了莫奈曲折、奋进的一生,莫奈也对光做了极致的描绘。这描绘似乎已超越了形象,进入人类灵性的高峰,一如古希腊神话中天神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天火,点燃人类的眼睛……
西欧在经过几次十字军东征后,除了带回了促成往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财富外,也带回了属于“自由”的思想,并进而引进了当时阿拉伯人研究科学的精神。欧洲人开始从只对天国的追求,逐步回到现实,他们开始重视物质,肯定人俗世的需要与满足。
从著名的薄伽丘的《十日谈》里,我们似乎可以听到人们从上帝的诫命中解放出来的笑声。人们在面对危机,接受挑战时,似乎也可以开始依赖自己的机智、聪明、勇敢或能力。人开始明确地意识到“人”在世界中的地位,知道可以充分享用这原本不被宗教接纳的幸福。人也似乎开始睁开了自己的双眼,来看这世界了。
西欧从十四世纪到十七世纪,还是在累积人的感官知觉的阶段,其间,虽有各种学术上的发明、发现,以及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的不朽创作,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政治改革、宗教运动、民族觉醒,不过这一切都还是人们在尝试用自己的双眼看世界,摸索着前进。我们可以从这些活动中,看到人类的自我觉醒、自我发现,它促成了崭新的科学研究与发展。
只是在这全新的摸索与前进之中,人们还需要一些基本发展的凭借,以作为创作上的规则。于是,当时的人们选择了古希腊时期的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及诗学,以作为学术以及当时表达人类心灵活动——文艺创作的基本规范。
随着时代巨轮的运转,法国路易十四临政,完成了君主集权制,举凡政治、财务、军事、宗教、文学、艺术等支配权,都掌握在他一人手里,因此在当时,法国的文学、艺术也都反映出这种绝对意识。当然,也就在这种意识中,法国开始不再全盘输入意大利等其他西欧国家的文化、艺术,而展现出自己独特的式样、风格,并进而确立一种人为的有关美的趣味与规则。
为了确立这种人为的有关美的趣味与规则,也为了借此表现法国孑然独立在西欧诸国之中,当时法国开设了三种提供文人交际的场所:一是沙龙;二是法兰西学士院;三是王门修道院。
这三个地方同时也是集中文艺人士意见的场所,凡文学、美术甚至哲学,如果有了什么新意见、新作品,都可以拿到这里讨论,而后获得定评。如此,一则防止了“异端邪说”;二则确立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为当时唯一的文艺典范。这一切说明,从十七世纪起,法国的文学、艺术,特别是美术创作,不再接受仍流行于欧洲所展现的激烈动荡的巴洛克风格,而开始创作出端正、理智、合乎静定规则的法国式样。
静谧、端丽、均衡、调和成为法国古典主义的基本要素。至此,法国绘画崇尚秩序和知性,充满了理性的光辉,也展现了人内心本有的宁静。
意识时代的自由氛围,艺术家开始尝试表现自我
十八世纪中期,法国大革命动摇了整个欧洲社会。它与美国独立战争遥相呼应,影响了此后的世界。人们也就在此旧政体的崩溃中再次出走,进一步摆脱原本辅助人们成长,而后却变成桎梏的旧规律。人们开始意识到自由,自由成为这个时代的大方向。
艺术家们也跟着挣脱了已成桎梏的束缚,开始进一步追求人类仍被抑止的强烈感情。他们开始关心民众,崇尚自然,敢于尝试表现自我,传达自己强烈的个性以及个人喜欢的生活方式。
人们大胆地宣说许多新的发现、新的信息。大文豪雨果借着小说,宣告人类的平等。哲学家圣西门、傅立叶,正热切地构筑人类共同的理想社会。狄德罗则努力地想把人类的知识,收集到一部大书之中。
画家们也随着这股被解放的感情,大胆强烈地用色,如新古典主义的大卫和安格尔,他们在旧的规律中,发展出新的视觉效果,新而强烈的题材,使人为之耳目一新,看到了从未看到的世界。
