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监视台，闪烁的光芒撑起了整个房间的亮度，成百上千的监视画面都是这块巨大拼图的一部分，让人联想到堆积在一起的骨牌。那是仿生人所处的世界，监视台采集着每个仿生人所看到的景象。若是到了晚上，这里可以看到在酒吧内狂欢的男人、在挑选心仪对象的男人、在昏暗灯光的房间里不断喘息的男人——仿生人组成的移动监视几乎涵盖了大厦的各个角落。只可惜现在是白天，男人们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画面上大多空荡荡的。其中一个较为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老板那臃肿肥胖的身体。那是我所看到的世界。

“这里不改造成球幕影院真是可惜了。”

我看着老板那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背影说道。

“小初，你来了啊。这周有什么新鲜事啊？”

他打了个响指，柔和的灯光从上方洒落。巨大的身形也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每周的例行问话真的很无聊啊，发生什么你不都看得一清二楚吗？”

每周我都需要向老板报告这周的大致情况，这是我独有的义务，其他仿生人并不需要。

“哼，小初啊，想必你也从那些依靠下体思考的动物们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但是你很守规矩，没有告诉其他人。很好。”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了，并不是为了遵守规矩。”

“小初你呢，和其他圆脸不一样。你比她们高贵多了，所以销毁她们的时候，我会把你带走的，你可是无价之宝。至于那些圆脸，她们拆除的零件可以卖一大笔钱，我呢，可以拿这笔钱投身其他行业。你也知道的，这年头，有钱什么都能做到。”

所谓“圆脸”，指的是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仿生人，其脸型为了区别于正常人类，都统一往圆形靠拢。据说在仿生人技术不完善时，曾有仿生人产生了所谓“自我意识”，用特殊的方式抹去了手上的仿生人印记，隐藏到了正常人类中，最后对人类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于是为了明显区别她们与人类，生产时，她们的脸型统一往圆形靠拢，只要一看脸型就能轻松分辨。只有我不同，只有我受到了特别待遇。我的存在仿佛就是特权的象征。

“我和她们没什么不同。”

监视台上的画面不断变动，不停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你知道多米诺大厦为什么没有圆形的物体吗？”我重新将视线转向他，发现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在内部数据库里没有查到过相关的信息。”

我如实作答。

他又打了个响指，桌面中心升起了一副骨牌。他将骨牌有序地排列在一起，脸上的脂肪因为笑容而不停颤动。随后示意我靠近些。我知道他的想法，走到了大理石材质的桌前，用手指轻轻弹了第一个骨牌，很快，它们紧而有序地倒下了，那串倒下的残影在监视台上又播放了一遍。

“太棒了，这清脆悦耳的声音。”

老板拍着手连连称赞。

我沉默着，等他继续开口。

“哎呀，这多米诺大厦刚建成的时候，全城的男人纷沓而至，就如同闻到臭味的苍蝇一样。小初你不喜欢我的说法，我还是换个文雅点的比喻吧，就如同这多米诺骨牌一样，客源源源不断地朝这里涌来，无论是流氓、恶棍、开着豪华跑车的有钱人还是穿着考究的斯文败类。他们到了床上，脱了裤子，全都一个样！人们在这儿流连忘返，吸毒、酗酒、做爱，甚至忘记了时间，对于他们而言，这里就是天堂。”

他顿了顿，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继续说道：“可惜这好景不长啊，先是那些女权人士叫嚣着要给女性仿生人平等的权利，一天工作不能超过八小时。放他娘的狗屁，仿生人哪来的权利？她们是我的商品，是我的私有物！这已经足够让我恼火了，那些不务正业的家伙在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摇旗呐喊。可是政府又做了什么呢？政府接下来把同性恋定为精神疾病，我的老天爷啊。三年前，同性恋还能合法结婚呢。我们只能停止接待女性顾客，虽然她们并不是主要客源，但我看到的是一大笔钞票就这么丢到河里了。这也就算了，到了现在，为了他们那可笑的生育率，就要扼杀色情产业。明明是我们一直在帮助那些男性找回自信，让他们重新燃起和女人交往的希望。可现在倒好了，等到了今年年底，我们就得关门歇业。说到底，这个世界的人已经够多了。哪怕消失一半还是太多了，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新生婴儿，保持现状不好吗？”

他大手一挥，许多骨牌从桌上掉落下来。我捡起其中的一个，上面印着某个仿生人的肖像，型号写在了左上角。我捡起来的刚好是B-2型。肖像画上的B-2型仿生人极为传神，就连每一根头发都仔细雕琢过，几度让我怀疑到底是先有肖像再有仿生人，还是先有仿生人后再有的肖像。不过我所认识的35号比肖像上画得更加可爱。

“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想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平静地说完，把刚才掉落的骨牌全都捡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说：“小初啊，不对，Zero。你知道吧，‘0’和其他数字不一样。那么的高贵，那么的完美。‘0’是完美的，圆也是完美的。之所以这栋大厦没有圆形的物体，甚至连圆形水果都没有，是为了告诉那些顾客，最完美的东西就在他们的胯下。”

“可是，我的脸一点都不圆啊。”

“那是因为你远比她们更加完美，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仿生人，你无须和她们一样，你必须特立独行。我每周和你聊天时，都感觉你比之前更加聪明，也更接近完美了。”

“是这样吗？”

“是啊，小初。这仿生人在有的人眼里啊，是使人堕落的人偶，是诅咒男性的傀儡。而在我的眼里，这是人类历史进程中最伟大的进步，最热烈的祝福啊。而你，就是这祝福的产物啊！”

他兴奋地强调着自己的见解，眼看着就要从座位上站起身，可话一说完却又坐了回去。

“我还是不太明白，我可以先走了吗？还有点事想做。”

“去吧去吧。”

他摆了摆手，房间里也暗了下来，那副巨大的身躯转向监视台。他就像神明一样俯视着我们，画面上的一切都属于他，他就是多米诺大厦的国王，此处的神明。即使不看他的脸，我也知道他此时一定非常享受。

“再见。”

我向他告别，向那团黑暗告别。

从办公室离开后，我在连脚步声都听不到的大厦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无事可做的仿生人在白天大多会选择休眠，而我习惯于在大厦里闲逛。难以想象到了夜里，这里又会是另一幅热闹的景象。人们受到性欲的催促，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痛苦与不快，来到这里消磨自己毫无意义的人生。

最后，我在二楼的酒吧门口停下了脚步，我对酒精并没有兴趣，使我驻足的是倒立在天花板上的J-2型仿生人。若是到了晚上，她们会穿上吸引男人眼球的暴露服饰，在酒精弥漫的氛围下表演魔术或是杂耍，在一片叫好的狂欢中，男人们会更愿意花钱买醉。喝醉的男人会被请到合适的地点去，醉酒后破坏秩序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当然，性行为除外。

“嗨！小初。”

身后传来某位男性的豪爽叫声，我那瘦弱的肩膀上多了一只制作精良的机械手。我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用人类的标准来说，他是一个很有男人味的人。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全部替换成义体的左臂，正光溜溜地暴露在空气中，闪耀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请问你是？”

我在一秒内搜索了整个数据库，都没有找到与他相匹配的信息。我应该没有接待过这位客人。

“叫我D先生就好，我很早就想亲眼见识一下了。在晚上能够见到你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可和你共度一晚的价格对于生活拮据的我而言又太过奢侈。”

他说话时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与笑容一同藏不住的还有他脸上的皱纹。

“来多米诺大厦的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穷人，再说了，D先生你只喜欢B-2型吧？不，你更为严格，你只喜欢35号。”

我理了理额头前的乱发，朝他回以微笑。

“我的事迹已经这么出名了吗，还是到里边聊吧。”

他并没有表现出尴尬，而是邀请我在酒吧的沙发上坐下。

“可不是嘛，整个大厦的人都知道你那副机械手的威力了。”

“我本以为下手很轻了，因为设置的是最小档位。真是不好意思。”

他略带歉意地说，紧接着机械手又戳了好几下桌面。我能感受到他的焦躁，于是准备换个话题。

“你白天不上班吗？资本家还没有大发慈悲到在正常工作日给你放假吧？”

“小初你真是有趣，说话比普通的仿生人幽默多了。”

他将刚刚上桌的酒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声音后继续说：“我辞职了。”

“是想为持续攀升的失业率做出你应有的贡献吗？”

“能和你做爱的男人真是幸运啊。”

他毫无风度地大笑起来。

“D先生说这番话之前，已经有一百零六个男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

他一转刚才轻松的语调，就连脸上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霾。我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时局变了，小初你听说了反抗军的事吗？”

“看到新闻了，但是仿生人每天接收的内容都经过严格的筛选，我们只能看到允许我们接收的信息。”

D先生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坐到了我的身旁，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一开始只是游行，因为政府颁布的新法令。”

“人类对自己本就拥有的权利相当敏感，被随意地剥夺当然会引起不满。”

“禁止同性恋结婚，把同性恋算作精神疾病。被称作丘比特的AI由政府管控，掌控全人类信息的它每天都在给条件合适的男女进行配对，给双方提供约会地点、第一次见面的注意事项等。”

“相亲这种古老的恋爱方式早在一千多年以前就消失了。那时的人类认为恋爱自由大过一切，所有的人都极力抵制帮别人介绍对象的行为。恋爱是一件自由且私人的事，我是在一本记载了古代历史的书籍里查到的。”

我再次搜寻了一下我的数据库，确认自己没有说错。

“不光如此，二十五岁以后如果还是单身，每年都需要交税，婚后没有子女也要交税。一些普通民众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然后他们决定……”

他没有往下说，因为S-3型仿生人又端上来了一杯啤酒。S-3型仿生人被设定为成熟女性的模样。不光是多米诺大厦，在许多服务行业都有她们的身影。

“决定什么？”

“他们决定成立反抗军，因为最初的游行被无视了，一些游行者甚至还遭到了逮捕。他们想要组建一支军队，通过诉诸武力夺回自己应有的权利。反抗军已经初具规模了，上次他们破坏了政府资助的发电厂，造成局部地区停电。现场还留下了搞怪的涂鸦，上面写着——我的子宫是属于我自己的！”

“的确是充满女权主义色彩的言论。”

“我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我也要……”

他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没有往下说了。

“我有保守客人秘密的义务，不过你也不需要再说了。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放弃一份稳定的工作，特别是在大家都为生计发愁的时候。你明明没有窘迫到需要伸张权利的地步。在那些失业后饥寒交迫的民众看来，你过得很好，好到甚至还有点闲钱去嫖娼。”

“小初，这个世界在崩坏。”

说完，他的机械手转动起来，握成拳状的巨大手掌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关节面。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他打开了机械手臂上的凹槽，从中拿出了一个小风扇，将其和左手进行了替换。随后缓缓举起手臂，我的发丝也随风摆动。