有人甚至将自古以来,人们认为丑陋的事物,画入画中,不仅扩大了美的内涵,而且更完全地表现了人类生命的真相与情怀,就像浪漫主义的代表德拉克洛瓦,他在《但丁的渡舟》中呈现了死亡的绝望,在《自由领导人民》中展现了革命的壮烈。又如现实主义画家杜米埃在《三等车厢》中表达了劳动大众的朴质,其中含藏人类内在的壮阔生命。这一切其实都可说是人们睁大了眼睛,开始看进了人群,有如中国的一部《史记》,将人带进了宇宙,开展出以“人”为中心的世界。
十九世纪后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时代,也是人类快速狂飙的时代。各种各样的创造,特别是来自机器生产、科学技术的更新,更是令人类目不暇接。人们乘着科学技术的快车,飞速地走进种种崭新的事实之中。哲学家孔德,用这些新的“事实”,构筑起新的哲学系统。达尔文的进化论使人们更意识到不只生命,甚至整个地球以至宇宙都是在发展、演化、运动、变化、开展之中。世界绝不是个永恒、静定的场所,它似乎在瞬间跳动了起来。事物刹那生灭,瞬息万变,而这一切又都直闪入人的视网膜间。人原本还正满足在浪漫主义强烈的色彩效果、激烈的力动构图、夸张的戏剧性情感之中。刹那间,这一切都似乎不再真实、贴切,人们似乎想要进一步地去捕捉瞬息万变的世界。
“变”是科学发现的最新事实,似乎也成为人类生命的事实。人类置身在这样一个变的世界。十九世纪法国大文豪波德莱尔说:“现世是短暂的,瞬间即逝,生命迅速而偶然。”人们被这闪现的光芒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十三世纪欧洲圣哲托马斯·阿奎那曾经说过,美的构成要件有三:一是完整性或完备性,凡破碎、残缺的东西都是丑的;二是适当的匀称和调和;三是光辉和色彩。
欧洲从文艺复兴以来,直到十九世纪前半期,绘画的大原则,其实都沿着这轨迹运行。只是以往的光或是展现主体,或是统合纷杂的现象,基本上多是被设定的光源。虽然有些风景画家,尤其是十九世纪中期巴比松画派,他们离开屋子,走入自然,接受自然的太阳光芒,但其光也都温和而不耀眼。
印象派画家对光的思索与表现
在这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法国印象主义画家,真正随着世潮进入了翻天覆地的光天化日之中。
他们的眼睛似乎被近代光学原理及仪器打开,不仅勘破了从十四、十五世纪以来由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颇具盛名的建筑师和工程师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建立的“如果能假设一个单一的视点,然后再将所有平面的垂直线,向水平线的那个点上集中,如此就能在二度平面的空间上构筑起一个立体的三度空间”。而后由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马萨乔在《圣三位一体》的画面上实践了这个透视原理,从此欧洲的画家们莫不运用这一原理制造有组织的深度幻觉,展现了当时人们刚离开上帝,看到的物理性空间。
随着新光学原理,透过三棱镜,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印象派画家们看到光是由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所组成。同时,所有被看见的形体的颜色并不稳定,它们会随着周遭其他事物的颜色而变化,甚至发现在截然不同的对比色中,其实有着互补的作用。人的眼睛有了新的开展,光与色也有了新的分离与融合。画家们此时看到的事物,不只是单一的纯粹客体,而是与周遭事物相互辉映、闪烁变化的色块、色点或色彩。画家们也不必再拘泥于假设的三度空间之中,即使有如东方艺术,特别是日本浮世绘的那种以平面二度空间涂绘,主体兀然呈现眼前的画面,亦何尝不是人真实的视觉呢?
画家马奈大胆地运用了这些新的绘画元素,表达了他眼中所见的事物。他不仅放弃了旧有的绘画规律,甚至也放弃了长久以来绘画中不可缺少的文学故事,以及任何原有的美学理论。他只画他所看见的——那是一种纯粹的视觉表现。当时保守的批评家们,愤怒地批评他毫无创作能力,只会描绘所看到的周遭事物。他们不知道这就是现代绘画的开始,是新时代人们心灵的表现。今天,人们终于称他为现代艺术的开创者。
印象主义画派是现代绘画的一个里程碑。画家们不再受限于古代神话、英雄传说、宗教信仰,也无须致力于表达自古以来人们所向往的永恒世界。画家们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丰富而跃动的世界。光不再只是上帝的化身,而是大自然中瞬息万变的部分。以马奈为中心,年轻的画家们一个个走进这新发现的大自然中,并付出毕生的精力探索这代表着变化的光芒。
今天,我们随便翻阅任何一本有关印象派画家的画册,阅读他们遗留的文字,都可以看到他们对光的追求。
诸如画家毕沙罗,总是热心地引导年轻画家认识野外光线的魅力。他发展出不混杂未干的油彩,既不损及颜色的亮度,又能呈现反射阳光的漂亮技巧。即使像以人物画为主的德加、雷诺阿,他们也抓住那无所不在,处处相互辉映闪烁的光芒,以呈现现代人物特有的情绪。不论绅士淑女、知识分子、市井小民、剧院舞团、酒吧妓女或是劳动大众,人们都在这里,闪现出自古以来未有的风貌。甚至被称为后印象派三杰的塞尚、凡·高、高更,或是被称为新印象主义的修拉、西涅克、惠斯勒、洛特雷克,也都是在这基础上发展出了他们辉煌灿烂的成就。而莫奈这颗印象主义画派中耀眼的巨星,也是印象主义画派真正的中心人物。雷诺阿曾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当时要是没有莫奈,他们这些同志,将会遭受挫折。”印象主义之得名,也是当时因他的一幅名叫《印象·日出》的画作而获得的。
这幅画是莫奈在一八七二年所画的法国勒阿弗尔港的一个情景。当时的勒阿弗尔港被灰色的浓雾笼罩,靠港的船只和烟囱只剩下一些淡紫色的影子,最近的两艘小船也只是模糊的黑影。但天空是淡红色的,太阳飘浮在雾中,缓缓上升,是鲜艳的橘红色,海面也相映着锯齿般橘红色的反光。莫奈仔细地观察这海上的雾中风景,并用画笔捕捉了这瞬间即将消失的“印象”。
莫奈花园实景(作者提供)
对于事物本质的追求,从追求永恒到肯定瞬间的光
西欧从古希腊时期,即视这种会瞬间消失的印象是一种假象,是无法作为知识对象的。人们当从这印象中寻找永恒不变事物的“本质”或“真实”,以为真理的标准。
从古希腊时期,经罗马帝国,进入中世纪信仰上帝的时代,欧洲无一不是在追求事物永恒的本质。从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上半期,欧洲虽有许多新的元素加入,但举凡哲学、文学、自然科学的研究,绘画、雕塑、建筑的创作中,其实还是围绕在这“永恒的本质”上打转。他们随时随地仍热切地希望发现并刻画下永恒的本质。只有莫奈,他抓住了这瞬息万变的光与景致,他肯定这随时即将消失、永不再现的印象。终其一生,他都在追求这光和这随时变化的印象。
从一八七〇年开始,莫奈常以同一个主题,在不同的光线下、不同的角度中创作出不同的风景画,甚至在不同的季节里,面对同一主题,画出不同的景色。其中最有名的是《干草垛》《白杨树》《鲁昂大教堂》,还有《睡莲》。这些都是他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光线下观察到种种光及色彩的记录。天地万物间的形体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光及色彩的凝聚而已。
此外,他也喜欢水,水也是他从早期就爱画的题材。特别是水中的天光、倒影。不论是海中粼粼的波光,还是池里飘摇的水草,无一不记录在他的笔下。
在水中似乎更可以捕捉到上下天光辉映和瞬间消失无踪的闪烁,莲花池成为他至死都未放下的题材,而也唯有在这上下辉映的天光中,人们似乎可以借此从有形跨入无形,从具象进入抽象,看到实与虚之间的无限开展。
光贯穿了莫奈曲折、奋进的一生,莫奈也对光做了极致的描绘。这描绘似乎已超越了形象,进入人类灵性的高峰,一如古希腊神话中天神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天火,点燃人类的眼睛,莫奈似乎也透过绘画再次点亮了十九、二十世纪人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